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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
作者:王利器
叙录
自从隋文帝杨坚统一南北朝分裂的局面以来,在漫长的古会里,颜氏家训是一部影响比较普遍而深远的作品。王三聘古今事物考二写道:“古今家训,以此为祖。”袁衷等所记庭帏杂录下写道:“六朝颜之推家法最正,相传最远。”这一则由于儒家的大肆宣传,再则由于佛教徒的广为征引〔一〕,三则由于颜氏后裔的多次翻刻;于是泛滥书林,充斥人寰,“由近及远,争相矜式”〔二〕,岂仅如王钺所说的“北齐黄门颜之推家训二十篇,篇篇药石,言言龟鉴,凡为人子弟者,可家置一册,奉为明训,不独颜氏”〔三〕而已!
唯是此书,以其题署为“北齐黄门侍郎颜之推撰”,于是前人于其成书年代,颇有疑义。寻颜氏于序致篇云:“圣贤之书,教人诚孝。”勉学篇云:“不忘诚谏。”省事篇云:“贾诚以求位。”养生篇云:“行诚孝而见贼。”归心篇云:“诚孝在心。”又云:“诚臣殉主而弃亲。”这些“诚”字,都应当作“忠”,是颜氏为避隋讳〔四〕,而改;风操篇云:“今日天下大同。”终制篇云:“今虽混一,家道罄穷。”明指隋家统一中国而言;书证篇“臝股肱”条引国子博士萧该说,国子博士是该入隋后官称〔五〕;又书证篇记“开皇二年五月,长安民掘得秦时铁称权”;这些,都是入隋以后事。而勉学篇言:“孟劳者,鲁之宝刀名,亦见广雅。”书证篇引广雅云:“马薤,荔也。”又引广雅云:“晷柱挂景。”其称广雅,不像曹宪音释一样,为避隋炀帝杨广讳而改名博雅。然则此书盖成于隋文帝平陈以后,隋炀帝即位之前,其当六世纪之末期乎。
此书既成于入隋以后,为何又题署其官职为“北齐黄门侍郎”呢?寻颜之推历官南北朝,宦海浮沉,当以黄门侍郎最为清显。陈书蔡凝传写道:“高祖尝谓凝曰:‘我欲用义兴主婿钱肃为黄门郎,卿意何如?’凝正色对曰:‘帝乡旧戚,恩由圣旨,则无所复问;若格以佥议,黄散之职,故须人门兼美,唯陛下裁之。’高祖默然而止。”这可见当时对于黄散之职的重视。之推在梁为散骑侍郎,入齐为黄门侍郎,故之推于其作品中,一则曰“忝黄散于官谤”〔六〕,再则曰:“吾近为黄门郎”〔七〕,其所以如此津津乐道者,大概也是自炫其“人门兼美”吧。然则此盖其自署如此,可无疑义。不特此也,隋书音乐志中记载:“开皇二年,齐黄门侍郎颜之推上言云云。”而直斋书录解题十六又着录:“稽圣赋三卷,北齐黄门侍郎琅邪颜之推撰。”则史学家、目录学家也都追认其自署,而没有像陆法言切韵序前所列八人姓名,称其入隋以后之官称为“颜内史”〔八〕了。
在这南北朝分裂割据的年代里,长江既限南北,鸿沟又判东西,战争频繁,兵连祸结,民生涂炭,水深火热。于斯时也,一般之士子大夫是怎样生活下去的呢?王俭褚渊碑文写道:“既而齐德龙兴,顺皇高禅,深达先天之运,匡赞奉时之乐,弼谐允正,徽猷弘远,树之风声,着之话言,亦犹稷、契之臣虞、夏,荀、裴之奉魏、晋,自非坦怀至公,永鉴崇替,孰能光辅五君,寅亮二代者哉!”〔九〕这是当时一般士大夫的写照。当改朝换代之际,随例变迁,朝秦暮楚,“自取身荣,不存国计”〔一0〕者,滔滔皆是;而之推殆有甚于焉。他是把自己家庭的利益——“立身扬名”〔一一〕,放在国家、民族利益之上的。他从忧患中着一条安身立命的经验:“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一二〕他一方面颂扬“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一三〕;一方面又强调“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自春秋已来,家有奔亡,国有舌灭,君臣固无常分矣。”〔一四〕一方面宣称“生不可”〔一五〕,“见危授命”〔一六〕;一方面又指出“人身难得”〔一七〕,“有此生然后养之,勿徒养其无生也”〔一八〕。因之,他虽“播越他乡”,还是“腼冒人间,不敢坠失”〔一九〕“一手之中,向背如此”〔二0〕,终于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三为亡国之人”〔二一〕。然而,他还在向他的子弟强聒:泯躯而济国,君子不咎。”〔二二〕甚至还大颂特颂梁鄱阳王世子谢夫人之骂贼而死〔二三〕,北齐宦者田敬宣之“学以成忠”〔二四〕,而痛心“侯景之难,……贤智操行,若此之难”〔二五〕;大骂特骂“齐之将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二六〕。当其兴酣落笔之时,面对自己之“予一生而三化”〔二七〕,“往来宾主如邮传”〔二八〕者,吾不知其将自居何等?如此训家,难道像他那样,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说两句“未获殉陵墓,独生良足耻”〔二九〕,“小臣耻其独死,实有媿于胡颜”〔三0〕,就可以“为汝曹后车”〔三一〕吗?然而,后来的士子大夫们却有像陆奎勋之流,硬是胡说什么“家训流传者,莫善于北齐之颜氏,……是皆修德于己,居家则为孝子,许国则为忠臣”〔三二〕。这难道不是和颜之推一样,无可奈何地故作自欺欺人之语吗?
