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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别听反动派胡扯八溜,血口喷人。”郭全海说。老田头应和着说:
“对,人家几千里地到咱关外来,为咱老百姓翻身,谁不知道是抱的好心,要为娘们,哈尔滨娘们老鼻子,还能摊上咱这靠山屯子吗?”
“你看萧队长人品多高。”赵玉林这话还没说完,老孙头就接着说道:
“对呀,萧队长,王同志,刘同志,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品,还能要你们娘们?小王同志是咱们关外人。那天接他来,我说:‘咱们关东州有你,算有光采。’你说小王同志他说啥?他说:‘咱们关外有老孙头你,才是光荣呢,又会赶车,在革命路线上又能往前迈。’萧队长和咱们也算有交情。谁不知道工作队是搭我赶的车子来的,走在半道,萧队长说:‘老孙头,你赞不赞成翻身?’我说:‘咋不赞成?谁还乐意老爬在地上?’萧队长笑起来说:‘有咱们老孙头赞成,革命就有力量了。’我说:‘不瞒萧队长,老孙头我走南闯北,就是凭这胆量大。’”“分劈牲口给你,都不敢要,这会你还卖嘴哩。”赵玉林含笑顶他这一句,大伙都哈哈大笑。
“那是,那是,”老孙头支支吾吾说,“你别打岔,我说萧队长为人挺好,老孙我就是好跟好人打交道,昨儿我还跟萧队长说:‘队长多咱上县里去溜达溜达,叫我套车吧,管保窝不住,还不颠。’”
大伙说说笑笑,热热呼呼,对赵、郭他俩,又信服了。谣言像烟筒口上的烟云似的,才吐出来,又飘散了。屯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到赵玉林的草屋里跟郭全海的下屋里来走动,唠嗑,打听新闻。
郭全海的东家李振江,瞅他随了工作队,又当上了农会副主任,人都来找他,叫他副主任,心里大不愿意,嘴上却不说。有一天下晚,他悄悄地溜进韩家大院里,把这人来人往,来找郭全海的情形,通通告诉韩老六。
“他在你家,那不正好吗?你去打听打听,瞅他们尽嘀咕些啥?回头告诉我。”
李振江回来,嘴里含着一根短烟袋,脸上笑嘻嘻的,朝着西边下屋,慢慢走过去。下屋的窗户门都取下来了,屋里的人老远瞅他走过来,都不吱声了。李振江啥也听不见,窝火了,心里发狠道:
“等着瞧吧。”
有一天,郭全海到工作队去合计事情,天黑才回。李家门关了,再也叫不开。星光底下,他摸到障子外头的水塘边,跳过水壕,轻巧地翻过那一道柳树障子,脚才着地,一只原先用铁链锁着的大黄牙狗,从正屋的房檐下奔来,把他光脚脖子猛撕了一口,皮开肉裂,热血直淌。
郭全海被李家的狗咬了脚脖子的第二天,正在外屋吃早饭,小丫蛋打碎一个碗,李振江屋里的把筷子一撂,从炕桌那边伸过右手打她一巴掌。小姑娘哇哇地哭叫起来,那女人骂道:
“揍死你这小杂种,你再哭!成天活也不干,白吃白喝,咱们小门小户,翻土拉块的人家,能养活起你吗?见天吃得饱饱的,喝得足足的,去串门子,倒好不自在!”
郭全海听见话里有刺,把筷子放下,但还是按下心头的火,从容地说道:
“李大嫂子,别指鸡骂狗,倒是谁白吃白喝?你骂谁,嘴里得清楚一点。”
“谁认便骂谁。”女人怒气冲冲地大声叫唤道。听到了她的叫唤,和丫蛋的哭闹,邻居们都跑来卖呆,他们挤在外屋里,有些小孩还爬在外面窗台上,从窗纸的破洞里往里面瞅着。郭全海站了起来,气得嘴唇皮发抖。可是他用他那遭惯了罪的人所特具的坚强的意志,压抑了心里的冲天的怒火,他用上排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面的嘴唇,停了半晌,才说:“我怎么是白吃白喝?倒要问清楚。一年有三百来天,牲口似地往死里给你们干活,才撂下犁杖,又拿起锄头,才挂起锄头,又是放秋垄①,拿大草,割麦子,堆垛子,夹障子,脱坯,扒炕,漫墙②。往后又是收秋,又是拉大木,回到屋里,剥麻,铡草,挑水,拉磨,垫圈,劈柈子,整渣子,一年到头,有哪几天,活离了手的?你们家里租种的二十来垧地,哪一垧,哪一垄,没有掉下郭全海我这苦命人的汗珠子?还要说我是白吃白喝,你摸摸胸口,看你良心歪到哪边去了?”“呵哟哟,左邻右舍听听他这嘴,才当上两天主任,咱们民户就该给你上供,朝你磕头哩,是不是?你这死鬼,”女人说到这儿,一头撞在从里屋出来的李振江的怀里,扯着他的衣领摇晃着:“你呆在一边,一声不吱,看着气死我呀,花钱雇这么个人到家来整我,你安的是啥肠子,你说!”
