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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嫂子没吱声。刘桂兰心想:“这会子糖嘴蜜舌,也迟了。”她又想起了那尿炕的十岁的男人,还有一双贼眼老盯着她的公公,铲地时她婆婆使锄头砍她,小姑子用言语伤她。走出来的那天下晚,下着瓢泼雨,她跑到院子里,听见狼叫,爬上苞米楼子,又气又冷又伤心,痛哭一宿,这些事,到死也忘不了啊。想到这儿,她晃晃脑袋:
“不行,我死也不回去了。”
杜老婆子听她说得这么坚决,收了笑容,用烟袋锅子在门坎上砸着,竖起眼眉说:
“回去不回去,能由你吗?你是我家三媒六证,花钱娶来的。我是你婆婆,多咱也能管着你。要不价,不是没有王法了?”
刘桂兰放下正在包着的一个饺子,转脸问道:
“谁没有王法?”
赵大嫂子也说:
“老大娘,这话往哪说?刘桂兰是妇女识字班的副班长,斗争积极,大公无私,你敢说她没王法?她没有地主的王法,倒是不假。”
锁住在炕上玩着花梨棒①。听到杜老婆子跟他妈妈吵嘴了,他扔下小棒,跳下地来,从身后推着她骂道:
“滚蛋,你这老母猪。”
①一种棒子似的玩具。
杜老婆子一动也不动,声音倒软和了一些,吧口烟说道:“她是我家的人,逢年过节,总得叫她回去呗。”
赵大嫂子带着笑,又有分量地说道:
“逼她出来,这会子又叫她回去,你这不是存心糟践她?”刘桂兰又低着头,一面重新包饺子,一面说道:
“过年我上街里去参加,不算你杜家的人了。”
杜老婆子冷笑一声道:
“你参加也唬不了人。我家献了地,也算参加了。”刘桂兰抬起头来说:
“你也算参加?在‘满洲国’,你们打么,光复以后,你还和大地主一条藤,说的干的,只当人们不知道?咱们农工会、妇女会还没挖你臭根呢。也算参加!”
“我们干了什么,说了啥呀?倒要问问。”杜老婆子只当这童养媳一向胆子小,不敢说啥。气势汹汹地逼着她说。刘桂兰常常听萧队长说,光斗大地主,小地主和小经营地主①先不去管他。小老杜家是小经营地主,她就没有提材料。这会子杜老婆子装好人,反倒来逼她,她气不忿,就翻她的老根:“十月前儿,你不说过:‘你们抖擞吧,等“中央军”来,割你们的脑袋。’”
①租了地,又雇许多劳金来种,叫经营地主。
杜老婆子急得嘴巴皮子直哆嗦,她知道,“中央军”是盼不来了,慌忙说道:
“你瞎造模。”
这时候,来了不少卖呆的,老初、老孙头也闻风来了。刘桂兰胆子更壮,又说:
“言出如箭,赖也迟了。那天你蹲在灶坑边对火,说了这句话,你忘了,咱可忘不了。”
杜老婆子望大伙一眼说:
“屯邻们,谁不知道我杜家的心早随八路了?”
刘桂兰紧紧顶她:
“你嘴随八路,心盼胡子。那天你还骂农会的干部:‘这些牤牛卵子,叫他们多搭拉几天吧,“中央”来了,有账算的。’”老孙头听到这话,说道:
“可了不得,骂得这么毒!这老家伙是想反鞭了。”老初也暴跳起来,大嗓门可劲地叫道:
“把她抓起来,这老反动派!”
刘桂兰接着说道:
“在早我寻思,不管怎样,也在她家呆一场,他们对不住我的地方,算拉倒,我没有工夫去算这个旧账,如今她倒招我来了。你们瞅瞅,”说着,她解开棉袍上的两个钮扣,露出左肩,那上边有一条酱红色的伤疤。她接着说:“‘康德’十二年,她嫌我薅草太慢,举起锄头,没头没脑,就是一下,瞅瞅这儿,当时血流一身,回家躺炕上,七天起不来。”她扣好衣裳,又说:“也不请大夫,痛得我呀,眼泪直往炕席上掉,她还骂呢:‘躺着装啥呀?地里正忙着,你躺下偷懒,白供你小米子吃了。还叫痛呢,这种料子,死也不当啥。’在她眼里,穷人就是这样不抵钱。”
刘桂兰停顿一下,老孙头忙着插嘴道:
“这会子叫她看看,谁不抵钱?”