颜之推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唐人崔涂曾有一首读庾信集诗写道:“四朝十帝尽风流,建业、长安两醉游;唯有一篇杨柳曲,江南江北为君愁。”〔三三〕我们读了这首诗,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颜之推;因为,他二人生同世,行同伦,他们对于“朝市迁革”〔三四〕所持的态度,本来就是伯仲之间的。他们一个写了一篇哀江南赋,一个写了一篇观我生赋,对于身经亡国丧家的变故,痛哭流涕,慷慨陈辞,实则都是为他们之“竞己栖而择木”〔三五〕作辩护,这正是这种悲剧的具体反映。姚范跋颜氏家训写道:“昔颜介生遭衰叔,身狎流离,宛转狄俘,阽危鬼录,三代之悲,剧于荼蓼,晚着观我生赋云:‘向使潜于草茅之下,甘为畎亩之民,无读书而学剑,莫抵掌以膏身,委明珠而乐贱,辞白璧以安贫,尧、舜不能辞其素朴,桀、纣无以污其清尘,此穷何由而至?兹辱安所自臻?’玩其辞意,亦可悲矣。”〔三六〕他“生于乱世,长于戎马,流离播越,闻见已多”〔三七〕,于是他掌握了一套庸俗的处世秘诀,说起来好象头头是道,面面俱圆,而内心实则无比空虚,极端矛盾。他在序致篇写道:“每常心共口敌,性与情竞,夜觉晓非,今悔昨失,自怜无教,以至于斯。”这是他由衷的自白。纪昀在他手批的黄叔琳节钞本一再指出:“此自圣贤道理。然出自黄门口,则另有别肠——除却利害二字,更无家训矣。此所谓貌似而神离。”〔三八〕“极好家训,只末句一个费字,便差了路头。杨子曰:‘言,心声也。’盖此公见解,只到此段地位,亦莫知其然而然耳。”〔三九〕“老世故语,隔纸扪之,亦知为颜黄门语。”〔四0〕纪氏这些假道学的庸言,却深深击中了这位真杂学〔四一〕的要害。当日者,颜氏飘泊西南,间关陕、洛,可谓“仕宦不止车生耳”〔四二〕了。他为时势所迫,往往如他自己所说那样,“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四三〕。梁武帝萧衍好佛,小名命曰阿练〔四四〕,后又舍身同泰;颜氏亦向风慕义,直至归心。梁元帝萧绎崇玄,“至乃倦剧愁愤,辄以讲自释”〔四五〕;颜氏虽自称“亦所不好”,然亦“颇预末筵,亲承音旨”〔四六〕。当日者,梁武之饿死台城,梁元之身为俘虏,玄、释二教作为致败之一端,都为颜氏所闻所见,他却无动于中,执迷不悟,这难道不是像他所讽刺的“眼不能见其睫”〔四七〕吗?他徘徊于玄、释之间,出入于“内外两教”〔四八〕之际,又想成为“专儒”〔四九〕,又要“求诸内典”〔五0〕。当日者,梁武帝手敕江革写道:“世间果报,不可不信。”〔五一〕王褒着幼训写道:“释氏之义,见苦断身,证灭循道,明因辨果,偶凡成圣,斯虽为数等差,而义归汲引。”〔五二〕因果报应之说,风靡一时,于是颜之推也推波助澜地倡言:“今人贫贱疾苦,莫不怨尤前世不修功业;以此而论,安可不为之作地乎?”〔五三〕又劝诱他的子弟:“汝曹若顾俗计,树立门户,不弃妻子,未能出家;但当兼修戒行,留心诵读,以为来世津梁。人身难得,勿虚过也。”〔五四〕他这一席话,难道仅仅是在向他的子弟“劝诱归心”〔五五〕而已吗?不是的,他的最终目的是在“偕化黔首,悉入道场”〔五六〕。何孟春就曾经指出:“是虽一家之云,而岂姁姁私焉为其子孙计哉?”〔五七〕
颜氏此书,虽然乍玄乍释,时而说“神仙之事,未可全诬”〔六一〕,时而说“归周、孔而背释宗,何其迷也”〔六二〕,而其“留此二十篇”〔六三〕之目的,还是在于“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六四〕。这是古代时期一般士大夫所以训家的唯一主题。
