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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要看那芥子园的画谱。”又笑嘻嘻的对着文泽道:“我与你画把扇子。”文泽道:“此时我不要,等你学好了再画。”春喜道:“你们势利,怎见得我此时就画得不好?你若有好团扇,我就加意画了。”说罢就跑了进去,拿了一柄团扇出来,画着一枝杨柳,有一个螳螂捕蝉。那翅张开,一翅在螳螂身下压住,很像嘶出那急声来。那螳螂两臂扎住了蝉项,口去咬他,两眼鼓起,头上两须一横一竖,像动的一样。文泽看了,大赞道:“这是你画的么?”春喜点点头。文泽道:“我不信。”春喜道:“你不信,我当面画给你看。”文泽道:“你将这把扇子给我罢。”春喜道:“这扇子我自要留的。”文泽道:“我不管你留不留,我只要这把,你落了款罢。”春喜只得落了款,送与文泽。文泽道:“看你这画,已经比瑶卿好了,字也写得好。”春喜道:“瑶卿原只会画兰竹与几笔花卉,山水尚是乱画的,草虫他更不会。此时说我比他好,我也不安,将来或者赶得上他。”正说话间,只见仲清、王恂同着琪官、桂保进来。
文泽见了大喜,问道:“怎么今日不约而同,都到这里来?”仲清道:“庸庵要到蕊香那里去,却遇见玉艳,想同到新开的庄子里去坐坐。见你的车在门口,所以进来。”文泽道:“莫非就是那唐和尚开的安吉堂么?闻得那地方倒好,他又将寺里的几间房子也通了过去,我们就去。”春喜道:“怪热的天,在这里不好吗?”桂保道:“那里也好,内中有几间屋子,摆满了花卉,大天篷凉爽得很。倒是那里好。”即催了春喜,换了衣裳,都上车,到了安吉堂对门车厂里,卸了车。文泽等走进,掌柜的忙出柜迎接,即引到后面一个密室,却是三间,隔去一间,并预备了床帐枕席。外面摆了两个座儿,一圆一方,都是金漆的的桌凳。上面铺炕,挂了四幅屏画,是画些螃蟹,倒还画得像样。上头挂一块桃红绸子的贺额,写着“九重春色”四字,上款是“归云禅师长兄、瑞林亲台长兄开张之喜”,下款也是两个人名字。一幅朱笺对联,写的金字是:磨墨再烦高力士,当垆重访卓文君。
众人看了大笑,仲清道:“怪不得这里热,被这些联额字画,看得出汗。”再看两边墙上两个大横披,一个姓马的写的字,其恶俗已到不堪,那一幅画甚离奇,是画的张生游寺。文泽等又笑了一阵。掌柜的进来张罗了一会,亲手倒了几杯茶出去,遂换走堂进来点菜。王恂道:“这里的生炒翅子、烧鸭子是出名的,就要这两样。”各人又分要了好些,皆是凉菜多,热菜少。走堂的先摆上酒杯、小菜,果碟倒也精致。送上陈绍、木瓜、百花、惠泉四壶酒来,放下一搭纸片。那边桌上点了一盘小盘香,中间一个冰桶,拿了些西瓜、鲜核桃、杏仁、大桃儿、葡萄、雪藕之类,浸在冰里。首坐仲清,次文泽,次王恂,琪官、春喜、桂保相间而坐。来了几样菜,各人随意小酌闲谈。
文泽问起子玉,还是前月初七日送行时见他。仲清道:“庾香已后大约未必肯出门的了,我们去看过他几次,他又病了 几天,俨然去年夏天的模样。他这个元神,此时正跟着玉侬在长江里守风,只怕要送他到了南昌,才肯回来呢。”琪官听了,眉颦起来,神情之间,颇有感慨,说道:“初六那一日,我请他们叙了半日,虽然彼此啼哭,却也还劝得住,不料至皇华亭,彼此变成这形象,我此时想起,还替他们伤心。”王恂道:“那天幸是没有生人在那里,若有生人见了他们这个光景,岂不好笑?玉侬倒还遮饰得过,有他们一班人送他,自然离别之间,倒应如此的。就是庾香遮饰不来,直着眼睛,拉他上车,还挣着不动,又有那一哭,到底为着什么事来?幸亏度香催道翁走了,不然,他见了也要猜疑。”文泽道:“可不是?庾香与湘帆比起来,正是苦乐不同。湘帆非但与媚香朝夕相亲,如今又对了阔亲,偏偏又是个姓苏的,而且才貌双全。你道湘帆的运气好不好?我看咱们这一班朋友,就是他一个得意。”仲清道:“自然。”王恂道:“竹君近来倒没有从前的意兴,这是何故?”仲清道:“竹君么,他因不得鼎甲,因此挫了锐气。如今看他倒有避热就凉之意,是以住在怡园,不与那些新同年往来。”文泽道:“今年你们若考中了宏词科,也就好了。倒要劝劝庾香,保养身子要紧。”仲清、王恂点头。
