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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提醒了赵玉林和郭全海,他们连忙挤出去,带领几个自卫队,冲进里屋,韩家娘们跟小孩,都坐在炕上,有的站在玻璃柜子的旁边。男女大小,都用愤恨的眼睛瞅着他们走进来。
“韩老六呢?”赵玉林问。
“不在屋。”韩老六的大老婆子简短地回答。
“带了绑人绳子吗?”赵玉林忙问。
“没有。”自卫队回答。
“快找去,把他们一个个都捆起来。”赵玉林说完,同郭全海搜索里屋一切能够藏人的角落,打开躺箱、柜子和灯匣子①。躺箱里装满布匹衣裳,他们也无心细看,急着要找人。角角落落找遍了,看不见韩老六的影子。
①床前放灯的矮小方桌子。
“你呆在这儿。”赵玉林告诉郭全海,“叫她们说,韩老六上哪儿去了?不说只管揍,整出事来我承当。我上西屋去找去。”说完他走了。
自卫队找来了绳子,郭全海上去拴韩老六的枣核似的大婆子。她干哭着说:“郭家兄弟,姑息姑息咱们吧。”
郭全海说:
“这会子你会装了!”
随即,他叫一个自卫队上前,帮他绑好大枣核,又来绑那小婆子,这女人冷丁地昏迷过去,倒在地板上,韩家大小都叫嚷起来:
“哎呀,出了人命了。”
韩爱贞也哭起来,但没有眼泪。自卫队一时都慌了手脚,郭全海也着了忙了。这时候,老孙头来了,看了这情形,骂道:“你装蒜!还不起来?揍你,揍死你,少一个坏蛋,来,大伙都闪开,棒子抡上了。”
老孙头手里的榆木棒子,其实还没有举起,小老婆子慌忙睁开眼睛,站立起来,跪着告饶道:
“别揍呀,我起来了。”
“快说,耍的啥花招?”老孙头问。
“闹病呀,有啥花招呢?”大老婆子说。
“真是闹病,是妇道病。”韩爱贞代替她说道。
“揍死你。”老孙头这回真的抡起棒子,大叫一声。“哎呀,哎呀,快别打我,我说,我说,大叔。”小老婆子说。
她一面叫唤,一面用手遮住头。
“谁是你大叔?做你大叔该倒霉了,快说。”老孙头一面催她,一面把棒子扔了。
“我吃了点麻药,吃多了一点。”小老婆子说。
“一下就猜透你了,我老孙今年平五十,过年五十一,走南闯北的,你当我还猜不透你们坏蛋的花招?”老孙头哈哈大笑说。
“韩老六上哪儿去了?快说,”郭全海问道。
“那我真是说不上。”小老婆子故意装做可怜地说道。外屋里,人越来越多,萧队长打发小王去找药去了,还没有回来。小猪倌伏在炕席上,他的身上被鞭子抽得红一条紫一条,脊梁上,脸颊上,好像是被人用刀子横拉竖割了似的,找不出一块好肉。血还在流。老田头来了,挤到前面,看了这冒血的伤口,他掉泪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屈死的姑娘。她也是叫韩老六这样整死的。现在躺在眼前的,好像是他自己的骨肉一样。他脱下破布衫子,拿去盖着小猪倌的淌血的身子。
萧队长说:“别着忙,老田头,给大伙瞅瞅。”
小王拿来药膏和药布,两个人动手给他细心地包扎。这时候,赵玉林气呼呼地挤进来,告诉萧队长:
“跑了,韩老六跑了。”
“跑了?”萧队长跳了起来,起始有一些吃惊,一会镇定了。他说:“跑不远的,快分头找去。”他走到当院,把自卫队和警卫班和农会的人们,分成五组,分头到东下屋、西下屋、碾房、粉房、豆腐房、杂屋、马圈、猪圈、柴火堆子里、苞米架子里,到处去搜寻。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仅仅在西边屋角上发现一架梯子,搭在墙头上。大伙断定,韩老六是从这儿逃走的。萧队长慌忙跑出大门去,赶到西边的院墙外边。水壕旁边黑泥里,有两种鞋子的脚印,一种是胶底皮鞋的印子,一种是布底鞋子的印子。到了水壕的东边,皮鞋往北,布鞋奔南。萧队长站住,想了一下,就邀着赵玉林,跟他往北头走去,他一面走,一面回头吩咐万健道:
“老万,快到院子里牵三匹马来。”转脸又问赵玉林:“老赵,你能骑光背马吗?”