此书涉及范围,比较广泛。那时,河北、江南,风俗各别,豪门庶族,好尚不同。颜氏对于佛教之流行,玄风之复扇〔六六〕,鲜卑语之传播〔六七〕,俗文字之盛兴〔六八〕,都作了较为翔实的纪录。至如梁元帝之“民百万而囚虏,书千两而烟炀”〔六九〕,使宝贵的文化遗产,蒙受历史上最大的一厄〔七0〕;以及“齐之季世,多以财货托附外家,諠动女谒”〔七一〕;以及当时的“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七二〕”以及俗儒之迂腐,至于“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七三〕”这些,都是很好的历史文献,提供我们知人论世的可靠依据,外此其余,颜氏对于研讨我国丰富的文化遗产,亦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第一,此书对于研究南北诸史,可供参考。颜氏作品,除观我生赋自注外,像风操篇所言“梁武帝问一中土人,……何故不知有族”,这个人就是夏侯亶〔七四〕;勉学篇所言“江南有一权贵”,以羊肉为蹲鸱,这个人就是王翼〔七五〕;文学篇言“幷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这个人就是姜质〔七六〕;省事篇所言“近世有两人,朗悟士也,性多营综”,这两个人就是祖珽、徐之才〔七七〕。这些,都可以补证南北诸史。教子篇所说的高俨〔七八〕,兄弟篇所说的刘瓛〔七九〕,治家篇所说的房文烈〔八0〕和江禄〔八一〕,风操篇所说的裴之礼〔八二〕,勉学篇所说的田鹏鸾〔八三〕和李恕,〔八四〕文章篇所说的刘逖〔八五〕,名实篇所说的韩晋明〔八六〕,归心篇所说的王克〔八七〕,杂艺篇所说的武烈太子萧方等〔八八〕:这些,都可与南北诸史参证。而风操篇所说的臧逢世〔八九〕,慕贤篇所说的丁觇,涉务篇所说的“梁世士大夫不能乘马云云”〔九0〕:这些,更足补梁书之阙如。慕贤篇所说的张延隽〔九一〕,勉学篇所说的姜仲岳:这些,更足补北齐书之俄空。又如杂艺篇所说常射与博射之分,则提供我们弄通南史柳恽传所言博射之事。
第二,此书对于研究汉书,可供参考。旧唐书颜师古传写道:“父思鲁,以学艺称。……叔父游秦,……撰汉书决疑十二卷,为学者所称;后师古注汉书,亦多取其义。”大颜、小颜之精通汉书,或多或少地都受了家训的影响。如书证篇言“犹豫”之“犹”为兽名,汉书高后纪师古注即以犹为兽名;同篇引太公六韬以说贾谊传之“日中必”,师古注亦引六韬为说;同篇又引司马相如封禅书“导一茎六穗于庖”,而训导为择,师古注亦从郑氏说,训导为择。这些地方,师古都暗用之推之说,尤足考见其遵循祖训,墨守家法,步趋惟谨,渊源有自也。
第三,此书对于研究经典释文,可供参考。经典释文是研究儒、道两家代表作品的重要参考书。纂写经典释文的陆德明,是颜之推商量旧学的老朋友,他们的意见,往往在二书中可考见其异同。如书证篇言“杕杜,河北本皆为夷狄之狄,此大误也”;诗唐风杕杜释文则云:“本或作夷狄之狄,非也。”书证篇言“左传‘齐侯痎,遂痁’……世间传本多以痎为疥,……此臆说也”;释文则引梁元帝之改疥为痎,此尤足考见他们君臣间治学的相互影响之处。书证篇引王制“臝股肱”郑注之“●衣”,谓:“萧该音宣是,徐爰音患非。”释文则云:“擐旧音患,今宜读宣,依字作●,字林云:‘●臂也,先全反。’是。”音辞篇言:“物体自有精麤,精麤谓之好恶;人心有所去取,去取谓之好恶。”释文叙录条例则云:“质有精麤,谓之好恶;心有爱憎,谓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