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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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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偷眼看那大王时节,正是那两年前遇着多须多毛、酒楼上请他吃饭这个人。喽
啰连忙解脱绳索,大王便扯一把交椅过来,推他坐了,纳头便拜道:“小孩儿每
不知进退,误犯仁兄,望乞恕罪!”陈大郎还礼不迭,说道:“小人触冒山寨,
理合就戮,敢有他言!”大王道:“仁兄怎如此说?小可感仁兄雪中一饭之恩,
于心不忘。屡次要来探访仁兄,只因山寨中多事不便。日前曾分付孩儿们,凡遇
苏州客商,不可轻杀,今日得遇仁兄,天假之缘也。”陈大郎道:“既蒙壮土不
弃小人时,乞将同行众人包裹行李见还,早回家乡,誓当衔环结草。”大王道:
“未曾尽得薄情,仁兄如何就去?况且有一事要与仁兄慢讲。”回头会付小喽啰:
宽了众人的绑,还了行李货物,先放还乡。众人欢天喜地,分明是鬼门关上放将
转来,把头似捣蒜的一般,拜谢了大王,又谢了陈大郎,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
如飞的开船去了。
大王便叫摆酒与陈大郎压惊。须臾齐备,摆上厅来。那酒肴内山珍海味也有,
人肝人脑也有。大王定席之后,饮了数杯,陈大郎开口问道:“前日仓卒有慢,
不曾备细请教壮士大名,伏乞详示。”大王道:“小可生在海边,姓乌名友。少
小就有些膂力,众人推我为尊,权主此岛。因见我须毛太多,称我做乌将军。前
日由海道到崇明县,得游贵府,与仁兄相会。小可不是铺啜之徒,感仁兄一饭,
盖因我辈钱财轻,义气重,仁兄若非尘埃之中,深知小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如何肯欣然款纳?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仁兄果为我知己耳!”大郎闻言,又
惊又喜,心里想道:“好侥幸也!若非前日一饭,今日连性命也难保。”又饮了
数杯,大王开言道:“动问仁兄,宅上有多少人口?”大郎道:“只有岳父母、
妻子、小舅,并无他人。”大王道:“如今各平安否?”大郎下泪道:“不敢相
瞒,旧岁荆妻、妻弟一同往崇明探亲,途中有失,至今不知下落。”大王道:
“既是这等,尊嫂定是寻不出了。小可这里有个妇女也是贵乡人,年貌与兄正当,
小可欲将他来奉仁兄箕帚,意下如何?”大郎恐怕触了大王之怒,不敢推辞。大
王便大喊道:“请将来!请将来!”只见一男一女,走到厅上。大郎定睛看时,
元来不别人,正是妻子与小舅,禁不住相持痛哭一场。大王便教增了筵席。三人
坐了客位,大王坐了主位,说道:“仁兄知道尊嫂在此之故否?旧岁冬间,孩儿
每往崇明海岸无人处,做些细商道路,见一男一女傍晚同行,拿着前来。小可问
出根由,知是仁兄宅眷,忙令各馆别室,不敢相轻。于今两月有余。急忙里无个
缘便,心中想道:“只要得邀仁兄一见,便可用小力送还。”今日不期而遇,天
使然也!”三人感谢不尽。那妻子与小舅私对陈大郎说道:“那日在海滩上望得
见外婆家了,打发了来船。姊弟正走间,遇见一伙人,捆缚将来,道是性命休矣!
不想一见大王,查问来历,我等一一实对,便把我们另眼相看,我们也不知其故。
今日见说,却记得你前年间曾言苏州所遇,果非虚话了。”陈大郎又想道:“好
侥幸也!前日若非一饭,今日连妻子也难保。”
酒罢起身,陈大郎道:“妻父母望眼将穿。既蒙壮士厚恩完聚,得早还家为
幸。”大王道:“既如此,明日送行。”当夜送大郎夫妇在一个所在,送小舅在
一个所在,各歇宿了。次日,又治酒相饯,三口拜谢了要行。大王又教喽啰托出
黄金三百两,白银一千两,彩缎货物在外,不计其数。陈大郎推辞了几番道:
“重承厚赐,只身难以持归。”大王道:“自当相送。”大郎只得拜受了。大王
道:“自此每年当一至。”大郎应允。大王相送出岛边,喽啰们己自驾船相等。
他三人欢欢喜喜,别了登舟。那海中是强人出没的所在,怕甚风涛险阻!只两日,
竟由海道中送到崇明上岸,海船自去了。
他三人竟走至外婆家来,见了外婆,说了缘故,老人家肉天肉地的叫,欢喜
无极。陈大郎又叫了一只船,三人一同到家,欧公欧妈,见儿女、女婿都来,还
道是睡里梦里!大郎便将前情告诉了一遍,各各悲欢了一场。欧公道:“此果是
乌将军义气,然若不遇飓风,何缘得到岛中?普陀大士真是感应!”大郎又说着
大士梦中四句诗,举家叹异。
从此大郎夫妻年年到普陀进香,都是乌将军差人从海道迎送,每番多则千金,
少则数百,必致重负而返。陈大郎也年年往他州外府,觅些奇珍异物奉承,乌将
军又必加倍相答,遂做了吴中巨富之家,乃一饭之报也。后人有诗赞曰:
胯下曾酬一饭金,谁知剧盗有情深
世间每说奇男女,何必儒林胜绿林!
