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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贞见他言语爽快,只道金银推得磨转,千恩万谢去了。正是:
一从丹青起祸胎,不尽风波滚滚来。如今日落西门外,却盼扶桑唤将回。
世贞回到府上,母亲问到时,便这般如实说了,母亲略放宽心道:“严篙那贼虽恶,即是他答应肯出面周旋,想此案便可了结。”
岂知数日过后,不见动静,世贞又去严府催问。严嵩仍是前番话语,一手兜揽,只道其中许多周折,需待一一调解。只请他宽心。如是再三,转眼数月,已到九月下旬,案清仍然未定。
却说那严嵩收了世贞二千两银子,明里大包大揽,道是与王抒开脱,将这案情兜下,暗里却恨他不死,密嘱司法严刑拷问,逼他招出反叛罪来。
这日司法不开堂衙,秘密在狱中提王抒审问。王抒来到滴水檐前,只见司法已备下大样的刑具,新开的板子、夹棍摆在前面。司法坐在正中,两边排列着虎狼般的一班校尉。那司法大模大样,做出无限的威风,高声叫道:“叛逆之贼,岂敢见本官不下跪。”
王抒昂首道:“我有功于国家,无罪于朝廷,岂能跪你?”
那司法道:“现有你随身亲信兵士王山,告你私通贼寇,按兵不举,引狼人室,岂可不知罪。”
王抒道:“即有告人王山,理应叫他前来作证。”
司法道:“那王山畏罪潜逃,正有锦衣卫行书缉拿。不料你堂堂督兵主帅,也这般怕死,便是这小小罪名,也不敢招。”
王抒道:“岂有此理,我于国有功,何以招罪,怎讲怕死?若这般时,你何不将死罪招认,做个不怕死的英雄。”
司法怒道:“既不肯招,与我重重责打四十!”
左右一声吆喝,将王抒拉将下来,重打四十棍棒。可怜三军督兵,在几个奴才手下,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死去又醒,只不肯招。那贼又行拷打一番,直打得王抒头发蓬散,嘴边淌血,忍痛呻吟。
这里正行拷打,忽狱卒入内禀报道:“监外有王爷随身兵丁王山前来探监。”
王抒道:“恰好,原告即来此,可唤他进来与你们作证。”
司法命校卫道:“既然来了,便放他不过,速速将他拿下。”
两个校卫出去片刻,便将王山押解进来。那王山犹自挎着篮儿,篮儿里装的酒菜饭,一路走时,一路挣扎招呼:“我来探监送饭,如何将我拿下?”嘴里喊时,又被校卫强扭住胳膊跪在地下。
司法道:“大胆王山,你可将王抒如何私通贼寇,按兵不举,引狼之事重新招来!”
王山不知就里,被问得懵了,道:“帅爷忠心报国,功高天下,怎讲他私通贼寇。”
司怯怒道:“大胆奴才,前时原是你告发,如今却又抵赖,出尔反尔,着实可恨,不重重打时,如何肯招!”
那王山甚是精明,眨眨眼睛说道:“莫打,我招,我招,只在帅爷面前,我便作个见证。”
司法道:“如此快讲!”
王抒听如此说时,甚至惊异。怒道:“数年鞍马,你一直跟随于我,岂不知我心迹,如何血口喷人!”
王山凄然笑道:“此时不讲,再无别日了。”回首叩头向司法求道:“我与帅爷,主仆一场,若要我讲,容我敬他薄酒一杯,了却主仆情分,再讲也不迟!”