桂保对王恂道:“从前我在怡园,行那一个字化作三个字的令,你一个也没有想得出来。我如今又想了一个拆字法,分作四柱,叫做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项。譬如这个酒字,”一面说,一面在桌子上写道:“旧管一个酉字,新收一个三点水,便成了一个酒字。开除了酉字中间的一字,实在是个洒字。都是这样。你们说来,说得不好,说不出的,罚酒一杯。”
春喜道:“这个容易,也不至于罚的。我就从天字说起,旧管是个天字,新收一个竹字,便合成了笑字。开除了人空,实在是个竺字。”众人赞道:“好。”琪官道:“我也有一个, 旧管是个金字,新收一个则字。”说到此,便写了一个铡字:“开除了一个贝字,实在是个钊字。”桂保道:“金字加个则,是个什么字?”琪官道:“有这个字,我却一时说不出来。”
春喜道:“这字好像是铡草的眨”琪官道:“正是。”桂保道:“以后不兴说这种冷字。若要说这种冷字,字典上翻一翻,就说不荆且教人认不真,有甚趣味?”琪官被驳得在理,也不言语。仲清道:“倒也有趣,我们也说几个。我说旧管是个射字。新收一个木字,是榭字。开除了身字,实在是村字。”
桂保道:“好,说得剪截。”文泽道:“旧管是个圭字,新收一个木字,是桂字。开除了土字,实在是杜字。”王恂道:“旧管是个寺字,新收一个言字,是诗字。开除了土字,实在是讨字。”桂保道:“这个比从前的田字讲得好了。我说旧管是个一字,新收一个史字,是吏字。开除了口字,实在是丈字。”
琪官道:“我的旧管是串字,新收了心字,是患字。开除了口字,实在是忠字。”春喜道:“我旧管是昌字,新收门字,是个阊字。开除了曰字,实在是间字。”仲清道:“我旧管是贱字,新收三点水,是溅字。开除了贝字,实在是浅字。”文泽道:“我旧管是波字,新收一个女字,是婆字。开除了波字,实在是女字。”春喜道:“怎么说?闹错了。旧管是波字。怎么开除也是波字?新收是女字,怎么实在又是女字?内中少了运化。”桂保道:“这要罚的。”文泽笑道:“我说错了,我是想得好好儿的。”便说道:“开除是皮字,不是波字。”琪官笑道:“这是什么字,一个婆字少了皮字?”春喜道:“要把那三点水揪下来,把女字抬上去,不是个汝字?”文泽笑道:“正是汝字。”桂保道:“太不自然,要罚一杯。”文泽笑道:“不与你们来了。”饮了一杯,王恂道:“旧管是眇字,新收三点水,是渺字,开除了目字,实在是沙字。”桂保道: ·“旧管是士字,新收了口字,是吉字。开除了一字,实在是个古字。”文泽道:“这张口可惜生下了些,凑不拢,也要抬上些才好。”众人皆笑。桂保道:“这个批评未免吹毛求疵。就算略差些,也用不着抬女字的那么使劲。”众皆大笑。琪官道:“旧管是胡字,新收三点水,是湖字。开除了沽字,实在是月字。”春喜道:“旧管是邑字,新收个才字,是挹字。开除了口字,实在是把字。”文泽道:“这个令没有什么意思,我不说了,还说别样罢。”饮了几杯酒,只听得隔壁唱起来,众人听是唱的《南浦》道:“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另。”
桂保谓春喜道:“小梅你近来很讲究唱法,南曲逢入声字,应断,还是可以不断呢?”春喜道:“若说入声,是应断的。”
桂保道:“自应唱断。你听方才唱的,却与我们唱的一样,笛上工尺妻字,是五六工尺工,一字,笛上工尺是六五。你听两月夫妻一旦孤另,这‘一’字怎么断呢?”春喜道:“这是要把板眼改正了,就断了。如今唱的工尺妻字的五字自中眼起,六字的腰板,工字的头眼,尺字的中眼,工字的末眼,一字上的工尺是六字的头板、头眼、中眼,五字的末眼。如此唱法,一字怎么能断?然一字不断,究竟不合南曲唱入声的规矩。你要这一字断,却也不难,只要将妻字上的工尺五字拖长,六字改为中眼,工字改为一字的头板,尺字改为一字的头眼,六字改为中眼,五字改为末眼,音节截断,便合南曲入声唱法。”
