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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叔说:“你就把我这骨头当虎骨卖了吧。”
干部说:“听派出所的同志介绍说,老陈你的觉悟最高,全村人都应该向你学习。你不会为了这三百块钱就……”
翠娘忙打断干部的话:“奖金和奖状我们都不要了,我们出钱!”
办案费八百块,加上案值评估费三百块,总共一千一百块,正好是头牛钱(不算牛黄)。这是满叔家积蓄多年才余下的,翠娘天天关着门嚷。日子长了,外头人都知道了。
有人问满叔:“听说你丢了一头牛?”
满叔说:“哪是一头?两头!”
那人说:“我听说你只丢了一头牛。”
满叔说:“被贼偷了一头,被强盗抢了一头!”
满叔嘴巴不再像原先那样利索了,倒是脾气越来越坏了,总是摔东西。翠娘也有气,却不再在外头叫骂,只对满叔嚷:“你摔什么呀?有本事就上派出所去呀!”
满叔怒道:“你怎么不骂了呢?你满世界骂去呀?你敢出去骂,我提着茶壶跟在你背后侍候你!你骂得口渴了,我给你喂水!”
有日凌晨,满叔早早的醒了。听屋后有人路过,说着话儿。一听,便知道他们打了通宵麻将。
“昨晚你赢了。”
“赢?满叔赢官司!”
一个典故诞生了。
花 街
徐则臣
1.老默
修鞋的老默死在中午。据负责处理这件案子的警察说,老默死的时候大约在一点左右。一点半多一点,开杂货铺的老歪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披着衣服要去厕所,开了门惊得他睡意全无,他看见老默倒在他的修鞋摊子上,脑袋歪在一堆修鞋的家伙里,一半的屁股还坐在倒了的小马扎上,吃了半边的馒头从饭盒里滚到了老榆树底下。老歪喊了一声老默,老默一动不动,又喊了一声,还是不动,再喊了一声,他就叫了起来:“老婆不好了,修鞋的老默死了?选”
老歪是个大嗓门,他的叫声把一条街都惊动了。沿街的板门凌乱地打开,吱吱呀呀响成一片,一双双穿着拖鞋的光脚陆续从花街两头奔凑过来,到了榆树底下就不动了,他们把老默的修鞋摊子围成一圈。他们不敢上前,站在一边把两只手握成拳头抱在胸前看,我祖父和老歪走上前去,一人拽着老默的一条胳膊把他从修鞋摊子上架起来,他们想让他站直了。可是老默站不直,脚没法坚实地着地,整个人像一只僵硬的虾米,总也抬不起头来。祖父试探一下老默的鼻孔,脸一下子拉长了,摆摆手对大家说:“没用了。”
老歪的老婆从斜一侧的树根处捡起老默吃剩下的那半个馒头,又冷又硬,像一捧粗砂做成的,一碰就向下掉馒头渣子。“这个老默,做饭时我说给他热一下,他不愿意,说喜欢吃冷的,”她把馒头展示给大家看,抹着眼睛说,“这下好了,连冷馒头都吃不上了。”
附和她的是我祖母,她那样子好像是因为生气才掉眼泪的,她在我祖父旁边指指点点,主要针对老默单薄的衣服。“你看这该死的老默,给了他好几条裤子他都不穿,就穿两条单裤,连毛裤都不穿,大冷的天。”老默穿得的确很少,一件老得袖口露出棉花的小棉袄,上面套着蓝灰色的中山装,裤子是打着补丁的灰色单裤。还光着脑袋,而我们花街上头发少的老人在冬天都戴着呢子或者毛线织成的帽子。祖母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很多人都跟着数说老默的不是。你想想,一年到头在花街摆摊修鞋,三三两两地积累下来,老默的日子应该过得很不错才对。又不是没钱,吃饭也省,穿衣也省,还要省成个百万富翁呐。大家议论得很起劲,把老默已经死了这事都给忘了。
“别咋呼了,人都死了,”我祖父说,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把老默放下,他不能让老歪就这么一直抱着他。“男人留下,女人快回去找警察?选”
女人们一哄而散,慌慌张张地不知要往哪儿跑。
