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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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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的,只为凡事都是他保得过,所以如此称呼。满京人无不认得他的。郭七郎
到京,一问便着。他见七郎到了,是个江湘债主,起初进京时节,多亏他的几万
本钱做桩,才做得开,成得这个大气概。一见了欢然相接,叙了寒温,便摆起酒
来。把轿去教坊里,请了几个有名的行院前来陪侍,宾主尽欢。酒散后,就留一
个绝顶的妓者,叫做王赛儿,相伴了七郎,在一个书房里宿了。富人待富人,那
房舍精致,帐帐华侈,自不必说。
次日起来,张多保不待七郎开口,把从前连本连利一真,约该有十来万了,
就如数搬将出来,一手交兑。口里道:“只因京都多事,脱身不得,亦且挈了重
资,江湖上难走:又不可轻易托人,所以迟了几年。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明了
此一宗,实为两便。”七郎见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欢,便道:“在下初入京师,
未有下处。虽承还清本利,却未有安顿之所,有烦兄长替在下寻个寓舍何如?”
张多保道:“舍下空房尽多,闲时还要招客,何况兄长通家,怎到别处作寓?只
须在舍下安歇。待要启行时,在下周置动身,管取安心无虑。”七郎大喜,就在
张家间壁一所人客房住了。当日取出十两银子送与王赛儿,做昨日缠头之费。夜
间七郎摆还席,就央他陪酒。张多保不肯要他破钞,自己也取十两银子来送,叫
还了七郎银子。七郎那里肯!推来推去,大家都不肯收进去,只便宜了这王赛儿,
落得两家都收了,两人方才快活。是夜宾主两个,与同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愈
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又见七郎有的是银子,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
来。七郎一连两宵,已此着了迷魂汤,自此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竟不放赛
儿到家里去了。赛儿又时常接了家里的姊妹,轮递来陪酒插趣。七郎赏赐无算,
那鸨儿又有做生日、打差买物事、替还债许多科分出来。七郎挥金如土,并无吝
惜。才是行径如此,便有帮闲钻懒一班儿人,出来诱他去跳槽。大凡富家浪子心
性最是不常,搭着便生根的,见了一处,就热一处。王赛儿之外,又有陈娇、黎
玉、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使钱。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王
孙贵戚好赌博的,牵来局赌。做圈做套,赢少输多,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
七郎虽是风流快活,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里头,
所以放松了些手。过了三数年,觉道用得多了,捉捉后手看,已用过了一半有多
了。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要回家,来与张多保商量。张多保道:“此时正是濮
人王仙芝作乱,劫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那里去?恐到不得
家里,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好走,再去未迟。”七郎只得又住了儿
日。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了些银子,
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说得郭七郎动了火,问道:“假如纳他数
百万钱,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纳钱,就是得官,也
只有数,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嘱了主爵的官人,好歹
也有个刺史做。”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
界,有甚么正经?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崔烈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而今空
名大将军告身,只换得一醉;刺史也不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
正说时,恰好张多保走出来,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张多保道:
“事体是做得来的,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
七郎道:“为何?”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他们做得兴头的,多是有
根基,有脚力,亲戚满朝,党羽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钱赚,越做越高。
随你去剥削小民,贪污无耻,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万年无事的。兄长不过
见自身人,便弄上一个显官,须无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
去时,朝里如今专一讨人便宜,晓得你是钱换来的,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有
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着,岂不枉费了这些钱?若是官好做时,
在下也做多时了。”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的是官。况
且身边现有钱财,总是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博得个腰金衣紫,也
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赚得钱时,小弟家里原不希罕这钱的;就是不做
得兴时,也只是做过了一番官了。登时住了手,那荣耀是落得的。小弟见识已定,
兄长不要扫兴。”多保道:“既然长兄主意要如此,在下当得效力。”
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去打关节,那个包大走跳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有
身家、干大事惯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元来唐时使用的是钱,千钱为“缗”,
就用银子准时,也只是以钱算帐。当时一缗钱,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宋时却叫
做一贯了。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爵的官
人,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
横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告身还在铨曹。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
就把籍贯改注,即将郭翰告身转付与了郭七郎。从此改名,做了郭翰。张多保与
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称贺。七郎此时头轻脚重,连身子
都麻木起来。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筵,是日就换了冠带。
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
的酒。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边飞。”七郎在京都,一向撒
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
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欺估客,诈乡民,总是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饯行。
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姊妹,多来送行。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赉发些赏赐,
气色骄傲,旁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只消略
略眼梢带去,口角惹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撺哄了几日,行装打迭已
