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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这批长篇小说当作我国新文学的宝贵财富,还因为这些作品在艺术特色上显示了各自的风格。特别是在运用传统的小说技巧表现新生活方面,许多作家都根据自身的艺术素养和艺术追求,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有意义的探索,积累了一些有益的经验,后来这些作家便成了我国一些文学流派领袖群伦的人物。在我国历史上,一个文学流派的形成,总是以某一时期具有独创性的一个或一批杰出作家为代表的。比如建安七子、竹林七贤、西昆体、元和体、江西诗派、永嘉四灵、公安派、竟陵派、桐城派等等,都是如此。我们新中国文学中的大作家,后来成了各种流派如什么“山药蛋派”、“荷花淀派”、“湖湘派”、“岭南派”等的师表,对一代又一代作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们的文学发展到今天枝叶繁茂、五彩纷呈,与新中国文学的这些前辈作家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由此,我们想到目前仍然面临着的如何正确对待中外文化遗产的问题。正确对待和继承人类几千年来所创造的那些文化艺术珍品,不断地用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有益于我们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的珍品,来提高我们民族的文化素养,提高我们作家的艺术思维能力,提高他们概括生活、塑造形象的能力和手段,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要解放思想,不要排斥那些有益于我们事业的一切外国的好的东西。过去有过盲目排外的思想和作法。但就目前来讲,倒有些人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们不排斥西方好的东西,却排斥和轻视中国的好传统。他们也讲学习遗产,但却只热衷于阴阳八卦之类,甚至迷信那一套,而排斥本民族的珍品,他们往往不加分析地把民族珍品反而看成糟粕。这当然是片面的错误的。一个民族的文化发展,有一个承上启下的过程,就是要不断地从自己的先人所创造的许多艺术经验中吸收宝贵的营养。一个时期以来,在某些作家、艺术家中,出现了某种“非民族化”的倾向,片面强调“走向世界”,一味寄希望于对于外国现代流派的模拟和学习上。如果仅仅模仿西方某些过时的以至没落的形式和手法,就是模仿得如何逼真,终究不能代替我们民族的创造。我们寄希望于那些进行严肃探索、既重视生活又重视传统的作家,只有他们的探索才有可能创作出既有民族性又有世界意义,能够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优秀作品,载入人类文明的史册。
事物总有它的两面。用历史的发展的眼光来看,这些产生于五、六十年代的优秀长篇小说,具有丰厚的社会内涵,在艺术上也显露出这些杰出作家的才华和独特的艺术风格,达到了我国当时文学创作发展的最高水平。但是,由于受政治的制约,从五十年代中期起迭起的政治运动,以及理论上“左”倾思潮的发展和泛滥,文艺思想战线的“斗争”愈演愈烈,行政上和理论上对创作的干涉愈来愈多,这就不能不对文艺创作产生一些消极的影响。因此,那个时期出现的文学作品,甚至包括某些杰出作家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带有那个特定时期的烟痕。我们的文学创作受到种种干扰,有时不得不从概念出发去设置某些人物的命运,甚至修改自己的创作构思,不能不把原作中本来是很精彩的章节或很有光彩的人物性格加以删节和修改。这就使不少作家产生了艺术上的遗憾。应该说,这不是作家本人的过错,是一种时代的局限。而这种时代的局限只有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得到克服和完善。