①犁秋田。
②用泥糊墙。
这时候,有人拉着郭全海,把他往外推,并且说道:“你别跟老娘们一般见识,干你的去吧。”
郭全海迈步往大门外走去。李振江赶了出来,知道他是要往工作队去。
“全海,你上哪儿去?”李振江在背后一边追赶,一边唤道。郭全海没有吱声,也没有回头。
“你上工作队,可不能提起这件事。家里事,家里了,回头叫你大嫂子给你赔不是。”
郭全海憋着一肚子的气,走到工作队。他要把这一肚子心事,告诉萧队长,告诉小王,他们会安慰他,替他出主意,叫他搬出来,另外找个地方住。
萧队长接着他,谈了一会,开口问他道:
“北来是个什么人?”
“胡子头。”郭全海说,心里奇怪萧队长为啥冷丁问他这句话。
“你见过吗?”
“没有。”郭全海觉得话里有音,便说:“萧队长,我不懂你的意思。”
“正要找你去,给你这玩艺儿看看。”萧队长笑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郭全海一字不识,萧队长念给他听:
“郭全海是大青山胡子北来的插签儿的。”
下面没有署名。
“萧队长,请你调查……”
萧队长说:
“早调查好了。”
郭全海说:
“萧队长你要信这个条子,把我送笆篱子吧。”
郭全海心里正没有好气,又加上这个天上飞来的委屈,他眼泪一喷,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
“要我相信这个条子,早关你笆篱子了,不用你说。”萧队长凑近来一点,亲切而温和地笑着说道。于是,他告诉他,三天以前,他就从这课堂里的一个窗台上,发现这一张纸条。他认识,字体是上次请客的帖子的同一个手笔。事情就明明白白的了。
“你好好地干吧,地主反动派想尽心思陷害你,该你报仇的时候了。”萧队长安慰而又鼓励地说道。
郭全海没有多说话,也没有提起李家娘们跟他干仗的事情。他辞别萧队长,走出学校门。刚下过雨,道上尽是泥。他不走道沿,在水里泥里,一直蹚去。
“要不遇到萧队长,给反动支派早整完了。”郭全海一边走着,一边寻思,更恨地主反动派,斗争的决心更坚定。“我碎身八块也要跟共产党走。和反动派一直干到底。”他心里想着,不知不觉,顺着平常走惯的公路,到了李家的门前。他不愿意进去,回头往南走,来到他的朋友白玉山院里,他问道:
“大哥在屋吗?”
白大嫂子正在外屋锅台上刷碗,皱着她的漂亮的漆黑的眉毛,脸搭拉着,挺不乐呵的样子。她听到有人在院里问话,抬起眼睛来,看见郭全海,才回答说:
“不在。”
“上哪儿去了?”
“谁知道呢?谁管得着他?”
郭全海看见又是不投机,连忙走了。他在屯子中心的公路上溜达,正没去处,迎面来了一个人,热乎乎地跟他打招呼:
“到我家去,正要找你合计一宗事,我说……怎么的,你?”那人瞅住他的犯愁的脸,心里奇怪,连忙问他。
郭全海说:
“我还没处住呢!李振江娘们把我撵出来了。”
“上我家去住。”那人说。
“到你家吃啥?”
“还有一斗多渣子,吃完再说。有我们吃的,反正饿不了你。”
这个人是赵玉林。他把郭全海邀去,在他里屋住。下晚,萧队长也寻过来了。看他没铺没盖,上身只有那件千补万衲的“花坎肩”。萧队长回去,叫老万送来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衬衫,一条日本黄呢子毯子。老万说:
“萧队长叫问问你们,知不知道白玉山上哪儿去了?”郭全海说:“不知道。”
白玉山到底上哪去了呢?
