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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求通报,只当不听见。问得急时,便斥一声道:“相爷有命,若是人时,尚可通禀,若是畜生,只是不见。”只差一口气把他噎倒在地。
偏在这时,那徐知府派姚七陆保儿来送礼。文华莫说是不知,便是知时,自己怕那官也没了,权也丢了,心绪低落,就是拉来金山银山,哪里还稀罕?只把挑七和陆保儿,在店里坑得苦了,终日焦躁烦闷,恰似坐囚牢一般。
却说两人住了多日,渐渐闻知文华失宠于严嵩的消息,两人也自晦气,陆保儿道:“咱家知府老爷,认下这晦气的干爹,还只当抱了个金罐罐,银坛坛,不想是个破夜壶,回京没几天,便叫潦子给捅碎了。也好,如今便好回去交差了。”
姚七自有心计,劝道:“若这般回去,岂不是白白辛苦?莫如闯闯严府,便是孝敬不上相爷,若能攀上世蕃公子,为知府老爷寻个真爹,怕不强似那干儿假爹?”
二人一夜盘算,商定主意。到了次日,起个大早投奔严府而来。到了门首,两人毕恭毕敬向门人施礼道:“苏州徐知府拜见相爷,特遣小人前来”那门人待听说个苏州知府,嘴角撇至下巴下面,冷冷说道:“相爷有命,今日无论何人,一概挡驾。”
姚七道:“相爷既如此说,烦你入报公子。”
门子又道:“公子未曾起来。”
二人正自犯愁,忽见一顶轿子,落在门首。仔细看时,见轿帘掀处,钻出的正是文华。与在苏州之时相比,果是大不相同。昔日高贵显赫,神采飞扬,一呼百应,何等威风。如今不见了那满身傲气、贵气,却是一副哭丧模样,脸如灰纸,黯然无色,低眉垂脸,恰似霜打的赖茄包。虽则如此,毕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姚七和陆保儿,自不敢惹,俏悄退后几步,容他走到门前。
那门奴见文华又来,先自有三分厌恶,七分不快,睬也不睬,只抬头望那门前树上的鸟儿厮打,五尺高一个活人,只当不见。倒是文华屡屡吃得闭门羹,学得乖巧了许多,未曾开言,先悄俏取出一银包,鼓鼓囊囊,敢有二十两银子,已是先准备好,递与门人,方说好话求道:“敢动问哥哥,萼山先生可在府么?”
那门奴得许多银两,又闻堂堂尚书,呼他一声哥哥,端起的架子,便随胸中气消,放落下来,淡淡说上一句:“我去看看。”转瞬出来说道:“先生有请,可入内相见。”
姚七与陆保儿,知道是今日见不得,又回店住下,商议如何进见。陆保儿道:
“在家时,一向只听说严嵩与世蕃。这萼山是何人,从不曾听说,看模样也是个权势人物,只不晓得是哪个裤档破了露下来的。”姚七道:“我也只近日才听说。
那枣山,是严府家奴的头目,叫做严年,号为萼山。兄弟你哪里知晓,他虽说与你我一般,却是厉害得很,街上一走,蹭得两面墙壁作响,跺脚时地也颤,是一个放屁都砸坑的人。独自住的好大宅院,三妻四妾,便是咱知府老爷也抵他不上。
但凡朝中官僚,夤缘严府,都是由他经手,因此人人惊畏,甚是了得!若进严府,只在他身上作功夫:”陆保儿听得直咋舌,道:“难怪说宰相家人七品官,果真不假。”姚七道:“岂止是七品,你我适才都见了,便是文华,也敬他几分哩。”
不提二人闲絮。单说文华进府见了严年,分外客气,行过宾主礼,严年假作谦恭,互相逊让一回,方分坐左右。寒暄几句,文华谨慎问道:“爹爹这几日可好?兄弟虽是无心,也着实冒昧唐突,惹爹爹生气,你我兄弟旧交,还望从中周旋。”
严年摇首道:“赵少保,你也太负心了,相爷恨你的很,不要再见你面。就是我家公子,也与你有些宿谦,恐此事未必转得圆哩。”文华道:“萼山兄,你也是一手遮天之人,无事不可挽回,此次总要你干旋,兄弟自然感激。”严年犹有难色,道:“相爷与公子的脾性,你也知晓,只怕不肯开情面。”、文华见他说话活动,轻轻咬耳献策。严年听罢,沉思良久,点首说道:“不妨试试。”
时已晌午,严年方入报世蕃。文华自是忐忑不安,等待好一晌,才见严年面带笑容出来。文华看他脸色,知事已成,问明是世蕃招呼,急忙拜谢严年,匆匆来到世蕃书房。
世蕃正自赏画。听背后脚步声响,知是文华,头也不回,冷冷笑道:“兄长来此为何事,怕是急时抱佛脚呢。”文华明知他话中带刺,但事至其间,无可奈何,只冲他屁股,高拱手,低作揖,哀恳告罪说道:“兄弟触怒爹爹,罪该万死,但兄弟决无他意,还望兄长见怜,在干娘面前周旋,劝说爹爹息怒。”央告再三,世蕃才淡淡答应道:“我去禀知母亲,瞧着机缘,再来报知。”