刘桂兰接口说道:
“工作队到来不久,我参加了唠嗑会,她知道了,就不许我吃饭,还要剥我衣裳,皮笑肉不笑,冲我说道:‘打么了,工作队都看上你了,咋不穿队上,吃队上,住队上的去?’她嫌唬我,要撵我出来,怕我看见她和杜善人的娘们通鼻子。”这时候,大伙要动手捆杜老婆子,赶巧郭全海来了,叫别动手,先听刘桂兰说完。刘桂兰看见他来,脸蛋红了,但还是说道:
“往后,我参加了妇女会,她母女俩,一见到我,冷嘲热骂,总要说两句,老的说:‘做啥工作呀?都是上农工会去配鸳鸯的。’少的说:‘人家是干部了,可别说,看人家报告你。’有一天下晚,全屯开大会,我闹头疼,早回来睡了,也没点灯,里屋漆黑。不大一会,听院子里细碎步子响,母女俩也回来了,她一迈进门,不知我躺在炕上,骂开来了:‘小媳妇,这时候,她翻了身,乐懵了,叫她翻吧,等着瞅,有她不翻那天的。’她姑娘眼尖,看出炕上躺个人,料定是我,慌忙打断她的话:‘妈你干啥?’推她妈一把,给她个信号,她忙改口道:‘我骂你呐,还敢骂人家?’”
郭全海听到这儿,从人堆里挤到杜老婆子跟前,问道:“你说:‘有她不翻那天的,’是啥意思?”
杜老婆子张眼一瞅,黑鸦鸦的,满屋子人,团团围住她。人多势众,她心怯了,死不承认说过这句话。她站起来,转脸冲刘桂兰说道:“不回去拉倒,我走了。”说着就往门边挤。郭全海拦住她,回头冲张景瑞做个眼势说:
“带她上识字班去,叫妇女追她的根,这老家伙不简单。”
在识字班,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带领几百个妇女围住杜老婆子,左三层,右三层,把她吓坏了。大伙你一句,我一句,抠她政治,问她要枪,追得她急眼的时候,老婆子翻一翻眼珠子说道:
“枪是没有,我一个老婆子,插枪干啥呢?”
听话里有音,几个声音催促她:
“你有啥?快说!”
“我有,”她说着,干咳一声,又停一下。
十来个妇女同时问:
“有啥?”
杜老婆子说:
“杜善人有副金镏子寄放我这。”
几十个声音同时问她道:
“搁在哪儿?快说。”
杜老婆子低声跟白大嫂子咬一会耳朵。白大嫂子大声嚷道:
“男人都出去一会。”
里屋光剩下妇女,白大嫂子动手搜她的身上,在她裤裆的缝里,起出一副金镏子,老孙头先走进来,挤去争看金镏子,他点点头:
“是杜善人的,我看见她小儿媳戴着过门的。搁在哪儿?”白大嫂子说:
“你问干啥?还不是那些说不出来的地方。”
赵大嫂子搁身子遮着正在系裤带子的杜老婆子,冲大伙说:
“他们都是这样的,搁不着的地方,都搁了。”转身又对杜老婆子说:“你回去吧,小老杜家的,咱们不扣你,也不绑你,可是也得改好你那旧脑瓜子,安分过日子,别给大地主们当枪使。”
第16节
小老杜家是小经营地主,起先群众并没有动他,对屯子里的情况了如指掌的郭全海也料他们没啥了。从杜老婆子的裤裆里起出杜善人家寄放的金子,又引起了人们的气忿和怀疑。积极分子们两次三番地合计,一致认为大地主的亲故腿子还没有清查,人们又卷入了清查腿子的运动。快灭的柴火,又烧起来了。群众的斗争的火焰,延烧到替大地主寄放东西和散播谣言的腿子们:亲戚、本家、在家理的、磕头拜把的人家。封建老屋的横梁大柱早垮了,到如今,支撑这房子的椽子、墙壁和门窗也都在崩析。
过年时节,也在开会。抠政治,斗经济,黑白不停。全屯分六个大组,同时进行着。六处地方的灯火都通宵不灭,六盏双捻的大油灯嗞嗞地响着。管灯油的是个老跑腿子,名叫侯长寿,外号侯长腿。在旧社会,他穷怕了。他往来照顾这六盏油灯,常常嘀咕着:“六双灯捻像六对老龙,吃油像吃水似的。”或者叹气说:“又一棒子了,这夜老长的,又得添了。”武器是没有起出什么来了。金子银子和衣裳布匹陆续还起出些来,但都是星星点点,破破烂烂,不值一提的玩艺,通宵熬夜,人们困极了。有些人,才说完话,一躺炕上就着了。有的干脆溜号了。有三个组,光剩儿童团的小嘎们,还在豁劲地追问。侯长腿说:“灯油太费,咱们是穷人,点不起呀。”老孙头说:“这叫干炸,不叫挖财宝。”郭全海看到了这些情形,听到了这些言语,马上派人骑马往三甲,报告萧队长。萧队长也正在寻思。