历史发展到七十年代末,中国的改革开放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纪元。伴随着政治上清算“左”倾路线和贯彻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方针,我国社会主义文学开始走上了一个崭新的发展时期,文学创作上出现了发扬现实主义传统,进一步使现实主义深化的创作潮流。这个被称为“新时期”的文学,至少呈现出两个特点:第一,强调文学向生活靠近,打破文化专制时期那种“瞒和骗”的文艺模式,恢复文艺“写真实”的功能,主张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反映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发挥文艺“干预生活”的积极作用;第二,强调文艺靠近人民。主张文艺要反映人民的喜怒悲欢,反映人民的愿望和要求,表达人民的呼声,发挥文艺对人民的教育功能。在“现实主义深化”的旗帜下,集合了一大批有创作实力的作家。这里面有继续坚持创作的老一辈作家和成名较早、进一步走向成熟的中年作家,也有在新时期涌现出来的年轻一辈作家,他们文思泉涌,喷发出一股强大的创作热情,他们对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有着敏锐的观察和发现,并敢于面对现实,揭露矛盾,着意刻画出处在生活激流漩涡中的英雄人物和勇敢斗士,或者描写出在新生活面前具有披荆斩棘精神的开拓者形象,为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中的现实主义传统增添了新的特质和新的果实。随着改革的深入和国门的进一步洞开,我国文学很快出现了向多样化发展的趋向。在现实主义经历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问题文学”、“改革文学”等几个发展阶段以后,许多作家开始了借鉴西方艺术表现方法的尝试,他们把“意识流”、“象征”、“写意”、“抽象”、“隐喻”等等现代主义的手法,借鉴到我们的文学中来,形成了我国文学开放的格局。许多作家的探索取得了积极的成果。再往前一步,有些“先锋”作家更直接把西方现代派的表现手法和创作思潮引进到我们的文艺领域。不管这些探索是成功或不成功,都使我国社会主义文学出现了新的活力。事实上,已经有许多作家,在自己丰厚的生活积累的基础上,采用一些新的手法,创作出了相当数量具有厚重历史感,呈现出灿烂的思想光彩和艺术光彩的优秀作品,使我国的社会主义文学宝库更加富足和充实。他们的新的创造同我国老一代作家的传统便构成了一脉相承的关系,在我国形成了一条源源不断的文学长河。
我们这次选入“丛书”的作品,是共和国诞生前后出现的众多优秀的甚至堪称为“经典”的长篇小说的一部分,而且主要是老一辈作家的作品;在老一辈作家中也只选了一部分作家的作品。这虽然不是评奖,不会产生孰优孰劣之类的误解。但毕竟会产生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只选了这一部分而另外还有一些甚至比纳入“丛书”中的某些作品更有特色的作品又没有入选呢?这自有选编者和出版者的苦衷。这里面很重要的一点是版权方面的原因。在考虑选目的时候,选编者和出版者也曾考虑过这一部或那一部作品应该纳入其中,但由于版权方面的协商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只好作罢。再就由于出版这套丛书需要耗费大量资金,在数量上不能不有所限制,这样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遗珠之憾。除了期望取得某种谅解之外,只有寄希望于另一次出版机会,有更完满的结果。
最后,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几部长篇小说最早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出版社等社出版的,现承蒙他们慨允一次性版权转让,才得以纳入本丛书,重新与读者见面。在此谨表示衷心的感谢。
一九九五年三月于北京
第01节
七月里的一个清早,太阳刚出来。地里,苞米和高粱的确青的叶子上,抹上了金子的颜色。豆叶和西蔓谷①上的露水,好像无数银珠似的晃眼睛。道旁屯落里,做早饭的淡青色的柴烟,正从土黄屋顶上高高地飘起。一群群牛马,从屯子里出来,往草甸子②走去。一个戴尖顶草帽的牛倌,骑在一匹儿马③的光背上,用鞭子吆喝牲口,不让它们走近庄稼地。这时候,从县城那面,来了一挂四轱辘大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杂着赶车人的吆喝,惊动了牛倌。他望着车上的人们,忘了自己的牲口。前边一头大牤子④趁着这个空,在地边上吃起苞米棵来了。