这日值严嵩休沐,九个干儿,俱携重礼来进谒,文华窥是时机,闻讯慌忙赶来。也不带随役,独行至严府门首,冲门而入。门役已屡受其金,却他不去拦阻。
至大厅外面,听里面说笑喧哗,杯盏交响,心下怦怦直眺,便捱身近前,停住脚步,用舌尖舔破窗纸,暗从孔中张望。遥见正开盛宴,严嵩夫妇,高坐席首,九个干儿子及世蕃,围坐两旁。家仆丫环,斟酒上菜,来往如穿梭。大厅之中,果是畅饮得痛快!文华正望得眼热,恰值严年出来,情忙相迎见礼。严年见他偷偷摸摸如鸡狗状,倒也见怜,低声说道:“前日之事,公子已禀过太夫人了,太夫人正盼望你呢。”
文华大喜,深深打拱说道:“全是兄长费心。”文华急欲趋入,忽被严年一把拉住,低声说道:“莽撞不得,稍有不滇,惹相爷生气,就前功尽弃了!你且忍耐等待,特我失去暗报太夫人。”文华那敢不从,等严年人内,慌忙又从那窗孔中窥视偷听。只见严年至厅内上席,悄悄对产嵩之凄欧阳氏夫人咬咬耳朵,欧阳氏夫人暗暗点头,严年方退下来。半晌,方闻欧阳氏夫人说道:“今日老爷休沐,阖座欢饮,大家都来了。十个义子独缺文华,是九缺一呢。”严篙接口道:
“那个负心贼,还说他做什么。”文华暗中一惊,忍不住怦然心跳,又在窗孔中偷瞧。见严嵩话语虽恶,脸上却没甚怒容。正自盘算,又听欧阳氏说道:“文华一向还算孝敬听话。前次过失,原是一时冒失。俗话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相公何必常念旧恶呢。”严嵩笑笑,复不言语。
文华知是时机,哪还等严年来报,竟大着胆子闯了进去。也不管阖座之人用何眼色瞧他,走至严嵩席前,扑通一声跪倒,俯首涕泣道:“爹爹一向待孩儿恩深,便是生死难报。孩儿一时昏蒙,惹爹爹生气,实是无知该死。今日孩儿悔过,还望爹爹宽恕则个。”,“满座之人,想他前时趾高气杨,何等威武,今日却现这狼狈之状,个个哧哧而笑。严嵩欲待再责,被欧阳氏夫人扯下袖儿、使个眼色止住,那意思是在众义子面前,给他留个脸面。夫人兀自笑笑说道:“文华儿来了,恰是满座。今日大家欢喜,有何话儿,待宴后再与你干爹说吧。”遂令丫环执杯箸添置席上,命文华人座饮酒。一面又劝慰道:“你干爹一向疼你,今日改过认惜,干爹还计较你甚么?”
严嵩听夫人话语,不好再责难。文华叩谢而起,方入座饮酒。虽是放下心来、却是那酒昧自变苦了,勉强饮数怀,自无情趣,半晌席散,文华待九子谢别,方敢告辞。
世蕃送别九子,正待回房,忽见严年领姚七与陆保儿赶来,慌忙喊道:“公子留步,今有苏州知府,使人拜见相爷。”世蕃看时,竟是两个下贱仆役,暗暗想道:
“小小一个知府,又索不相识,竟敢斗胆来我门下。”心中不悦,正待对严年发火。严年料定,反嘻嘻趋上前来,咬着他耳朵,轻轻说出一番话语,直把他紧皱的眉梢,说得展开,紧撇的嘴角,溢出笑来。正是:
相府才走落水狗,又有犬奴上门来。
欲知严年说出如何话语,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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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唐顺之巡兵察蓟镇 汤裱褙卖主造伪书
话说严年嘻嘻上前,咬着世蕃耳朵,只一番话语,直把他紧蹙的眉头说得展开,紧撇的嘴角溢出笑来。世蕃微微点头,又把姚七与陆保儿望上一望,哼一声道:“随我来吧。”那姚七与陆保儿听得此话,喜不自胜,抹把额上的冷汗,便似两只撤欢狗儿一般,又是摇尾,又是媚笑,屁颠屁颠随在身后,径向厅内走来。
入得厅内,世蕃也不招呼,高高而坐。姚七与陆保儿哪敢入内,便隔着门槛儿,叩起响头来。拜上八拜,随把揭帖礼单献上。
世著先打开礼单,见上面开着:
金缎蟒衣二袭,袋龙脂玉带二围,祖母绿帽顶一品,汉白玉如意一握,金杯十对,银杯十对,全珠头面全副,白银酒具一套,金缎十匹领绢十匹,合香一千,白米一千石。
世著看这礼单,无非金银珠宝,一些普通礼品,并来如严年所说,有罕世奇特物件儿,本是喜悦心情,先自冷落不少,待又看那手本时,蓦地怨目圆睁,面皮紫涨,向左右喝一声道:“与我将这两个奴才拿下,重打四十。”只这一声,将姚七陆保儿两人,魂都唬飞了。欲待争辩,却又不敢,惊疑之际,早被虎狼般凶恶家人按倒在地,打将起来,直打得衣衫褴楼,痛不能忍。
杖毕,世蕃喝道:“大胆奴才,哪个敢叫你来戏耍本官,从实招来。”两人唬蒙了,忍痛叩头道:“大人开恩,便是打死,小人也不敢。”世蕾哪里肯信,将那揭帖掷在地上,恼怒说道:“武大庙里的奴才,有甚高计,骗得过爷爷?讲!