旁的村屯也汇报了这同样的情形,起不出啥了,还是抠着。真像老孙头说的,这叫“干炸”。萧队长反复寻思这句话。他记起了,不知谁说的:一个全面领导者,要留心一切的事。尽可能的注意一切的人说的话,即使是一个不重要的人的不重要的话,有时也很对。“干炸”也是这样子。他知道这个车老板子,平日有点贫嘴,说出活来,引人发笑。记起他的黑瞎子的故事,萧队长面带笑容,小声对自己说道:“那些都是胡扯八溜,可是‘干炸’这话,倒有点意思。现在,领导上是要注意拐弯了。现实的运动,往往是曲折复杂的,而人们常常想得直线和单纯,闹主观主义,总是在这些地方。”
依照平常的习惯,萧队长碰到新的疑难的问题,总是拿出他从毛主席的文章里体味出来的得力的武器: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向社会、向群众、向他领导的人们作细致的调查。他随即动手写个报告给省委,又写一封信,把新情况告诉县委其他的两位同志。信和报告写好了,他派老万骑他那个白骟马送到县里去。他又叫三甲农会派五个民兵,分途通知元茂区的区村干部,明儿到三甲开会。
第二天,吃过早起饭,元茂区的区村干部们从方圆几十里地,先后来到了,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走路。萧队长叫老孙头也参加这会。
会场在三甲一个中农的家里。人还没来齐的时候,萧队长到屯子里去转,跟人们闲唠,问他们的意见。他们有的说:还是要抠,还有财宝,有的却说:有也不多了,老这么下去是白搭工夫,倒不如去织炕席,整柴火,编粪筐,准备生产。开会的时候,人们谈唠着、争辩着。意见是各种各样的,大体不外这两类:有的主张抠下去,有的说应该停止。老孙头也舞舞爪爪地讲着,他的意见,也有些对的,但大部分不过是一些引人发笑的故事。
萧队长坐在炕桌边,用金星笔细心记录着一切人的有用的意见。临了,他放下钢笔来问大伙道:
“我插一句嘴:咱们斗封建是为了啥呀?”
有的回答:“为了报仇解恨,”有的说是:“为了整垮地主。”萧队长又往下问道:
“打垮地主是为了啥呢?”
有的回答:“为了铲除剥削,”有的说是:“为了分地,”也有的说:“为了睡暖炕,吃饱饭,过个捏贴日子①,逢年过节,能吃上饺子。”说得好些人笑了。萧队长笑道:
“也说得对。咱们闹革命是为大家伙都过好日子。可是,怎样才能办到呢?”
①舒服日子。
南北炕都烧得烫人,屋子当间还生一盆火。屋里太热,老初站起来,用袖子揩揩眼眉,敞开破羊皮袄说道:
“劈了房子地,有了牲口,有了犁杖耲耙①,咱们啥也不用愁了。”
①把翻了的地里的土块耙平碾碎的农具。
“你说得比喝水还容易,啥也不愁了!没有籽种怎么办?”说这话的是张景瑞。老孙头把话接过来说道:
“还有车。打下粮食,摆在地里,没有车,看你搁啥往回拉?”
老初也反驳:
“照你这么说:车也算上,碾盘也得算上呀。”
车老板子说:
“车子第一当紧。”
老初说:
“碾盘第一当紧。”
老孙头说:
“没有车,你的牲口顶啥用?”
老初说:
“没有碾盘,你的牲口有屁用!”
萧队长站起来,用拳头敲着桌子,叫大伙都不要吵嚷,然后说道:
“没有碾盘,没有车子,都是不行的。生产工具一样不能缺。现在,生产工具和土地,都由不劳动的地主手里,转到了劳动人民的手里,这就是翻身。翻身以后,就要发动大生产。可是咱们这区,还缺牲口,要是拿抠出的金子、银子,去换回骡马,牲口就不会缺了。”
蹲在炕上噙着烟袋的郭全海插嘴道:
“咱们元茂屯,再买进五六十头牲口,基本群众一户能摊上一头。”
萧队长接着说道:
“有了牲口,拉车、碾米、翻地都不为难了。咱们要赶紧分浮①分地,准备春耕,要不价,雪一化,就不赶趟了。节气是不等人的。地主兴许还有点东西,只要他们反不了鞭,不去管他也行了。”
①分浮物,即分地主底财。
郭全海移开烟袋说:
“也没啥好玩艺了。”
萧队长问道:
“大伙说,咱们该咋办?”
正说到这儿,县里通信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