        
   

卷九宣徽院仕女秋千会清安寺夫妇笑啼缘
卷九宣徽院仕女秋千会清安寺夫妇笑啼缘
         
诗曰:闻说氤氲使,专司夙世缘。岂徒生作合,惯令死重还。
顺局不成幻,逆施方见权。小儿称造化,于此信其然。
话说人世婚姻前定,难以强求,不该是姻缘的,随你用尽机谋,坏尽心术,
到底没收场。及至该是姻缘的,虽是被人扳障,受人离间,却又散的弄出合来,
死的弄出活来。从来传奇小说上边,如《倩女离魂》,活的弄出魂去,成了夫妻;
如《崔护渴浆》,死的弄转魂来,成了夫妻。奇奇怪怪,难以尽述。
只如《太平广记》上边说,有一个刘氏子,少年任侠,胆气过人,好的是张
弓挟矢、驰马试剑,飞觞蹴鞠诸事。交游的人,总是些剑客、博徒、杀人不偿命
的无赖子弟。一日游楚中,那楚俗习尚,正与相合。就有那一班儿意气相投的人,
成群聚党,如兄若弟往来。有人对他说道:“邻人王氏女,美貌当今无比。”刘
氏子就央座中人为媒,去求聘他。那王家道:“虽然此人少年英勇,却闻得行径
古怪,有些不务实,恐怕后来惹出事端,误了女儿终身。”坚执不肯。那女儿久
闻得此人英风义气,到有几分慕他,只碍着爹娘做主,无可奈何。那媒人回复了
刘氏子,刘氏子是个猛烈汉子,道:“不肯便罢,大丈夫怕没有好妻!愁他则甚!”
一些不放在心上。
又到别处闲游了几年。其间也就说过几家亲事,高不凑,低不就,一家也不
曾成得,仍旧到楚中来。那邻人王氏女虽然未嫁,已许下人了。刘氏子闻知也不
在心上。这些旧时朋友见刘氏子来了,都来访他,仍旧联肩叠背,日里合围打猎,
猎得些獐鹿雉兔,晚间就烹炮起来,成群饮酒,没有三四鼓不肯休歇。一日打猎
归来,在郭外十余里一个村子里,下马少憩。只见树木阴惨,境界荒凉,有六七
个坟堆,多是雨淋泥落,尸棺半露,也有棺木毁坏,尸骸尽见的。众人看了道:
“此等地面,亏是日间,若是夜晚独行,岂不怕人!”刘氏子道:“大丈夫神钦
鬼伏,就是黑夜,有何怕惧?你看我今日夜间,偏要到此处走一遭。”众人道:
“刘兄虽然有胆气,怕不能如此。”刘氏子道:“你看我今夜便是。”众人道:
“以何物为信?”刘氏子就在古墓上取墓砖一块,题起笔来,把同来众人名字多
写在上面,说道:“我今带了此砖去,到夜间我独自送将来。”指着一个棺木道:
“放在此棺上,明日来看便是。我送不来,我输东道,请你众位;我送了来,你
众位输东道,请我。见放着砖上名字,挨名派分,不怕少了一个。”众人都笑道:
“使得,使得。”说罢,只听得天上隐隐雷响,一齐上马回到刘氏子下处。又将
射猎所得,烹宰饮酒。
霎时间雷雨大作,几个霹雳,震得屋宇都是动的。众人戏刘氏子道:“刘兄,
日间所言,此时怕铁好汉也不敢去。”刘氏子道:“说那里话?你看我雨略住就
走。”果然阵头过,雨小了,刘氏子持了日间墓砖出门就走。众人都笑道:“你
看他那里演帐演帐,回来捣鬼,我们且落得吃酒。”果然刘氏子使着酒性,一口
气走到日间所歇墓边,笑道:“你看这伙懦夫!不知有何惧怕,便道到这里来不
得。”此时雷雨已息,露出星光微明,正要将砖放在棺上,见棺上有一件东西蹲
踞在上面。刘氏子摸了一摸道:“奇怪!是甚物件?”暗中手捻捻看,却象是个
衣衾之类裹着甚东西。两手合抱将来,约有七八十斤重。笑道:“不拘是甚物件,
且等我背了他去,与他们看看,等他们就晓得,省得直到明日才信。”他自恃膂
力,要吓这班人,便把砖放了,一手拖来,背在背上,大踏步便走。
到得家来,已是半夜。众人还在那里呼五叫六的吃酒,听得外边脚步响,晓
得刘氏子已归,恰象负着重东西走的。正在疑虑间,门开处,刘氏子直到灯前,
放下背上所负在地。灯下一看,却是一个簇新衣服的女人死尸。可也奇怪,挺然
卓立,更不僵仆。一座之人猛然抬头见了,个个惊得屁滚尿流,有的逃躲不及。
刘氏子再把灯细细照着死尸面孔,只见脸上脂粉新施,形容甚美,只是双眸紧闭,