究竟是何人,设此圈套?”
姚七叩头之际,蓦地见那揭帖,却是写的拜谒文华,方才醒悟自己是磕头撞疼阎王爷的蛋,果真是那冒失鬼,惹得世蕃多心了。事偏凑巧,先是文华送礼,世著只嫌他礼轻,已自惹下场风波;今日两个仆人登门,身份远在文华之下,礼物一般,那手本之上,又写得是文华的名字,世蕃心下只当文华不服气,作下圈套,使人二次送礼,故意写上自己的名字,含沙射影,暗中讥讽严家父子,不过如他一般。姚陆二人哪知他心怀鬼胎,平自无故,反受了许多苦楚。正是:。
只道媚奸附高门,进香却做摔炉人。
平白四十虎狼杖,堪见争权弄势心。
且说那姚七拾起地上的揭帖,心下醒悟,复又拜道:“爷爷息怒,容小人实说,我家知府老爷,因拜赵爷做义父,故遣小人进京,把些礼物与赵爷收放。”
世著怒道:“狗奴才,若诳我时,便打煞你!既去赵府,为何又来我这里?”
姚七道:“这礼物之中,有一紧要物件儿,不曾带来,却不敢瞒爷,故不曾去赵爷府上,先投奔爷爷府上告知。”世蕃道:“有甚物件?可是玉皇的仙樽,嫦娥的陪嫁?”
姚七复将揭帖献上,道:“小人来时,我家老爷有书札在内,看后便知。”
世蕃不语,接过看阅,见那书札上写道:“余闻昆山顾某有《清明上河图》,所画皆舟车城郭桥梁市匣之景,乃宋人张择端手笔,云值千金,实千古珍宝,世所罕见。义子感父恩深重,予善价求市,于府第置酒邀顾劝购。恰值垂手可图之际,世贞暗闻于席间,以儿女苟且之情,携其女并图私逃。余屡屡欲求寻进见义父,奈何官职卑位,心有余而力不足,终不可得,自觉渐然。以此禀告,望义父从中主持这。”
世蕃阅罢,大惊失色,又是欢喜,又是恼怒,自寻恩道:“这两个奴才,果真还知些孝敬,眉眼里有个高低,只是冤汪他吃了些皮肉之苦。若这书信落到文华那厮手里,伯他不吃了昧心食,嘴里放不出半个屁来。如今便好,既是有了着落,怕他还飞出天去,凭自家权势手段,莫说世贞那厮及他老子只是个巡抚御史;便是佛祖西天,有钱使处,也买得一条通路,就是强奸了嫦娥,拐了西王母的女儿。凭我家威势,阴司十殿,也敢把生死簿上的名字勾掉。”这样想时,一笑问道:“你家知府老爷,如何认给文华做义子?”
姚七道:“我家老爷,原是个不得势的孝廉。赵爷说得句话时,便做了个五品知府,哪敢不孝顺。”这一说时,世蕃倒想起来,文华在苏州时,曾托人带书札讨过空额。笑笑问道:“你家知府可晓得,这空额却是哪里讨得的?”
姚七奉承说道:“莫说知府老爷,便是我们奴才及阖城百姓,哪个不知是相爷恩典?”
世蕃笑道:“乖孩子,这就是了,若是日后你二人孝敬,要当官时,我把个名额与你们也就是了。”二人闻听此言,喜不自胜,慌忙又拜上四拜道:“托爷爷福,日后只求爷爷恩典。”世蕃笑笑,每人赏一锭五两银子,又唤家人后面各置酒饭。
两人受半晌惊吓,如今咬起个甜枣核,自是干恩万谢,欢天喜地去了。正是:
杖下先吃皮肉苦,如今邀宠心亦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