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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来撞去。看见船上一个美貌女子啼哭,都攒将拢来问缘故。
女子说道:“汴京下来,到浙西寻丈夫,不想此间奶母亡故,盘缠用尽,无计可
施,所以啼哭。”内中一个婆子道:“何不去寻苏大商量?”女子道:“苏大是
何人?’那婆子道:“苏大是此间好汉,专一替人出闲力的。”女子慌忙之中不
知一个好歹,便出口道:“有烦指引则个。”婆子去了一会,寻取一个人来。那
一人到船边,问了详细,便去引领一干人来,抬了尸首上岸埋葬,算船钱打发船
家。对女子道:“收拾行李到我家里,停住几日再处。”叫一乘轿来抬女子。女
子见他处置有方,只道投着好人,亦且此身无主,放心随地去。谁知这人却是扬
州一个大光棍。当机兵、养娼妓、接子弟的,是个烟花的领袖、乌龟的班头。轿
抬到家,就有几个粉头出来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尴尬,落在套中,无处分诉。
自此改名苏媛,做了娼妓了。
王生在福建随任两年,方回浙中。又值会试之期,束装北上,道经扬州。扬
州司理乃是王生乡举同门,置酒相待,王生赴席。酒筵之间,官妓叩头送酒。只
见内中一人,屡屡偷眼看王生不已。王生亦举日细看,心里疑道:“如何甚象京
师曹氏女子?”及问姓名,全不相同。却再三看来,越看越是。酒半起身,苏媛
捧觞上前劝生饮酒,觌面看得较切。口里不敢说出,心中想着旧事,不胜悲伤,
禁不住两行珠泪,簌簌的落将下来,堕在杯中。生情知是了,也垂泪道:“我道
象你,元来果然是你。却是因何在此?”那女子把别后事情,及下汴寻生,盘缠
尽了,失身为娼始未根缘,说了一遍,不觉大恸。生自觉惭愧,感伤流泪,力辞
不饮,托病而起。随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诉情怀,留同枕席。次日,密托扬
州司理,追究苏大骗良为娼,问了罪名。脱了苏媛乐藉,送生同行。后来与生生
子,仕至尚书郎。想着起初只是一时拾得掷瓦,做此戏谑之事;谁知是老大一段
姻缘,几乎把女子一生断送了!还亏得后来成了正果
而今更有一段话文,只因一句戏言,致得两边错认,得了一个老婆,全始全
终,比前话更为完美。有诗为证:
戏官偶尔作恢奇,谁道从中遇美妻。
假女婿为真女婿,失便宜处得便宜。
这一本话文乃是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杭州府余杭县有一个人,姓蒋名霆,表
字震卿。本是儒家子弟,生来心性倜傥佻,顽耍戏浪,不拘小节。最喜游玩山
水,出去便是累月累日,不肯呆坐家中。一日想道:“从来说山阴道上,千岩竞
秀,万壑争流,是个极好去处。此去绍兴府隔得多少路,不去游一游?”恰好有
乡里两个客商要过江南去贸易,就便搭了伴同行。过了钱塘江,搭了西兴夜船,
一夜到了绍兴府城。两客自去做买卖,他便兰亭、禹穴、蕺山、鉴湖,没处不到,
游得一个心满意足。两客也做完了生意,仍旧合伴同归。偶到诸暨村中行走,只
见天色看看傍晚,一路是些青畦绿亩,不见一个人家。须臾之间,天上洒下雨点
来,渐渐下得密了。三人都不带得雨具,只得慌忙向前奔走,走得一个气喘。却
见村子里露出一所庄宅来,三人远望道:“好了,好了,且到那里躲一躲则个。”
两步挪来一步,走到面前,却是一座双檐滴水的门坊。那两扇门,一扇关着,一
扇半掩在那里。蒋震卿便上前,一手就去推门。二客道:“蒋兄惯是莽撞。借这
里只躲躲雨便了,知是甚么人家。便去敲门打户?”蒋震卿最好取笑,便大声道:
“何妨得!此乃是我丈人家里。”二客道:“不要胡说惹祸!”