司法只盼王山招供,便可定王抒之罪,如何不依。允道:“只看你面上,便赏他一坏酒。”
那王山从篮中取出酒来,满斟一杯,跪在王抒面前,双手擎起道:“王山不才,一向承蒙帅爷错爱,以致跟随侍奉。如今帅爷有难,王山无力以报,只有这一杯寡酒,略表心迹。小人自知不能服侍帅爷始终,今日一别,再也无期。小人虽是愚蠢之人,也还懂得忠、孝、节、义。今日见帅爷含冤,于心何忍。今生不能相随,不如先去阴司,等死后再服侍帅爷罢了。”言罢,怒目而起,向那司法吼一声道:“无耻奸贼,我便死为厉鬼也要代帅爷讨你血债,报仇雪恨!”一言未了,蓦地往石阶上一撞,头颅已碎,脑浆迸出而死。。
那司法并校卫都惊得呆了。狱卒凄然落泪,别转身去。独王抒哈哈大笑道:
“好王山!好王山!可见天下忠义不绝。一卑微士卒,独怀浩然正气,可惊日月、泣鬼神,为我楷模!”说罢忍痛爬起,跪在王山尸前,连拜三拜,放声大哭起来。
司法自觉无趣,便命狱卒将王山尸体拖去。又将王抒收监。
却说这狱卒,姓曹,名九。老婆在时,是个绝户,老婆死了,便成了个老鳏夫。向是脾气古怪,又贪爱些小钱儿。自认是在阎罗殿前当差,鬼门关上混饭,相交尽是蓬头鬼,心里便没人情味。于是便从死人鞋里寻袜儿,浆水里面舀汤喝。
自道是:
往来生死路,出入是非门。人情无冷暖,最是钱财亲。
自那日王山拼死骂贼,见他忠义之气,心里便翻了个过儿,从钱梦里醒来,又知世面还有好人。见王抒忠烈含冤,对他热情起来。时常偷偷送些酒饭,这日劝道:“老爷即是含冤,何不奏一本章,待我私下给你送到府内,转人送奏皇上,以昭雪脱身。”
王抒甚喜,命他取了纸墨笔砚,写出一张本疏。上写道:
犯臣蓟镇总督兵王抒奏呈:抒江苏太仓人氏。幼习诗书,成年蒙圣主错爱,掌握军兵。历任巡抚山东、浙江、大冈。屡值倭寇进犯,海匪生乱,抒衔圣主鸿恩,统兵剿除。跨悔征东,南及闽粤,仿诸葛渡沪深入。羡班超辟土开疆,慕平仲添城立堡。蓟镇操兵,养锐待全予志,偶有失点,蒙圣主悬镜明心,诏赐赦罪,诚惶诚恐,憾恩不尽,衔草环以报。俺答盗寇纵横,抒鞍马戎行,鞭指狼姻,旗挥征剿,敌见我旗至,弃盔甲奔逃。奈何虎将麾将,不主将令,及至号令三易,命抒引兵东进,贼寇窥机而入,渡滦河、掠迁安、遵化、玉田诸县,京师震惊。前则遵旨屯兵,于后奉征东进。有贼权奸,设牢笼之计,谋诛忠直。妄加反逆之罪。抒陷囹圄,干般拷打,并无抱怨;万种严刑,忠贞不渝。抒便死时,阎罗天子,当知我忠心。今负罪呈奏,望万岁洪恩,天心明察。抒所奏皆实,若有虚词,甘罪无辞。
那曹九待王抒写毕,接过私藏于腰带中间。及至到牢狱门前,见守护兵丁,尽换锦衣校卫,搜查甚紧,便是狱中人员,概不放过。只因前日王山探狱,生出事端,恼了严嵩,唯恐监狱内外,与王抒私通勾连,因此一夜之内,把那护狱兵丁,尽换了锦衣校卫,见人就查,有嫌疑则逮。
曹九原本心怯,行至门首,见那锦衣校卫个个似虎狼,先自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待至搜查之时,那校卫见他是狱卒,无非是例行公事。只在他身上拍拍摸摸,若理直气壮,也无事了,偏这一搜,又自慌乱起来,表白道:“我,我与罪犯决无私通!”这一说时,那锦衣校卫倒疑心起来,又见他慌乱神态,喝一声道:“你不私通,却是哪个?”上前将他拿了。曹九见逃脱不过,益发慌乱,改口道:
“我,我是与相爷报信的。”说时便将王抒本疏取出献了,那锦衣校卫知事情严重,便连人带疏本押送到严府。
严嵩不看则已、只这一看,有分教:
一怒生出杀人胆,便教天下也寒心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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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猫戏鼠瞒天暗布杀人网 子救父乞怜无告跪长街
且说严嵩看罢王抒奏本,一怒之下,撕个粉碎、冷冷笑道:“昔日杨继盛劾我,只落个刀下之鬼,不想你王抒重蹈旧辙,竟在虎口捻须,太岁头上动土,可笑自不量力!果是忠烈不怕死时,我当成全你名节。”遂命锦衣校卫把曹九押下,暗里处置了。只待来日借世宗一支御笔,结果王抒往命。原来那严嵩虽得了王府许多银两,因《清明上河图》一画仍未到手,只不死心,想借滦河一案迫使王府献画,故将王抒不死不活只囚在监内,一直拖了数月之久。如今见索画无望,王抒又奏本劾他,羞恨成怒,便要结果他性命。一日严嵩入内,向世宗皇帝言及刑部参奏王抒戍边之罪,只一番话语,激得世宗怒了。御笔批示:
诸将皆论斩,主军令者焉得附经典耶?抒负朕托,祸及社稷,改论斩!
且说严嵩取了圣旨,心满意足,偏又不急于行事。回到府中,招世蕃至书房,置酒对饮起来。世蕃看他神态自是得意,问道:“看爹爹模样,甚是喜悦,只是何事?”
严嵩却不回答,反笑微微问道:“我儿自通晓事理。我且问你,一个人怎样才死得痛苦?”
世蕃会意,拍案笑道:“我明自了,敢怕圣上有旨意,要结果王抒那厮性命?”