“能骑。”赵玉林说。
“那好,老万,不用备鞍子,快去快来。”萧队长对老万说完这一句,又对后边白玉山说道:
“你带一些人,往南边追去,叫郭全海带一些人,出东门,李常有带一些人,出西门,都骑马去,务必追回,不能跑远。叫警卫班的人分头跟你们去,说是我的命令。”讲到这儿,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匆匆忙忙写下几个字:
张班长:派战士跟郭、白、李分头出东、南、西门,追捕逃犯韩凤岐。你自己带战士两名,配合自卫队员张景祥等人,留在本屯,警戒和搜索。萧祥,即日。
写完,萧队长笑着向赵玉林说:
“走吧,走吧,老赵,今儿要试试你的枪法了,你练过枪吗?”
“练过,打二十七环。”赵玉林一边走,一边说。
“那行,找到他,他要再跑,你就开枪。”萧队长一面说,一面回头看见老万骑一匹马,还牵着两匹,跑出来了,忙对他叫道:
“快跑,快跑,老万,踩死蚂蚁不要你偿命呵。”
在车道上,老万脚跟叩着马肚,催着马,旋风似地奔跑着。道旁鹅群吓得嘎嘎乱叫,张着它们的巨大的雪白的翅膀,扑扑地飞走。猪羊吓得直往菜园的障子里钻。马的蹄子好像没沾地似的,起起落落,往前飞跑。但是萧队长还在叫着:“快跑,快跑。”
老万赶上了他们,萧队长和赵玉林翻身上了马,手扯着鬃毛,三匹马,一匹跟一匹,都飞奔起来。萧队长头也不回地喊道:
“老万,掏出匣枪,注意道上的脚印,顺着脚印走。”他们一直跑出了北门,跑到黄泥河子的河沿上,在半干半湿的道路上,在车辙的旁边,一路都清楚地看见那胶底鞋子的印子。过了小桥,鞋印拐个弯,就看不见了。
“没有脚印了。”萧队长说。
“河沿风大,道刮干了,脚印不显。”赵玉林一面说,一面看着河沿的小道。
萧队长抬眼瞅着黄泥河子跟河的两岸。太阳燥热。柳树有些发黄了。河边的蒲草有的焦黄了,有的还是确青的。苞米的红缨一半干巴了。高粱穗子变成了深红。到老秋了。萧队长寻思:“要是藏在地里呢?倒是要提防。”
“老赵,老万,多加小心,留心地里。”
他们顺着河沿跑,前边不远,分两股道,一股往北,通往延寿一个大屯落,那里也有工作队。一股往西,顺着河沿。韩老六是往哪里逃的呢?看不见脚印,使得他们没有主意了。萧队长勒住马匹,寻思一小会。他想:“韩老六是决不会奔往那个也有工作队的屯子里去的。”他们腿脚一夹,催着马,一直顺着河沿跑。人马的倒影,在清澄的河水里,疾速地漂走。前面河沿上,有个木架子,挂着一副网,一个人衔着烟袋,正在架子的跳板上扳网。那人看见他们跑过来,笑着问道:“赵主任,上哪儿去呀?”
赵玉林一看,这是农会的会员老初,就跳下马来,连忙问道:
“呃,老初,你看见韩老六没有?”
“没有看见呀。”老初一面答应着,一面从容地招手,“你来看看,赵主任,今儿捕了一条大狗鱼。”
赵玉林把马交老万牵着,走上跳板,老初在他耳边悄声地说道:“快上鱼窝棚去,在洋草底下。”
赵玉林跳下跳板,手提着枪,一溜烟似地奔进离岸不远的一个小小的洋草盖的鱼窝棚。他弯着腰跑进去,用枪尖挑开地下的洋草。一个秃鬓角的大脑瓜,从淡黄色的潮湿的洋草里露出来了。这脑瓜还尽力往洋草里钻。赵玉林一看到这个几乎跑了的元茂屯的老百姓的大仇家,火就冒上心头了。他用枪托朝他胳膊上就是一下,骂道:
“你妈的,还蹽呢,看你飞上天。”
萧队长和老万都弓着腰,走进鱼窝棚。
在角落里,人们找到老初一根草绳子,把韩老六绑上个五花大绑,把他横搭在老万骑的那匹青骒马背上,慢慢地都往回走了。
老初说:
“我也得走,”他从浸在水里的大篓里,取出他的鱼,收起他的网,放在担子里。他挑在肩上,赶上他们了。
“你看这狗鱼大不大呀?”老初笑着说,“可要加小心,狗鱼最会咬人的。你们看看,这是啥玩艺儿?”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袁头银币,给萧队长和赵玉林看。他一面走一面还说:“韩老六满头大汗地跑来,要求藏在窝棚里,给我这一块银洋,叫我不告诉别人。”
萧队长笑着问他道:
“那你为啥告诉我们呢?”