过了一会,那雨越下得大了。只见两扇门忽然大开,里头踱出一个老者来。
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斜角方中,手持盘头拄拐。方中内竹箨冠,罩着银丝样几茎乱发;拄拐
上虬须节,握若干姜般五个指头。宽袖长衣,摆出浑如鹤步;高跟深履,踱来一
似龟行。想来圯上可传书,应是商山随聘出。元来这老者姓陶,是诸暨村中一个
殷实大户。为人梗直忠厚,极是好客尚义认真的人。起初,傍晚正要走出大门来,
看人关闭,只听得外面说话响,晓得有人在门外躲雨,故迟了一步。却把蒋震卿
取笑的说话,一一听得明白。走进去对妈妈与合家说了,都道:“有这样放肆可
恶的!不要理他。”而今见下得雨大,晓得躲雨的没去处,心下过意不去。有心
要出来留他们进去,却又怪先前说这讨便宜话的人。踌躇了一回,走出来,见是
三个,就问道,“方才说老汉是他丈人的,是那一个?”蒋震卿见问着这话,自
觉先前失言,耳根通红。二客又同声将地埋怨道:“原是不该。”老者看见光景,
就晓得是他了。便对二客道:“两位不弃老拙,便请到寒舍里面盘桓一盘桓。这
位郎君依他方才所说,他是吾子辈,与宾客不同,不必进来,只在此伺候罢。”
二客方欲谦逊,被他一把扯了袖子,拽进大门。刚跨进槛内,早把两扇门,扑的
关好了。二客只得随老者登堂,相见叙坐,各道姓名,及偶过避雨,说了一遍。
那老者犹兀自气忿忿的道:“适间这位贵友,途路之中,如此轻薄无状,岂是个
全身远害的君子?二公不与他相交得也罢了。”二客替他称谢道:“此兄姓蒋,
少年轻肆,一时无心失言,得罪老丈,休得计较!”老者只不释然。须臾,摆下
酒饭相款,竟不提起门外尚有一人。二客自己非分取扰,已出望外,况见老者认
真着恼,难道好又开口周全得蒋震卿,叫他一发请了进来不成?只得由他,且管
自家食用。
那蒋震卿被关在大门之外,想着适间失言,老大没趣。独自一个,栖栖在雨
檐之下,黑魆魆地,靠来靠去,好生冷落。欲待一口气走了去,一来雨黑,二来
单身不敢前行,只得忍气吞声,耐了心性等着。只见那雨渐渐止了,轻云之中,
有些月色上来。侧耳听着门内人声寂静了。便道:“他们想已安寝,我却如何痴
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径好辨,走了去吧!”又想一想道:“那老儿固然怪
我,他们两个便宜得如此撇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毕竟有安顿我处,便再
等他一等。”正在踌躇不定,忽听得门内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蒋震卿心
下道:“我说他们定不忘怀了我。”就应一声道:“晓得了,不去。”过了一会,
又听得低低道:“有些东西拿出来,你可收拾好。”蒋震卿心下道:“你看他两
个,白白里打搅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么东西,忒煞欺心!”却口里且答应道:
“晓得了。”站住等着,只见墙上有两件东西扑搭地丢将出来。急走上前看时,
却是两个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手捻两捻,累累块块,象是些金银器物
之类。蒋震卿恐怕有人开门来追寻,急负在背上,望前便走。走过百余步,回头
看那门时,已离得略远了。站着脚再看动静。远望去,墙上两个人跳将下来,蒋
震卿道:“他两个也来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脚便走。
望后边这两个,也不忙赶,只尾着他慢慢地走。蒋震卿走得少远,心下想道:
“他两个赶着了,包里东西必要均分,趁他们还在后边,我且打开囊看看。总是
不义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囊打开,将黄金重货另包了一
囊,把钱布之类,仍旧放在被囊里,提了又走。又望后边两个人,却还未到。元
来见他住也住,见他走也走,黑影里远远尾着,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
隔着一箭之路。
看看天明了,那两个方才脚步走得急促,赶将上来。蒋震卿道:“正是来一
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惊,谁知不是昨日同行的两个客人,到是两
个女子。一个头紥临清帕,身穿青绸衫,且是生得美丽;一个散挽头髻,身穿青
布袄,是个丫鬟打扮。仔细看了蒋震卿一看,这一惊可也不小,急得忙闪了身子
开来。蒋震卿上前,一把将美貌的女子劫住道:“你走那里去?快快跟了我去,