一手拍着桌子道:“你听,两月夫妻,一旦孤另。”桂保道:“你真讲得不错。”又道:“你知道唱南曲,有用一凡工尺的没有?”春喜道:“南曲是没有一凡的,是人人尽知。惟有一处,我问过你令兄,他是个刺杀旦。我问他南曲笛子上有一凡没有,他也说没有。我说你做《刺梁》那一出,是南北合套,梁冀所唱之曲皆系南曲,到看报时唱的‘酒困潦倒’这‘潦倒’ 上的工尺,就吹出一凡。因为邬飞霞接唱北曲,不能不出调,所以非一凡不可。你说南曲用一凡,就只有此一处,并无第二处。”桂保点点头道:“我也听得我哥哥与人讲,大约还是你对他说的。”春喜道:“若说不讲究唱也罢了,既要讲究,唱错的还不少呢。譬如那《小宴》一出,南北合套音节最好。若以人之神情摹想当日光景,至《惊变》处,唱到‘恁道是失机的哥舒翰’,非用五六五出调高唱不可。既惊变矣,则仓皇失措之神自在言外。且下文还有社稷摧残等语,慢腾腾低唱是何神理?”琪官道:“这也论得极是。我想那些口白,也都有不妥当处,一气说完,后来唱出,全无头绪,若断章摘句起来,几至不通。”春喜道:“可是不么。譬如《阳告》一出,出场时一口说尽,所以后头唱的曲文,与口白文气不接。如今班中唱的个个是如此。要依我,就改他口白。”桂保道:“怎样改呢?”春喜道:“你记第一段的口白是:‘望大王爷早赐报应’,与《滚绣球》一只‘他因功名阻归’,文气不接。第二段口白:‘在神前焚香设誓’与《叨叨令》一只‘那天知地知’,文气又不对。第三段口白‘勾去那厮魂灵与奴对证’,与《脱布衫》一只‘他好生忘筌得鱼’,文气又不接。依我要把第一段口白‘奴家敫桂英,因王魁负义再娶,要到海神庙把昔日焚香设誓情由哭诉一番,求个报应。来此已是,不免径入。’把这一段说完进庙,再向大王爷案前哭诉,之后也只说‘奴家敫桂英,与济宁王魁结为夫妻,谁想他负义又娶。妈妈逼奴必嫁,奴家不从,致遭殴辱,忿恨难伸,故到殿前把已往从前之事诉告一番,求大王爷早赐报应。当时那王魁呵’再唱那《滚绣球》一只,文气便接。唱完之后,再说‘定盟之时,神前设誓,誓同生死,若负此心,永堕地狱。呵哟,是这么的□。’这才是‘神前设誓,天知地知呢’。这只唱完,说道‘不是奴家心肠 忒狠,他到京中了状元,另娶韩丞相之女为妻,一旦把奴休了,是令人气愤不过□。’把他头一段口白分作三段,这就通身文气都接了。”仲清、文泽、王恂道:“这都改得好,但如今讲究唱昆腔的也不少,怎么就不晓得这些毛病呢?”春喜道:“唱清曲的人,原不用口白,他来改正他做什么?唱戏曲的课师,教曲时总是先教曲文,后将口白接写一篇,挤在一处,没有分开段落,所以沿袭下来,总是这样。”众人正在谈得高兴,只听那间房后面角门一响,房内脚步声,有人走出来。众人留心看时,帘子一掀,钻出个光头来,穿件黄□丝短僧衣,蓝绸裤子,散着裤脚,趿着青线网凉鞋,摇着鹅毛扇子。见了众人,满面堆下笑来,抢步上前,和着双手,半揖半叩的见文泽等三人,又与桂保等三人拉了拉手,原来是唐和尚。文泽让他坐了,唐和尚鞠躬如也,坐在炕沿上。走堂的倒了一钟茶给他,唐和尚道:“这茶不好,你另沏壶雨前,放些珠兰在里面。少爷们在此,好好的伺候。”走堂的笑嘻嘻的答应了。唐和尚道:“今日少爷们这么高兴,到小庄来。”王恂道:“我们来过多回了。”和尚笑道:“少爷说谎,今日尚是头一次。少爷们若到来,我没有不晓得的。如果酒多了,还可以里面坐坐。”文泽道:“那倒不消,我们闻了那气味就要醉的。”唐和尚道:“如今田老爷是贵人了,他搬出后,我也没有见着他。好容易一年之内,中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