第11节
白玉山自从做了农会的武装委员以后,真是挺忙。见天,天不亮就出门去,半夜才回家。原先他是个懒汉,老是粘粘糊糊的,啥也不着忙。他老是说:“忙啥?歇歇再说,明儿狗咬不了日头呀。”现在可完全两样,他成天脚不沾地,身不沾家,心里老惦记着事情。明白他从前脾气的熟人,存心跟他闹着玩:“歇歇吧,白大哥,忙啥?明儿狗咬不了日头呀。”白玉山正正经经回答道:“不行,得赶快,要不就不赶趟了。”白玉山这样一改变,可把他屋里的乐坏了。她有三只小鸡子下蛋。当家的回来太晚,赶不上饭,她给他煮鸡子儿吃。白天吃饭,菜里还搁上点豆油。她把苞米磨成面,摊煎饼给他吃。还上豆腐坊约过一斤干豆腐,给他做菜。这是往年下地收秋也盼望不到的好饭菜。下晚,白玉山要是没有回来,白大嫂子不是坐在外屋里,就是坐在炕头上,一直等到他回家。两口子的感情比新婚还好。她跟邻居们唠嗑,说是从打工作队来这屯子里,天也晴了,人也好了,赖的变好,懒的变勤了。“这真是老天爷睁天了龙眼,派个将星萧队长来搭救咱们呐。”
一天,白玉山出门去了,白大嫂子提个篮子上南园子摘豆角。摘满一篮嫩豆角,她心机一动,寻思工作队长这么好,该送些去给他尝一个新鲜。回到里屋,在镜子面前用梳子拢了拢头发,换了一件只有四五个补钉的蓝布小衫子,她提了这篮子豆角,里边还装了十个鸡蛋,往工作队走,半道遇见韩长脖。他站在道沿,笑嘻嘻地,恭敬而亲热地问道:
“上哪儿去,大嫂子?”
韩长脖名声不好,是个屯溜子①,这点白嫂子知道。白玉山也对她说过,这人心眼坏。可是娘们生来脸皮薄,一看见人们的笑脸,一听见人们说上几句亲热话,就容易迷糊。她老老实实地答道:
①二流子。
“上工作队去。人家工作队来到咱们这屯子里,人生地不熟。我送点豆角子去给他们吃个新鲜。还有自己小鸡下的几个鸡子儿。人家是为咱们来的。可不能叫他们遭罪,菜也吃不上。”
“谁说他们是为咱们来的?”韩长脖问。
“咱当家的说的。”
“那也是不假。”韩长脖说,他打听了他们两口子的感情,近来比往常好些,从来不顶嘴。他退后一步,放松一把,可是又怕放得太松,跑得太远,他朝四外瞅了一眼,看见道上两头没人影,才悄声儿说:
“大嫂子,你听说那话了吗?”
“啥话?”
“你还不知道?”韩长脖故作惊讶,而且再不往下说。“啥话?你说,你说。”白大嫂子急得紧催他。
“听说萧队长看到白大哥……唉,还是不说吧,回头你该怪我了。”韩长脖故意吞吞吐吐说,转身要走。“你说吧,不能怪你,要不说呀,有事你可得沾包①。”白大嫂子说。
①受连累。
“我说,我说,萧队长看到白大哥肯往头里钻,人又年轻,挺看重他。白大哥说:‘就是我屋里的那个封建脑瓜子,可蝎虎了!’你听听萧队长说啥:‘那没关系,你好好干,离这不远有个好姑娘,我给你保媒。’”
“给谁保媒?”白嫂子气得头昏了,迷迷糊糊地问道。“给白大哥。”
“哦?”白大嫂子皱着眉头,她上火了。“我问你,是哪屯的姑娘?”
“这我可不能告你。”韩长脖见她信以为真,就更显出神神鬼鬼的样子。听到这儿,白大嫂子气得粗脖红脸的,转身往回走。韩长脖故意拦住她。
“大嫂子干啥往回走?你的鸡子儿豆角不是要给工作队长送去吗?你要不去,给我,我给你捎去。”
“送给他吃,不如扔到黄泥河子里,你快走你的。”她把韩长脖推开,提着篮子,一面往回走,一面咕咕噜噜骂着工作队,咒着白玉山。
半夜里,白玉山从小学校回来,遇上大雨,浇得一身湿。到家一看,屋里灯灭了,人也睡了。他把门推开,漆黑的外屋冷冷清清的,不像平常似地灶坑有火,锅里热了东西。他走进东屋,划根洋火,点起豆油灯,脱下湿衣,晾在炕头上,光着身子又走到外屋。马勺子①挂在炉子旁边,锅里空空的,碗架里面啥啥也没有。他把碗架子存心啪地一关,想惊醒她来,让她做点什么吃,可是她没有起来。
“我说,你鸡子儿搁在哪儿?”白玉山平平静静问,近来他俩过得好,长远不顶嘴,白玉山肚子饿得慌,也没有生气。“还要吃鸡子儿?”白大嫂子爬起来说道,“你混天撩日的②,在外头干的好事,只当我不知道吗?”
①有柄的炒勺。
②胡闹。
“你快起来,做点东西吃,吃完好睡,明日一早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