口中无气,正不知是甚么缘故。众人都怀俱怕道:“刘兄恶取笑,不当人子,怎
么把一个死人背在家里来吓人?快快仍背了出去!”刘氏子大笑道:“此乃吾妻
也!我今夜还要与他同衾共枕,怎么舍得负了出去?”说罢,就裸起双袖,一抱
抱将上床来,与他做了一头,口对了口,果然做一被睡下了。他也只要在众人面
前卖弄胆壮,故意如此做作。众人又怕又笑,说道:“好无赖贼,直如此大胆不
怕!拚得输东道与你罢了,何必做出此渗濑勾当?刘氏子凭众人自说,只是不理,
自睡了,众人散去。刘氏子与死尸睡到了四鼓,那死尸得了生人之气,口鼻里渐
渐有起气来,刘氏子骇异,忙把手摸他心头,却是温温的。刘氏子道:“惭愧!
敢怕还活转来?”正在疑惑间,那女人四肢已自动了。刘氏子越吐着热气接他,
果然翻个身活将起来,道:“这是那里?我却在此!”刘氏子问其姓名,只是含
羞不说。
须臾之间,天大明了。只见昨晚同席这干人有几个走来道:“昨夜死尸在那
里?原来有这样异事。”刘氏子且把被遮着女人,问道:“有何异事?”那些人
道:“原来昨夜邻人王氏之女嫁人,梳壮已毕,正要上轿,猛然急心疼死了。未
及殡殓,只听得一声雷响,不见了尸首,至今无寻处。昨夜兄背来死尸,敢怕就
是?”刘氏子大笑道:“我背来是活人,何曾是死尸!”众人道:“又来调喉!”
刘氏子扯开被与众人看时,果然是一个活人。众人道:“又来奇怪!”因问道:
“小姐子谁氏之家?”那女子见人多了,便说出话来,道:“奴是此间王家女。
因昨夜一个头晕,跌倒在地,不知何缘在此?”刘氏子又大笑道:“我昨夜原说
道是吾妻,今说将来,便是我昔年求聘的了。我何曾吊谎?”众人都笑将起来道:
“想是前世姻缘,我等当为撮合。”
此话传闻出去,不多时王氏父母都来了,看见女儿是活的,又惊又喜。那女
儿晓得就是前日求亲的刘生,便对父母说道:“儿身已死,还魂转来,却遇刘生。
昨夜虽然是个死尸,已与他同寝半夜,也难另嫁别人了,爹妈做主则个。”众人
都撺掇道:“此是天意,不可有违!”王氏父母遂把女儿招了刘氏子为婿,后来
偕老。可见天意有定,如此作合。倘若这夜不是暴死、大雷,王氏女已是别家媳
妇了。又非刘氏子试胆作戏,就是因雷失尸,也有何涉?只因是夙世前缘,故此
奇奇怪怪,颠之倒之,有此等异事。
这是个父母不肯许的,又有一个父母许了又悔的,也弄得死了活转来。一念
坚贞,终成夫妇。留下一段佳话,名曰《秋千会记》。正是: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贞心不寐,死后重谐。
这本话乃是元朝大德年间的事。那朝有个宣徽院使叫做孛罗,是个色目人,
乃故相齐国公之子。生在自门,穷极富贵,第宅宏丽,莫与为比。却又读书能文,
敬礼贤士,一时公卿间,多称诵他好处。他家住在海子桥西,与佥判奄都刺、经
历东平王荣甫三家相联,通家往来。宣徽私居后,有花园一所,名曰杏园,取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那杏园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诸
贵人家所不能仰望。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两家宅眷,于园中设
秋千之戏,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宴还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
罢,谓之“秋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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