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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下头,半天不说话,最後说:“没有什麽。要是能找到当然好,要是找不到……也就算了。”
外头人去传话去,他小声说:“我先走了,你仔细著些,别乍寒乍热的,对身体可没好处。”
我点个头,他脚步细碎,从偏殿角门走了。
过了午思礼斋有小太监来,送了张宁莞手抄的纸给我,上头密密麻麻写著蝇头小楷,是练功口诀和心法。
他倒真的放在心上,比我自己还著紧。
这个人的性格,原就是这样吧?听旁人说他以前的事,对人总是很好,尽欢,姚钧,更不要说苏远生。
心里想著,一边让小陈再去传话给杨简,务必,一定,总得找到苏远生才是。
倒也有件开心的事情,尤烈的信写了七八张纸,墨迹淋漓,总是控诉尽欢憨头愣脑不解风情,有天温泉共浴,他著意把两人的衣衫藏起来,想著温泉水滑石洞流暖,总能得以亲近了吧?想不到尽欢居然剥了兽皮一围,自顾自趁著夜黑跑了,狠得他一个人在水里泡著
跺脚咬牙。
我笑得肚子生疼,伏在桌上直喘气。
尽欢尽欢,你真给我争气啊。
虽然说我不能总是当大棒打鸳鸯,人可是给他送去了的,那他没本事,追不到手,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忽然手中一空,信被人给一把抽了去。
龙成天笑吟吟的,接著向下念:“来的时候你到底是给他吃了铁胆还是熊心,成天打马乱跑,哪儿黑往哪儿钻,听说又出股土匪,乐得跟要娶媳妇一样就直跑去……这里天冷不比南边,大冬天硬是就穿单靴踏雪,手上生了许多冻疮,就是不擦药……”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直揉肠子:“行了行了,求你啦大哥别念了,还让不让人活啊。”
龙成天很无辜的放下信纸:“这又不是我招你笑,明明是尢烈嘴头子太利索了点。”他放下信纸,把我披的衣裳拢了拢:“太医开的药吃了没?身上觉得怎麽样?”
我拿了信纸接著看,一边说:“嗯,没觉得有什麽不好的,原来也不觉得怎麽样,谁让你大惊小怪了。”抬头看一眼他:“喏,你看你,眼圈发黑,这会儿要是没什麽事,补一觉去吧。”
他敲我一记:“你哪这麽多废话。饿不饿?传膳麽?”
我想著那半封没看完的信,顺带著也想起宁莞给我抄的半张纸来:“先不急,我把信看完再说。”
我看信看得咯咯笑,喊著:“小陈,研墨!”
龙成天好象有些心不在焉,顺口问:“你要写些什麽?”
我铺纸拣笔,兴高采烈:“哪,我这是家信,家信,不写什麽军务,你可以不用关心。嘻,尢大哥呀尢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体恤你了……”
等我龙飞凤舞画完信封口,龙成天已经到外殿打了个转回来了,脸色明显是愉悦得很:“写完了?”
“是啊。”我开始写信皮儿,太高兴了,还是忍不住要露一手:“不答应我的条件,嘿,让他看著吃不著,难受死。”
龙成天轻笑:“尢将军是人精儿,想让他难受,可不大易啊。你跟他……提什麽条件了?”
我眯眼一笑:“别人捏不到他,难道我还捏不到?他那一回问我要尽欢,我就说,不是不行,不过你得给尽欢当媳妇,以他为尊,以他为夫,呵,他当场黑脸啐我。小样儿……我叫你再横啊……”
咦?突然愣了下,小宁莞,啊,就是现在的孟觉,我似乎还没来及和他说尽欢还有尢烈的事情来著。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惦念旧人。
算了,管他这麽多。
大话西游里至尊宝最後说,生亦何哀,死亦何苦。
活著诚然是好,不过死亡也并不可怖。
我甚至睁大了眼睛,想著要张开双臂,迎接那永恒的终点到来。
一切走到这里,我已经疲倦。
会呕血而死?多好,这死法一听就浪漫哀美,人家杜鹃鸟就是吐血死的,人家寒霜枫叶也是秋染血色的。
吐血对海棠,都能写进诗里了。
我翻翻手里的册子,现在我的精神好的很,每次吐血过後都会有这麽一段时间,精神奕奕,体力充沛。我集中精力把该办的事情都集中到这时候办。
夏天到了,可我不觉得热,手脚都凉浸浸的。
龙成天留在我身畔的时间越来越长,宫中一派平静下掩盖著不平静的暗波,惶恐的人有,蠢动不安的也有,观望猜测的占大半。
孟觉坐在榻边,给我念诗解闷。我懒洋洋躺著。这几天喝的汤药换了味道,有三天没见红,身上没劲,精神不佳,这不吐血还不如吐血来得舒服呢。
这叫什麽事儿,我知道喝酒的上瘾,抽大烟的上瘾,倒不知道这个吐血还有上瘾的。
难不成吐习惯了,猛一不吐还不适应麽?