祖父和一帮男人留下来收拾老默和他的修鞋摊子,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捡起来放到他的三轮车里。老默的身体僵了,祖父他们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把他弄直,只好就让他弯着睡在草席上,说不出来的别扭的姿势。草席是开豆腐店的蓝麻子让儿子良生从家里拿来的,没用过的新席子。老默生前最喜欢吃蓝麻子的豆腐脑,几乎每天早上都吃,这些年来没少给他送钱。刚收拾好,警车就到了,车停下来警笛还响着。尖锐的警笛声不仅把花街上的居民全吸引过来了,周围几条街巷的人也寻着声音聚来了。人们源源不断地向老榆树底下涌来。都知道一定出大事,否则警车不会钻进花街这样狭窄的小巷子的。
警察的程序没有我们想像的那样复杂。他们拍拍打打把老默试探了一遍。掀开他的眼皮。撬开他的嘴,祖父他们刚刚没发现,老默的嘴里还有一块没嚼碎的冷馒头。抱着他的脸左右端详,又简单地看了一下老默的周身,解开他的衣服又给他穿上,也是折腾来折腾去,就检查完了。我祖父问一个戴眼镜的警察怎么回事,警察说,还能怎么回事,他是猝死,与别人无关。这个结论多少让我们有点失望。
老默对我们花街来说,其实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因为没人知道老默的底细。他整天在这里摆摊修鞋,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知该把他送到哪个地方,只好由警察先收着。警察们同意了,他们也要作进一步的调查。警察让祖父他们帮个忙,把老默的尸体抬上车,正在塞进车里时,那个戴眼镜的警察在老默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他打开那张因折叠时间过久而发绒泛黄的纸片,看了一眼就专注地读出了声:
“我叫杨默,半生修鞋,一身孤寡,他们叫我老默。我已经老了,算不透自己的死期,所以早早立遗嘱如下:我愿意将仅存的积蓄两万元整送给花街蓝麻子豆腐店的蓝良生,已将款额存到了他的名下,请发现此遗嘱者代为转达。老默感激你了。”
2.花街
从运河边上的石码头上来,沿一条两边长满刺槐树的水泥路向前走,拐两个弯就是花街。一条窄窄的巷子,青石板铺成的道路歪歪扭扭地伸进幽深的前方。远处拦头又是一条宽阔惨白的水泥路,那已经不是花街了。花街从几十年前就是这么长的一段。临街面对面挤满了灰旧的小院,门楼高高低低,下面是大大小小的店铺。生意对着石板街做,柜台后面是床铺和厨房。每天一排排拆合的店铺板门打开时,炊烟的香味就从煤球炉里飘摇而出。到老井里拎水的居民起得都很早,一道道明亮的水迹在青石路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最后消失在花街一户户人家的门前。如果沿街走动,就会在炊烟的香味之外辨出井水的甜味和马桶温热的气味,还有清早平和的暖味。
老默跟着一条水迹进了花街,多少年来都是这样。三轮车的前轱辘压着曲折的水线慢腾腾地向前走,走到榆树底下,拎桶的人继续向前,老默停下了。他把修鞋的一套家伙从车上拿下来,一样样井井有条地摆好摊子,然后闻到了蓝麻子家的豆腐脑的香味。他扔下摊子循着香味来到豆腐店里,在柜台里边固定的靠窗的长条凳上坐下,对着热气升腾里正忙活的麻婆说:“一碗豆腐脑。你不是知道么,香菜要多多地放。”然后对从豆腐缸后走出来的蓝麻子说,“生意好啊,麻哥,老默又来了。”
蓝麻子给他抹一下桌子,说:“馒头带了吗?芽”
“带了,”老默从口袋里拿出昨天晚上买就的馒头,生硬地掰开。“麻哥你看,冷了吃才有馒头味。”
麻婆一直不说话,只有蓝麻子陪着老默天南海北地瞎说一通。吃过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老默就一头大汗,抹抹嘴递上钱,开始向蓝麻子和麻婆告辞,一路点着头往回走。他从不在豆腐店里待时间长。走过我家的裁缝店时,不忘和我祖父祖母打个招呼,说两句天气什么的无关紧要的话。回到榆树底下他的修鞋摊子前,在小马扎上坐下来,摸出根香烟独自抽起来,等着第一个顾客把破了的鞋子送过来。这时候花街才真正热闹起来,各种与生活有关的声响从各个小院里传出来,一天真正开始了。懒惰的小孩也从被窝里钻出来,比如我,比如蓝麻子的孙女秀琅,比如老歪的孙女紫米。