①西蔓谷即苋菜。
②长满野草的低湿地。
③没有阉的牡马。
④公牛。
“牛吃庄稼啦。”车上的人叫嚷。牛倌慌忙从马背上跳下,气乎乎地把那钻空子的贪吃的牤子,狠狠地抽了一鞭。
一九四六年七月下旬的这个清早,在东北松江省境内,在哈尔滨东南的一条公路上,牛倌看见的这挂四马拉的四轱辘大车,是从珠河县动身,到元茂屯去的。过了西门桥,赶车的挥动大鞭,鞭梢蜷起又甩直,甩直又蜷起,发出枪响似的啸声来。马跑得快了,蹄子踏起的泥浆,溅在道边的蒿子上、苞米叶子上和电线杆子上。跑了一程,辕马遍身冒汗,喷着鼻子,走得慢一些,赶车的就咕噜起来:
“才跑上几步,就累着你了?要吃,你尽拣好的,谷草、稗草还不乐意吃,要吃豆饼、高粱。干活你就不行了?瞅着吧,不给你一顿好揍,我也不算赶好车的老孙啦。”他光讲着,鞭子却不落下来。辕马也明白:他只动嘴,不动手,其实是准许它慢慢地走。车子在平道上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走着。牲口喘着气,响着鼻子,迈着小步。老孙头扭转脸去,瞅瞅车上的人们。他们通共十五个,坐得挺挤。有的穿灰布军装,有的穿青布小衫。有的挎着匣枪,有的抱着大枪。他们是八路军的哪一部分?来干啥的?赶车的都不明白。他想,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他们会给他车钱,这就得了呗。他是昨儿给人装柈子①进城来卖的。下晚落在王家店,遇到县上的人来雇元茂屯的车,他答应下来,今儿就搭上这十五个客人。不管好赖,不是空车往回走,能挣一棒子②酒,总是运气。
①劈柴。
②一瓶。
车子慢慢地走着,在一个泥洼子里窝住了。老孙头一面骂牲口,一面跳下地来看。轱辘陷在泞泥里,连车轴也陷了进去。他叹一口气,又爬上车来,下死劲用鞭子抽马。车上的人都跳下地来,绕到车后,帮忙推车。这时候,后面来了一挂四马拉的胶皮轱辘车,那赶车的,看到前头有车窝住了,就从旁边泥水浅处急急赶过去。因为跑得快,又是胶皮轮,并没有窝住。胶皮轱辘碾起的泥浆,飞溅在老孙头的脸上、手上和小衫子上。那赶车的扭转脖子,见是老孙头,笑了一笑,却并不赔礼,回头赶着车跑了。老孙头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泥浆,悄声地骂道:
“你他妈的没长眼呀!”
“那是谁的车?”十五个人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中等个子问。老孙头瞅他一眼,认出他是昨儿下晚跟县政府的秘书来交涉车子的萧队长,就回答说:
“谁还能有那样的好车呀?瞅那红骟马①,膘多厚,毛色多光,跑起来,蹄子好像不沾地似的。”
“到底是谁的车呢?”萧队长又追问一句。
见问得紧,老孙头倒不敢说了,他支支吾吾地唠起别的闲嗑②来避开追问。
①骟马即阉马。
②唠嗑即聊天。
萧队长也不再问,催他快把车子赶出来。老孙头用鞭子净抽那辕马,大伙也用死劲来推,车子终于拉出了泥洼。大伙歇了歇气,又上车赶道。
“老孙头,你光打辕马,不是心眼太偏了吗?”萧队长问。“这可不能怨我,怨它劲大。”老孙头笑着说,有着几条深深的皱纹的他的前额上,还有一点黑泥没擦净。
“劲大就该打了吗?”萧队长觉得他的话有一点奇怪。“队长同志,你不明白,车窝在泥里,不打有劲的,拉不出来呀。你打有劲的,它能往死里拉,一头顶三头。你打那差劲的家伙,打死也不顶事。干啥有啥道,不瞒同志,要说赶车,咱们元茂屯四百户人家,老孙头我不数第一,也数第二呀。”
“你赶多少年车了?”萧队长又问。
“二十八年。可尽是给别人赶车。”老孙头眯起左眼,朝前边张望,看见前面没有泥洼子,他放了心,让车马慢慢地走着,自己跟萧队长闲唠。他说,“康德”①八年,他撂下鞭子去开荒,开了五垧②地。到老秋,收五十多石苞米,两个苞米楼子盛不下。他想,这下财神爷真到家了。谁知道刚打完场,他害起伤寒病来。五十来石苞米,扎古病③,交出荷④,摊花销,一个冬天,花得溜干二净,一颗也不剩。开的荒地,给日本团圈去,他只得又拿起鞭子,干旧业了。他对萧队长说:
①伪“满洲国”年号。
②一垧是十亩。
③治病。
④出荷,日本话,交出荷即纳粮。
“队长同志,发财得靠命的呀,五十多石苞米,黄灿灿的,一个冬天哗啦啦地像水似地花个光。你说能不认命吗?往后,我泄劲了。今年元茂闹胡子,家里吃的、穿的、铺的、盖的,都抢个溜光,正下不来炕,揭不开锅盖,就来了八路军三五九旅第三营,稀里哗啦把胡子打垮,打开元茂屯的积谷仓,叫把谷子苞米,通通分给老百姓,咱家也分到一石苞米。队长同志,真是常言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