“你根本没有在听。”他合上书。
我眼也不睁:“我听著呢。”
他的声音有些焦燥,就算是念诗时,平和爽朗中还是有点火气,不能真的让人平心静气。
“那你说我都念了什麽?”
我嘴角略略弯起:“这个谁记得住。啊,是了,昨天杨简说,活捉到好几个魔教中人,或许能问出苏教主的下落。”
一句话比胶贴还管用得多,孟觉立刻不出声儿了。
我笑眯眯的翻个身,撑著枕在他腿上:“小孟觉,你怎麽谢我?”
他脸上有点可疑的泛红:“你,你要什麽谢礼?我可没钱。”
“嗳,谁要钱了?钱我多的是,八辈子也花不完。”我笑得邪气:“这麽漂亮的小脸儿,不知道底下身子长什麽样儿?”
他吓得一退八丈远,都快退到门外了:“哎,你,你自重啊。”
我无赖的摇摇头:“我很轻的,重不起来,没办法。”
他脸上通上,一甩袖子走了。
我伏在榻边掩住口。
呜……真准时。
刚才觉得胸口那种闷寒劲儿又起来了,赶紧努力把孟觉气走。
袖子上一片红渍。
好象血量有增加啊。
嗯,新发现。
弄脏的袍子脱下来,小陈拿了去,一声不响。
龙成天中午过来了一趟,把我抱起来仔细看了一回:“今天怎麽样?”
我很配合:“挺好的。”
他皱皱眉头:“真的?”
我说:“自然。”
其实他心中恐怕是明白的,我骗不过他。
不过粉饰太平总也不错,难道要坐对愁眉迎风洒清泪才好吗?
文艺一点说,龙成天有深情,也有身不由已。我有负疚,也有情不自禁。
坦诚一点说,我对他有用处,他对我可有可无,所以我的态度显得比他悠闲消极,而且有点有恃无恐。反正先爱上的,爱的深的,总是要吃亏的。
笨蛋才要去付出真心。
我的真心,早被一个人拿走了,没得剩下。
我的真心应该是只给了一个人的,却不知道今天的局面,究竟该怎麽办。
这一切错乱的源头在哪里已经不可寻找。
龙成天发现我一直在隐瞒他的实际病情,大怒,又给太医们吃排头,差点没把暴君昏君必说的一句话带出来“治不好他杀你全家”,这话恐怕是所有太医御医郎中的恶梦。
你看,药医不死病,哪能对大夫们这麽恶声恶气。
後来开始喝一种味道酸中带甘的汤药,暖洋洋的倒不难喝,不过喝完药後也的确改善状况。但是喝了十来天後好象药效没一开始那麽强了,一大口药喝下去,接著一道血箭就喷出来了。
不夸张,把桌巾床巾衣裳都渍了。
这一次我觉得小陈掩盖工作做的很好,但等龙成天怒气冲冲把罪证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实在是很想叹息,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人生自古谁无死,何况在皇宫这样的地方,有几个安享天年的人?