我和秀琅、紫米常在一起玩。走过修鞋摊子时,我们都会停下来摆弄那些修鞋的工具,锤子、剪子和修鞋的缝纫机。老默一点都不烦,做着示范告诉我们这些东西怎么用,在什么时候用。我们偶尔也会冷不丁地问他一个相同的问题,为什么他每天都来花街,我们的鞋子可不是每天都坏的。事实上也是这样,有时候他在树底下坐上一天也修不上两双鞋,多数时间他都在和我祖父他们聊天,或者一个人干坐着吸那种味道刺鼻的卷烟。
“习惯啦,”老默笑呵呵地说,“就跟走亲戚似的,看到小寒、秀琅和紫米心里就塌实了。”
他常常会给我们三毛两毛的零花钱,让我们去买糖吃。我不要,我祖母不许我拿老默的钱。紫米也不敢要,老歪不喜欢她吃零食。老默就给秀琅,说好孩子,爷爷给你的钱就拿着,买点铅笔、橡皮和糖豆,别忘了分一份给小寒和紫米,听话,拿着。秀琅就乖乖地接住了,有时她不要,不要老默也硬塞给她。
老默在花街修鞋有些年头了,我记事起他就坐在榆树底下。谁也记不清他是哪一年哪一天第一次出现在这里了。时间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花街太小,要修的鞋子不多,每天都来就有点浪费了。所以我小叔有一回在吃饭的时候说,是不是老默看中我们花街上的哪个女人了?芽说完小叔自己就笑了,他也觉得这个想法好笑。但他还是被祖父骂了一通。
“瞎说,老默都多大了?选”祖父说,“人家老老实实挣着血汗钱,怎么会随便去招惹那些小院里的女人。”
祖父说的小院里的女人是指我们花街上的妓女。花街,听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了。后来我从祖父祖母和街坊邻居那里逐渐了解到了一些花街的历史,发现这个名字的确与妓女有关。几十年前,甚至更早,这条街上就住下了不少妓女。那时候运河还很热闹,往来的货船和竹筏子交替在运河边上的各个石码头上靠岸,歇歇脚,采买一些明天的航程必要的食物和用具,也有一些船夫是特地下船找点乐子的。那会儿的花街还不叫花街,叫水边巷,因为靠近小城边上最大的一个石码头。下船的人多了,什么事也就都来了。水边巷逐渐聚集了专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有当地的,也有外地的,租住水边巷哪一家小院的一个小房间,关起门来就可以做生意了。生意越做越大,名声就跟着来了,运河沿线的跑船的和生活无忧的闲人都知道石码头边上有一条街,院子里的某一扇门里有个鲜活动人的身体。花钱找乐子的慕名而来,想卖身赚钱的女人也慕名而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花街的外地人多于本地人,祖父说,当初花街人的口音杂啊,南腔北调的都有,做衣服都麻烦,他们一人一个口味。水边巷的名字渐渐被人忘了,就只知道有一条花街,后来干脆花街就叫花街了。
现在的花街已经比较干净了,上面规定不准女人用身体挣钱了,而且那种行当也出不了大门。但还是有,只要这世上花肠子的男人还有,妓女就绝不了种。我也知道花街上的几个妓女,见了面我还和她们打招呼,叫她们什么什么姨。她们平常和花街上的其他人一样,或者上班,或者出门做别的事,只有在她们悄悄地在门楼上和屋檐下挂上一个小灯笼时,才成了妓女。挂上灯笼就回到小屋子里,等着有兴趣的男人们来敲门。她们很安静,无声无息地挂上灯笼,又无声无息地取下,和花街上的人一样沉稳平和地生活。
祖父认为老默不可能是冲着哪个小灯笼来的,也没有人这么认为,小叔也是随便开了一个玩笑。老默只是一个修鞋的老头,他整天都在老榆树底下坐着呐。到了黄昏时分,老默开始慢悠悠地收拾摊子,修好的鞋子送进老歪的杂货铺等着鞋主来取,没修好的带回家,他和我祖父他们打过招呼就骑上三轮车,晃荡晃荡地出了花街。
关于老默,花街上的人谁也不敢说对他十分了解。他只说很少的话,关于他自己的更少。我祖父和老歪知道的算是多的了,因为杂货铺和裁缝店斜对着老榆树,祖父和老歪即使在忙活时也可以伸头和老默聊天。再说他们忙的时候实在不多,花街的生活像是陷在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里,晃晃悠悠的,想忙都忙不起来。老默死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