备,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骚!一路上想道:“我家里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
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欢,不觉日逐卖弄出来。那些原跟
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一发喜欢,
道是投得着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扬威,自不必说。无船上马,有路登舟,看看到
得江陵境上来。七郎看时吃了一惊。但见:
人烟稀少,阁井荒凉。满前败宇颓垣,一望断桥枯树。乌焦木柱,无非放火
烧残;赭白粉墙,尽是杀人染就。尸骸没主,乌鸦与蝼蚁相争;鸡犬无依,鹰隼
与豺狼共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元来江陵渚宫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
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已自劈劈地跳个不
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元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
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个去向。慌慌张张,走头无路,
着人四处找寻。找寻了三四日,撞着旧时邻人,问了详细,方知地方被盗兵钞乱,
弟被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两
间茅屋之内,家人俱各逃窜,囊橐尽已荡空。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替人缝
针补线,得钱度日。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来。母子
一见,抱头大哭。老母道:“岂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亡,生计都无
了!”七郎哭罢,拭泪道:“而今事已到此,痛伤无益。亏得儿子已得了官,还
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道:“儿得了何官?”七郎道:
“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道:“如何能勾得此显爵?”七郎道:“当今
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取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尽多在身
边,所以将钱数百万,勾干得此官。而今衣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众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随从旧
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太夫人”。母亲见此光景,虽然有些喜欢,
却叹口气道:“你在外边荣华,怎知家丁尽散,分文也无了?若不营勾这官,多
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七郎道:“母亲诚然女人家识见,做了官,怕少钱财?
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卷了归家的?今家业既无,只索
撇下此间,前往赴任,做得一年两年,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何难处?儿子行
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尽勾使用,母亲不必忧虑。”母亲方才转忧为喜,笑逐颜
开道:“亏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时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
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时可以动身?”七郎道:“儿子原想此一归来,娶个好媳妇,
同享荣华。而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个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日先
请母亲上船安息。此处既无根绊,明日换过大船,就做好日,开了罢。早到得任
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了,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尽多撇下。又分
付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次日搬过了行李,下了舱口停当。烧了利
市神福,吹打开船。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荣畅,志气轩昂。七郎不曾受苦,
是一路兴头过来的,虽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历
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几多大了。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
湘江,次永州。州北江墂有个佛寺,名唤兜率禅院。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
看见岸边有大槦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
了桩橛。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伞盖跟后。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
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现任西粤横州刺史。”寺僧见说是见任官,愈加
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只是磕头礼拜,谢他覆庇。
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黄昏左侧,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晌。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但见:
封姨逞势,巽二施威。空中如万马奔腾,树杪似千军拥沓。浪涛澎湃,分明
战鼓齐鸣;圩岸倾颠,恍惚轰雷骤震。山中虓虎啸,水底老龙惊。尽知巨树可维
舟,谁道大风能拔木!
众人听见风势甚大,心下惊惶。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风虽猛,亏得船系在极大
的树上,生根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元来那
株树年深日久,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长江巨浪,日夜淘洗,
岸如何得牢?那树又大了,本等招风,怎当这一只狼犺的船,尽做力生根在这
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树重,树趁着风威,底下根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
剌一声,竟倒在船上来,把只船打得粉碎。船轻树重,怎载得起?只见水乱滚进
来,船已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尽没于水。说时迟,那时快,
艄公慌了手脚,喊将起来。郭七郎梦中惊醒,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与同艄
公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搁得住,急在舱中水里,扶得个母亲,
搀到得岸上来,逃了性命。其后艄人等,舱中什物行李,被几个大浪泼来,船底
俱散,尽漂没了。其时,深夜昏黑,山门紧闭,没处叫唤,只得披着湿衣,三人
捶胸跌脚价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出来,看见他
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寺僧忙走
出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槦树倒来压在其上,吃了一惊,
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浪打去,没
讨一些处。连那张刺史的告身,都没有了。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安住老母,商
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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