严嵩得意笑道:“我儿果真聪明,正是如此。”世蕃道:“大凡天下之人,总有一死。但是否死便是痛苦,自当别论。有人认作死便是痛苦,又有一种人,则认作死便是福。”
严嵩惊道:“哪个死时不是痛苦,如何却认作是福?”
世蕃道:“爹爹不知,有那乞儿,妓女等贫贱者,以及生不得势,厌世嫉俗者,生前受尽百般凌侮者,便从死里去寻超脱,一了百了,如何不是福?古来自寻短见者,无不如此。”严嵩微微点头道:“言之有理,与其贫贱偷生,倒不如死去痛快,省得空受许多磨难艰辛。”世蕃道:“还有一种,便是功名在身,权高势重,家资万贯者,也自重死轻生,放着人间荣华富贵不享,枉自自白送掉浊命。”
严嵩疑道:“这却为何?”
世蕃笑笑说道:“此皆那自视清高之流,或自我标榜为忠烈之辈,只把什么忠孝气节,看得比性命还重。此清高狂傲之徒自古以来甚多。似那屈原、文天祥、岳飞,自道是忧国忧民,个个视死如归,你要了他的脑袋,他倒认作成全气节,这等人死时,便亦无什么痛苦。”严嵩惊道:“如此说来,便只有怕死的,认作死是痛苦了?”
世蕃道:“爹爹休管问了,若要他苦时,我自有处置。你不见那猫逮鼠儿?
只管一口将它吃了,鼠儿有何痛苦?便是猫儿只落个肚子饱了,又有甚乐趣?偏是捉住它不吃,只扬起爪几戏弄,放他一放,又捉他一捉,死者自有其苦,戏者自有其趣。”遂近身附在严嵩耳边,如此这般说出一番话来。严嵩听时,只仰首哈哈大笑,自是赞赏。正是:翻将阎罗生死簿,又生奸诈戏幽魂。
再说王抒这时节在牢狱中等得两日,不见曹九归来,却又换了一个看管狱卒,心中甚是诧异,疑心曹九败露生事。这日正自烦闷,忽听咣啷一声,牢门开了,狱卒探首唤他一声道:“王老爷,你无事了,现在便可回去,打点一下走吧。”王抒哪信自己耳朵,惊喜犹如梦中。惊疑问道:“如何便放我?”
狱卒道,“便是司法有令,道是并无实供、罪证,定不得案,命将你放了。”
王抒大喜,暗寻思道:“敢怕是皇上见我奏本,怜我忠直,念昔日之功,赦我无罪了。”这样想时,又道:“既是如此,可烦劳禀知我府中,使人来接我,奈何我刑伤未愈,走不得路了。”
狱卒道:“奈何小人职守在身,不敢离开半步,只委屈大人自己走罢,小人只有一些酒饭孝敬。”当下狱卒把些酒饭与他吃了。王抒自视衣衫褴楼,也无衣物更换,莲头垢面,也不得梳理,只向狱卒讨根木棍作拐杖,一瘸一拐,忍着伤痛走出狱门。到了街上,欲雇匹驴儿,又恐自己伤痛坐不牢稳,便唤住行人,央求与他雇顶矫子。那人见他蓬头垢面狼狈之状,只当他是叫花子戏耍自己,哪肯理他,大笑而去。王抒无奈,只得勉强支撑身体,五步一喘,十步一停,自午时行至日落时分,方才捱至府门。将及门首,气力已绝了,望见莫成,勉强向他招个手儿,又昏厥在地上。
却说此时世贞与家人在府中,见数月救不得父亲,几次探监,把守绝严,只不肯让进,正急得坐卧不安,这时在灯下正在商议,忽听院内莫成喊一声道:
“老夫人,二位公子诀来迎接,老爷回来了。”只这一声呼唤,将合家人惊得呆了,喜得懵了,惊喜未定,三步两步赶出屋门,见莫成吃力地背一个人已近门首。世贞、世懋慌忙枪步上前,从莫成背上接下父亲,连扶带搀,架至厅内。此时王抒已苏醒过来,望见两个亲生儿子,又惊又喜,心下激动,说一声道:“我儿,不想我们父子今生又有团聚之日。”一语未毕,两行热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世贞、世懋,慌得忙扑身跪倒在地,哽咽饮泣道:“孩儿不孝,在使爹爹受了许多苦楚,空负了养育之恩。”
正自说时,只听外面喊道:“相公在哪里!相公在那里。”一路脚步慌乱,老夫人由丫环迎儿搀扶,哭喊进来。待看到王抒凄惨模样,忍不住放声大哭道:
“老天爷,你如口何便瞎了眼,只教好人受这等冤枉!害得好端端一个人儿落得这般光景。”又与王抒抱头痛哭道:“你一生只道尽忠报国,哪个怜你是忠臣?险把自家性命丢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