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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上划了一下,就有一条血线跳了出来,六把刀,他一把把地在冒血的大腿上〃匕〃了一遍,用血珠儿喂了。最后,他站起身来,默默地吸了口凉气,就静立在那里不动了。
黎明时分,钟声响了。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扑扑嗒嗒的脚步声,那是村人们下地干活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叫门了。有两个民兵拍着门叫道:〃老曹,老曹。〃
老曹隔着院门应道:〃来了。头前走。〃
说着,只听〃咣〃一声,门就开了。两个立在门前的民兵一愣,心说,这是老曹么?怎么话音都变了?!然而,当他们看见老曹的时候,就觉得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往下,就谁也不吭了。只听老曹默默地说:〃走!〃
三人来到村街上,个大些的民兵蛮牛说:〃老曹,你说,先弄谁家的?〃
老曹说:〃一家一家走。〃
民兵春堂子说:〃就咱仨?墩子家那大黄,个儿老大呀,虎犊子样!还好偷咬人。咋弄它哩?再喊些人吧?〃
老曹说:〃不用。〃
说话间,他们就来到了靠村子东头的墩子家,三人在离门口有几步远的地方站下了。两个民兵都看着老曹,可老曹一句话也不说,就直直地走进去了……〃
两个民兵就在院外站着,蛮牛不服气地说:〃这个鸟货,口气也太大了。咱不管,让他逞能去吧!〃
春堂子也说:〃碰蛋高一个小人,看他咋弄?等他弄不住再说。〃
两人心想,狗咋也会叫两声吧?可他们却一直没有听见狗叫声。也就是一会的工夫,就见老曹走出来了。两人先是一愣,蛮牛失声叫道:〃不好,老曹让狗咬住脖子了!〃可是,待他的话刚落音,就发现老曹没被咬住,老曹只是把那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黄背出来了。那只大黄的两条腿分明在老曹的肩上搭着,狗的头就一耸一耸的贴在老曹的脖梗处……出了门,老曹说:〃还听话。〃
老曹背着那只大黄在前边走,两人在后边相跟着。春堂子小声对蛮牛说:〃老天,他是咋、咋日弄的?〃蛮牛咬着牙说:〃鳖货!〃三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那片杨树林里,进了林子,老曹把狗从背上放下来,说一声:〃绳。〃
春堂子一怔,赶忙把准备好的绳子递上去,只见他三下两下就绾出一个活扣来,往狗腿上那么一撩、一甩,一头套在了狗腿上,另一头就甩在了杨树上,紧接着是〃出溜〃一下,那只大黄就活活地倒挂在树上了!
尔后他们又去了全林家。全林家喂的是一只四眼的黑狗,竖耳,眉毛上有两块白,狗不大,蹿。临进门的时候,老曹突然说:〃站住。〃
蛮牛气横横地说:〃咋?〃老曹回过身来,塌蒙着眼皮说:〃你俩就别进去了。〃
听了这话,蛮牛更气了,说:〃咋?!〃老曹说:〃这是一只不吃屎的狗。村里只有这只狗不吃屎,所以它最厉害,咬一口入骨三分。这样的狗从来不吐齿,你见它吐过齿么?〃蛮牛仍气不忿地说:〃〓X!你说的是〓X!〃可他还是站住了,就看着老曹一个人走了进去。
片刻,狗〃汪!〃的叫了一声,叫得人心寒。可就这一声,再也听不见动静了。又过了一会儿,老曹出来了。那只四眼狗仍在他背上挂着,只是脖子里多了一个套儿。近了才看清,那狗脖子是用铁丝勒着的!所以,狗的两只眼瞪得很大,舌头长长地伸着,呼呼地吐着热气,那白沫就吐在老曹的脖子上,看上去十分吓人!……〃
到了去第三家的时候,天已是大亮了。在路上,春堂子紧走了两步,赶上老曹,小声说:〃老曹,老曹。这回,让咱也开开眼?〃老曹不语,只顾头前走着。春堂子又用讨好的语气说,〃看看,看看呗。〃
老曹沉声说:〃想看?〃春堂子赶忙说:〃想,想。〃
老曹就吩咐说:〃别吭。光看别说话。〃
春堂子说:〃行。你让咋样就咋样。〃
可是,当他们进了槐家门时,却见槐家的小儿子二兔竟然在屋门口的小石墩上坐着,那只灰狗就在他的怀里抱着呢。三个人依次站下了。老曹看着二兔,说:〃孩子,进屋去吧。〃
二兔说:〃不!狗是我喂的,谁也别想逮走。〃
老曹吐了一口气,又说:〃听话,进屋吧。〃
二兔十分警觉地看着他,说:〃不!〃老曹说:〃我不逮它,我让它自己跟我走。〃
二兔说:〃骗人!〃老曹又看了看二兔,却一声不吭地蹲下来了。他蹲在院子里,就地伸出手来,就见从他的袖筒里滚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药丸。接下去,老曹轻声说:〃灰灰,过来,过来吧。〃