到有商量,若是不从,我同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首无言,只得跟了他走。走
到一个酒馆中,蒋生拣个僻净楼房与他住下了。哄店家道,是夫妻烧香,买早饭
吃的。店家见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随,并无疑心,自去支持早饭上来吃。蒋震
卿对女子低声问他来历。那女子道:“奴家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
母亲王氏。奴家幼年间许嫁同郡褚家,谁想他双目失明了,我不愿嫁他。有一个
表亲之子王郎,少年美貌,我心下有意于他,与他订约日久,约定今夜私奔出来,
一同逃去。今日日间不见回音,将到晚时,忽听得爹进来大嚷,道是:‘门前有
个人,口称这里是他丈人家里,胡言乱语,可恶!’我心里暗想:‘此必是我所
约之郎到了。’急急收并资财,引这丫鬟拾翠为伴,逾墙出来。看见你在前面背
囊而走,心里道‘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见,所以一路不敢相近。谁知跟到这里,
却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却那人,又不好归去得,只得随着官人罢。也是出于无奈
了。”蒋震卿大喜道:“此乃天缘已定,我言有验。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
张!我同你家去便了。”蒋生同他吃了早饭,丫鬟也吃了,打发店钱,独讨一个
船,也不等二客,一直同他随路换船,径到了余杭家里。家人来问,只说是路上
礼聘来的。
那女子入门,待上接下,甚是贤能,与蒋震卿十分相得。过了一年,已生了
一子。却提起父母,便凄然泪下。一日,对蒋震卿道:“我那时不肯从那瞽夫,
所以做出这些冒礼勾当来。而今身已属君,可无悔恨。但只是双亲年老无靠,失
我之后,在家必定忧愁。且一年有余,无从问个消息,我心里一刻不能忘,再如
此思念几时,毕竟要生出病来了。我想父母平日爱我如珠似宝,而今便是他知道
了,他只以见我为喜,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计较,怎生通得一信去?”蒋震
卿想了一回道:“此间有一个教学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与我相好。他专在
诸暨往来,待我与他商量看。”蒋震卿就走去,把这事始未根由,一五一十对阮
太始说了。阮太始道:“此老是诸暨一个极忠厚长者,与学生也曾相会几番过的。
待学生寻个便,那里替兄委曲通知,周全其事,决不有误!”蒋震卿称谢了,来
回浑家的话不题。
且说陶老是晚款留二客在家歇宿,次日,又拿早饭来吃了。二客千恩万谢,
作别了起身。老者送出门来,还笑道:“昨日狂生不知那里去宿了,也等他受些
恓惶,以为轻薄之戒。”二客道:“想必等不得,先去了。容学生辈寻着了他。
埋怨他一番。老丈,再不必介怀!”老者道:“老拙也是一时耐不得,昨日勾奈
何他了,那里还挂在心上?”道罢,各自作别去了。
老者入得门时,只见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走到面前,喘做一团,道:“阿爹,
不好了!姐姐不知那里去了?”老者吃了一惊道:“怎的说?”一步一颠,忙走
进房中来。只见王妈妈儿天儿地的放声大哭,哭倒在地,老者问其详细,妈妈说
道:“昨夜好好在他房中睡的。今早因外边有客,我且照管灶下早饭,不曾见他
起来。及至客去了,叫人请他来一处吃早饭,只见房中箱笼大开,连服侍的丫鬟
拾翠也不见,不知那里去了!”老者大骇道:“这却为何?”一个养娘便道:
“莫不昨日投宿这些人又是个歹人,夜里拐的去了?”老者道:“胡说!他们都
是初到此地的,那两个宿了一夜,今日好好别了去的,如何拐得?这一个,因是
我恼他,连门里不放他进来,一发甚么相干?必是日前与人有约,今因见有客,
趁哄打劫的逃去了。你们平日看见姐姐有甚破绽么?”一个养娘道:“阿爹此猜
十有八九。姐姐只为许了个盲子,心中不乐,时时流泪。惟有王家某郎与姐姐甚
说得来,时常叫拾翠与他传消递息的。想必约着跟他走了。老者见说得有因,密
地叫人到王家去访时,只见王郎好好的在家里并无一些动静。老者没做理会处,
自道:“家丑不可外扬,切勿令传出去!褚家这盲子退得便罢,退不得,苦一个
丫头不着还他罢了。只是身边没有了这个亲生女儿,好生冷静。”与那王妈妈说
着,便哭一个不住。后来褚家盲子死了,感着老夫妻念头,又添上几场悲哭,道
“便早死了年把,也不见得女儿如此!”
如是一年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