老初说:
“农会会员还能窝藏地主恶霸吗?他往河沿跑,真是该着。”
赵玉林说:
“往哪边跑,也跑不了。”
正说着话,前面来了一群人。扎枪的缨子,红成一片。他们浩浩荡荡地奔来,前头两个人是小王和刘胜。他们担心萧队长碰到了胡子,特来接应的。老百姓自动地拿着武器跟他们来了。
看见抓着韩老六,人们都围上来了,有人抡起棒子来要打,有人举起扎枪来要扎。赵玉林说:
“别着忙,回去过他的大堂①,叫全屯子人来报仇解恨。”但是暴怒的群众,挡也挡不住,人们包围着,马不能前进。
赵玉林跟萧队长和小王跟刘胜,合计一小会,大伙的意见还是回去整,赵玉林翻身骑在一匹沙栗②儿马上,大声叫道:
“大伙闪开路,回去开大会,这儿人还没到齐,韩老六是元茂屯大伙的仇人,得叫全屯子的人来斗他,咱们要解恨,别人要报仇,咱们要剥他的皮,别人要割他的肉,还是回去开大会的好。”
①过大堂:审问。
②栗色。
人堆里有一个问道:
“再跑了咋办?”
赵玉林说:
“再跑?看他跑得了!”
群众这才闪开路,让那驮着韩老六的青骒马再往前面走,人堆里常常有人伸出棒子来,偷偷地揍韩老六几下。
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常有带领去的人马,太阳快落了才回。他们都垂头丧气,因为没有找到韩老六。听说韩老六已经抓回来,都乐坏了。大伙跑到操场上,一下拥上去,动手要揍他,一面骂道:
“叫人好找,揍死你这老王八操的。”
萧队长拦住大伙,叫他们不要动手。
人们又把韩老六押起来了。白日和下晚,押着韩老六的笆篱子四围,有二十来个人自动地放哨。
萧队长回小学校以后,第一句话是问小猪倌怎么样了?小王说:
“送到县里的医院去了。”
萧队长同意农会的意见,把韩家的人都划地为牢①,同时把院里屋里所有的牲口浮物,都叫自卫队看守起来,箱箱柜柜都贴上农会的封条。往后,小猪倌说出了韩老六埋藏财物的地点。围墙脚下和柴火堆边的地窖,都挖出来了。运往外屯的浮物也找到了线索。
①软禁。
在事情的顺畅的进行中,只有一个漏洞:白胡子、韩长脖和李青山钻空子跑了。不几天,人们发现:韩老六的顽固帮凶,“家理”头子姓胡的白胡子,跑到松花江南去了。韩长脖和李青山双双上了大青顶子。
第17节
韩老六跑了又被抓回的消息,震动了全屯。半个月以来,经过各组唠嗑会的酝酿,人们化开了脑瓜,消除了顾虑,提起了斗争的勇气。不断增加的积极分子们,像明子一样,到处去点火。由于这样,韩老六鞭打小猪倌,不过是他的千百宗罪恶里头的小小的一宗,却把群众的报仇的大火,燃点起来了。
报仇的火焰燃烧起来了,烧得冲天似的高,烧毁几千年来阻碍中国进步的封建,新的社会将从这火里产生,农民们成年溜辈的冤屈,是这场大火的柴火。
韩老六被抓回来的当天下晚,工作队和农会召集了积极分子会议。会议是在赵玉林的园子里的葫芦架子跟前举行的。漂白漂白的小朵葫芦花,星星点点的,在架子上的绿叶丛子里,在下晌的火热的太阳光里,显得挺漂亮。萧队长用启发的方式,叫积极分子们用他们自己脑瓜子里钻出来的新主意,来布置斗争。
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地唠起来了。有时候,好几个人,甚至于好几堆人争着说话,嗡嗡地嚷成一片。
主持会议的赵玉林叫道:“别一起吵,别一起吵呀,一个说完,一个再说。”
“韩老六得绑结实点,”白玉山说,“一松绑,老百姓寻思又是干啥了。”
赵玉林对老孙头说:
“这回你说吧。”
老孙头说:
“把韩老六家的那些卖大炕的臭娘们,也绑起来,叫妇道去斗她们,分两起斗。”
“不行,分两起斗,人都分散了,就乱套了。”张景祥反对老孙头的话,“大伙先斗韩老六,砍倒大树,还怕枝叶不死?”“老白,多派几个哨,可不是闹着玩的。”郭全海说,“斗起来不能叫乱套,叫那些受了韩老六冤屈的,一个个上来,说道理,算细账,吐苦水,在韩老六跟前,让开一条道,好叫说理的人一个个上来。”
李大个子说:
“说理简单些,不要唠起来又没个头。韩老六的事,半拉月也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