紧接着,只听二兔命令道:〃灰子,别过去!〃
然而,那只灰狗先是往下缩着身子,浑身的毛不停地抖着,嘴里发出〃呜呜嘶嘶〃的声音,慢慢、慢慢,身子就匍伏在地上了,它的肚皮紧贴着地皮,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向前爬去……二兔急了,用力地往后拽它,却怎么也拽不住。
老曹蹲在那里,一只手贴在地上,手上放着那丸黑乎乎的东西。这时,老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拂着狗脖子上的毛,一边捋一边说:〃听话,灰灰,吃吧,吃吧。〃
那狗勾下头去,闻了一下,又闻了一下,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当那只灰狗张开嘴来,去吃那东西时,就见老曹的手闪电般的往前一送,一抓,一翻,只听〃噔嘣〃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碎了似的。接下去,老曹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钳住了那只灰狗的嘴,只见狗的两只后腿扒拉着扑腾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这时,二兔就像傻了似的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条翻倒了的灰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窜起来哭喊着骂道:〃我日你娘哇!老曹。〃
老曹不动,老曹就立在那里……〃
半晌的时候,呼天成来到了那片杨树林里。一踏进林子,他就怔住了。他看见,整片林子成了一条狗的长廊!树上倒挂着一条一条的狗,有黑的,有白的,有黄的,有灰的……狗们或大或小、或长或短,一只只吊在树上,暴着一双双很残的白眼!当小风吹过时,阳光下,有一旋儿一旋儿的狗毛在空中飞舞。倏尔,他看到,在离他七步远的一棵树上,吊着的是一只小花狗,那狗不大,毛绒绒的,脖里还挂着一串铃铛,只见那小花狗的前腿一弹、一弹地孪动着,那脖里的铃铛就跟着那扯动〃当啷、当啷〃地响,让人看了揪心!望着眼前这一切,他默然了。有片刻的光景,他眼里出现了一丝游移,他甚至有些后悔。狗们也可怜哪!为什么要杀它们呢?就为了那一件事……他不由地想起了那些外出开会的日子,每到赶夜路回村的时候,狗远远就迎上来,在腿前腿后跳着、叫着,很温馨啊!
狗们!对不住了。
就在这时,蛮牛跑过来了。蛮牛说:〃都弄来了。三十八只!〃
〃操,那家伙手段真高。全是用水呛的,'叽'一声死一只,'叽'一声死一只……〃
呼天成听了,默默地转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片刻,他轻声说:〃弄吧。〃
说完他扭头走了。
三十八条狗,三十八条冤魂,就在树上挂着,任凭老曹一个一个、一刀一刀地宰割。这应该是老曹一生当中最为辉煌的一天了。动手的时候,他总是先要默立一分钟,尔后两眼暴出一束亮点,身量也陡地就长了一寸,那架式硬硬的,手那么一甩,一拽,接下去就是一片〃噌噌……〃的声响,那声音在老曹心里就是最动听的音乐!那音乐就在林子的上空环绕、盘旋,随着那有节奏的〃噌噌、噌噌噌……〃的声音,狗在他的手里成了一片片、一块块的布,当乐声停止的时候,一块完整的狗皮就掉在他的手上了!
……也有死不瞑目的。那两只狗眼就暴暴地、死死地盯着老曹,把老曹印在它的眸子上!老曹临动手之前,就说:〃朋友,犯到我手里,你值了。〃
可那狗任死不闭眼。老曹就用手轻轻地去揉它的眼皮,一边抚摸一边说:〃闭眼吧,闭眼吧。早死早脱生……〃那狗果然就把眼闭了。
夕阳西下,呼天成又走进了那片林子。这时候,浓烈的血腥气已经把林子染了。夕阳的余辉从外边射进来,林子像是被血洗了一样,一片红色!狗们已成了肉们,一片片地挂在那里……就在林子的中央,兀立着一个小人,那人就是老曹。他仿佛已经不是人了,那简直就是一挂淌血的皮围裙!人没有了,人已陷在血乎乎的皮围裙里了。那〃皮围裙〃就像是成了精一样,一股凶光邪邪地架在那里,乍煞着两只血淋淋的手,嘴里噙着一把牛耳尖刀,血正一滴一滴的从那把尖刀上滴下来……呼天成走上前去,叫了一声:〃老曹。〃
只见他微微动了一下,抬了抬眼皮,嘴里吐出一口气来,那目光很残地望着呼天成,先是从上到下,尔后是从下到上,那分明是在寻找下刀的部位!