孟觉依然每在必来,龙成天一走他就来,龙成天一来他就走,两个人象在演走马灯。龙成天看到他脸色总不好,但也不至於对他怎麽过份。我现在觉得自己当真很应该早点死,留在世上除了当累赘当祸害再客串下蓝颜祸水,没别的大贡献了。
我死了龙成天可以再立个漂亮听话的皇後,比如孟觉他们一起进宫的,小美男有好几个。可以放开手清治下後宫,我曾经想彻底翻一回,但是一来心软二来手软,三来没那麽大雄心,所以没翻。或者,再选秀,过一下洞房夜夜换新娘的开心日子。
总之,都比现在好。
一开始我觉得孟觉那番叶血威胁论实在不怎麽可信,现在已经改观了。
因为我的吐血渐渐止住,但是经脉里的阴寒越来越重了。龙成天夜夜抱著我入睡,用阳刚的内力为我行功,但犹如饮鸠止渴一般,阴寒一时之间可以遏制,过後的反扑却愈发猛烈。
每夜蜷在他怀抱里,听著他沈稳的心跳,想著就这麽一睡不起,也不是件坏事。
夏天已至,因为我的精神不好,所以连带著宣德宫附近的蝉也都遭殃,一群太监成天拿著长竿在太阳底下转悠,以保证我听不见扰人的蝉鸣。
这就是权势,看不到,听不到,但却无处不在。
我伸个懒腰,一早觉得精神很好。
喝了药,把签好的贴子送出去。这些日子已经逐渐将手中的权利放了出去,商行和户部的牵系越来越淡薄了,矿业盐业冶金这些东西商行不再介入,全力转向发展钱庄和民间商会。
商会和朝廷扯上关系主要是因为我,而现在分离也是因为我。
龙成天坐在宽长的暖玉榻上看他的折子,我懒懒的躺在一边,指指葡萄,随即剥皮去了籽,象水晶醴酪一样的葡萄果肉被银勺托上来。
龙成天歪头看了一眼,他的脸色不太好,也许最近的事务太多,也许是为我的身体担心。
其实不必。
无论是否担心,一切终究以注定的步调缓缓行进,越来越近。
“等忙过了这段,我们去北宁的行宫住两个月,消夏乘凉,好吗?”
他的态度不象一开始那样焦燥,语气越来越和气温柔。我不是笨人,他也不是。
这只说明,我的身体越来越孱弱不堪了。
皮肤依旧细滑,但已经失却了原来的红润和光泽,象一张惨白的笺纸,抬起头迎著光,已经可见稀疏的脉络,似断似续,有如游丝。
挥一挥手,所有人都悄然无声退了下去。
他轻轻抱著我,象环抱著一个易碎的美梦,轻柔的声音在室内低徊:“累了麽?”
我摇摇头。
他的动作缓慢轻柔,带著不会让人错认的小心和疼惜。我抿著嘴笑,手也潜进他的衣衫里。天气炎热,身上都只有单衫,扯开系带就可以看到他光滑的皮肤,手指灵巧又慵懒的拂来拂去,想象自己在一片温柔的水波里寻找游鱼。
“你喜欢那个孟侍书的话,我找他来陪你说话。”
我摇摇头。
躺在他的怀中,手指绕著一缕不知道是谁的黑发。
欢娱的温度慢慢褪去,我几乎没有什麽不适的感觉,而他明显是不畅快的。
压抑著自己让我登上快乐。
一个帝王,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没有。
“苏远生如果寻不到,不妨……”
我摇摇头:“我并不是想找他来替我治伤,是为了另一件事情才找他
有什麽消息麽?”
“最後有人在梅岭那里看到过他,现在正在找。”
我点点头。
想不到孟觉所说的衰弱来的这麽快。
“小竟。”
我没有说话,他也并不是想要我做什麽回答。
龙成天把半褪的衣衫扯过来盖住肩上的两瓣啮痕,淡淡的玫红交叠在紧致的肩膀上,显得异常情Se。
抬起眼来看他,他已经披好了衣服,重新拿起刚才那张没看完的折子继续看。
外面的风带著一蓬潮湿的热意扑进窗子,他的半边脸显得柔和而静寂。很少看到这样的他,我一直注视著他,直到眼睛疲倦酸痛,才闭上眼,躺回靠枕上休息。
屋里的熏香又换了个味道,很快熏染弥漫,冲淡了情欲的残味。
似醒非醒,半梦半迷,听到他隐约的声音:“若是先遇到我……你会不会……”
我迷迷蒙蒙,答应了一个字:“……会。”
说完那个字之後清醒了许多,想了想,他说的似乎是“来世若是先遇到我,你会不会……”
现在已经在想来世?
来世虚无缥缈,不知道究竟在什麽方向,无处可找,无迹可寻。
今生呢?我的今生,是不是已经该到此为止了?
大概他也是这样想的,已经纠缠太久,现在结束也并不觉得太遗憾。
我松松的吁气……
我很想,再见他一次……
只要看一眼就好。
龙成天是不是很爱我,我说不好。应该是有的。但是有多深,却真的说不出来了。
他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也并不排斥有他陪伴。我和他之间没有什麽利害冲突,即使有,他不放在心上。因为他了解我。我这个人懒散成性,即使被迫周旋於诡诈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