呼天成立时恼了。他大喝一声:〃疯了你?!〃说着,扬起手来,兜头给了他一耳光!
随着那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把牛耳尖刀飞出去了,老曹的身子晃了几晃,勉强才立住。他眨了眨眼皮,像是刚醒过来似的,喃喃地说:〃是支书,是支书哇。〃
说着,那身架倏尔就小下去了,小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矮人。他瘫坐在地上,在身上擦了一下血手,长长地嘘了口气,用讨好的语气说:〃我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整整一天,我就生吃了一个狗蛋。〃
夜里,没有了狗咬,村子里一片静黑。那黑也像是没了生气似的,死哑哑的。后来倒风了,风把那浓烈的血腥气灌进了村子。那风带哨儿,呜呜的,仿佛也带来了狗的魂灵,狗的魂灵在村街里旋来旋去,一家一家地拍打着人们的窗棂,就像是在哭着叫门……〃
后半夜的时候,老曹家的院门上被人摔了屎,还有人往院子里扔砖头!咕咕咚咚地响了一夜……〃
早上,只见一院子都是狗皮!
鸡叫时分,呼天成一开门,见老曹在他门外的地上蹲着。见了呼天成,他呜呜地哭起来了。呼天成说:〃老曹,你这是干啥?〃
老曹蹲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支书,支书哇,这、这能怨我么?〃
呼天成默默地看着老曹,看得老曹勾下头去,像孙子似的。可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走回屋去了。片刻,他披着衣裳走出来,看了老曹一眼,说:〃老曹,走吧。〃
老曹一怔,说:〃走?〃
呼天成说:〃过上一段,你再回来嘛……〃往下,就不再说了。
老曹明白了。
第五章(1)
一、月光下的白菜
那个夜晚是叫人终生难忘的。
那时,平原的夜很虚,平原的夜是由狗叫声来支撑的。
每当夜幕降临时,那氲氤的黑气就把平原罩了,荡荡的平原,到处都是一团一团的黑气,那黑气是没有魂的,黑气在平原的上空无根无基地飘浮着,把夜织得很密,以至于三步以外就什么也瞧不见了。于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就学会了咳嗽,凡是行夜路的,总是一边走一边咳嗽,那咳嗽声就是平原人在夜里问路的〃竹杆〃,那是用声音来打一个〃问讯〃。夜黑,让人总觉得鬼影绰绰,每当走夜路的人心惊肉跳时,倏尔,就有了狗咬,那狗咬声就是夜的通天一柱!它一下子就把夜撑起来了。那叫声唤回了行人的魂,也仿佛驱散了那沉沉的黑气,有了狗咬声,人心就定了。
然而,那个夜晚没有狗咬,只有月亮。
月亮才是夜的灵魂呀!
月光像水一样在夜空里流着,洗出了一树一树的小白钱儿,洗出了一坡一坡的蓝色雾气,洗出了一墨一墨的虫鸣,洗出了一萤一萤的鬼火,洗出了一缕一缕的带草腥味的风,也洗出了夜的温馨和柔媚。
踏着月色,呼天成来到了村东的大场里。这个场是新糙出来的,场还有一点软,带着石磙刚刚碾轧过的温热。场边上有一个新搭成的草庵,草庵里铺着厚厚的一层麦秸。光光的场,兀立着两个圆圆的石磙,边上呢,还竖着那么一个草庵子,这一切都是他在白日里安排好的。呼天成坐在其中的一个石磙上,拧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月色很淡,像纱一样的夜气一层一层地筛着月色,四周显得很朦胧。呼天成脱了鞋,两只脚平放在糙过的场地上,此刻,他就像接了地气一样,感觉非常舒服。地糙得很平,软软的,光光的,就像是在梦里坐着,很好哇。
片刻,有声音传过来了。那声音在夜气里一碎一碎地响着,很轻,也仿佛很远。倏尔,就近了,走来的是一个水墨样的人儿。那人还未踏进场里,墨色的影儿就先先到了,那影儿在地上一印一印地动着,就像是一幅泼出来的水墨画。人低低地说:〃吃了?〃
呼天成咳嗽了一声,说:〃吃了。〃
她又说:〃狗也不叫了。〃
呼天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