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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 作者:李佩甫-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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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公子〃听了,紧吸一口气,慢慢地说:〃那就……不必了吧?〃
  呼天成轻轻地拍了拍沙发靠,说:〃你也别嫌少,再多,我就做不了主了。〃
  〃秋公子〃终于说:〃我谢谢呼伯伯了。我们最近正好要上一个新项目。那……就算我借的吧。〃
  呼天成突然说:〃写个借条也好。〃
  〃秋公子〃一愣。
  呼天成又慢慢地说:〃你别误会。这二百万,你可以还,也可以不还。但钱出去了,最好有个凭据。呼家堡还是集体嘛。贤侄哇,借钱不犯法呀。只要借据在,你见过谁借钱借出事来了?〃
  〃秋公子〃立时顿开茅塞。说:〃明白了。呼伯伯,谢谢您了。〃
  呼天成说:〃谢什么。代我向你爸爸问好。过些日子,我会去看他的。〃
  〃秋公子〃走的时候,是徐根宝送他上车的,他带走的是一张二百万元的支票。关上车门后,〃秋公子〃用略带遗憾的语气对坐在他身边的那位亮丽女子说:〃这老头是活成精了!〃然而,当徐根宝办完这一切,来见呼伯的时候,只见呼伯满脸沮丧地在那儿坐着。徐根宝轻声说:〃呼伯,人走了。〃
  呼天成却像没听见似的,很突兀地说:〃根宝哇,我告诉你一个经验,当有人把你夸成一朵花时,那就是说,他必然有求于你。〃
  徐根宝愣了愣,一时不明白呼伯的意思。
  片刻,呼伯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忧伤的口气说:〃二百万哪,就这么打水漂了。〃
  徐根宝惊讶地说:〃呼伯,不是你同意的么?〃
  呼天成摇了摇头说:〃我是不能不办哪。他带这么重的礼,又带来了秋老的亲笔信,你以为他是干什么来了?〃
  徐根宝说:〃听说,他公司不是办得很大么?说是光流动资金就有多少个亿……〃
  呼天成缓缓地说:〃多少个亿也不够他折腾。你没看,这是一个'散财童子'呀!他这一趟不是白来的,以他的胃口,决不只是这区区二百万。他分明是要拉呼家堡入股的。要是入了他的股,那呼家堡可就毁了。我说给他二百万,是堵他的嘴呢。这秋家老二,不如老大呀……〃徐根宝怔了怔说:〃那……?〃
  呼天成默默地说:〃本来,我让国庆来,也是想让他给我挡一阵,挡得住就挡……这个国庆哇。〃
  片刻,呼天成又说:〃这钱,既不能多给,又不能不给。要知道,多少年来,秋书记……就说去年,咱们上药厂,也是秋老说了话的,不然,是批不下来的。他就是随便说句话,也不止值二百万。〃
  说到这里,呼天成不说了。接着,他闭上眼睛,拍了拍头说:〃条子留下了?〃
  徐根宝说:〃留下了,是他亲笔写下的借据。〃
  呼天成说:〃有了这张借条,他就不会再来了。〃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问:〃你跟国庆联系上了么?〃
  徐根宝说:〃还没有。〃
  四、煤是白的么
  呼国庆站在谢丽娟的门前。
  有一刻,他甚至失去了敲门的勇气,可他还是敲了。
  门开了,小谢立在门口……〃
  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谢丽娟一下子憔悴了。你甚至都认不出她来了。她整个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那满月一样的面孔瘦成了刀条形,颧骨都突出来了,在那张脸上,唯一醒目的就是她那双凄然的大眼睛。
  呼国庆心里一紧,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谢丽娟淡淡地说了句:〃进来吧。〃
  说完,她扭头走回去了。
  呼国庆木然地跟着她进了屋。进屋之后,他发现屋子里十分零乱,东西堆得到处都是,书已捆成了一摞一摞的……呼国庆心里很疼,他站在那里,说:〃小谢,我对不起你。在你面前,我是个罪人。〃
  谢丽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她冷冷地说:〃说这些干什么?在我临走之前,你能来看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坐吧。〃
  呼国庆没有敢坐,他仍在那儿站着……〃
  谢丽娟双手抱膀,说:〃坐吧,呼书记,您坐。这里是乱一些,不至于脏了你的屁股吧?〃呼国庆一屁股墩坐在沙发上,垂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呼国庆坐下了,谢丽娟说:〃呼书记,你喝点什么?你看我这里,乱糟糟的,连茶壶都送人了。你要不介意,喝罐饮料吧。〃
  说着,她走到一个纸箱前,掏了两下,从里边拿出了一罐雪碧,〃叭〃一下放在了茶几上。
  这时候,呼国庆抬起头来,只见他满脸都是泪水……〃
  顿时,屋子里沉默了,那沉默就像是一道闸门,启开了旧日的那些美好记忆,是呀,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们是那样地爱过。谁也没有想到那欢乐转眼即逝。留下的只是一些记忆的碎片。
  谢丽娟默默地点上了一支烟,说:〃呼书记,你到我这里来,是想让我原谅你,对吧?那么,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呼国庆说:〃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期望得到你的谅解。我只是、只是……想来看看你。我伤你伤得太重了。〃
  谢丽娟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她冲动地说:〃杀了人还要验明正身么?还要检验一下刀口的图案美不美么?够了!〃说到这里,她接连吸了两口烟,等情绪稍缓下来的时候,她又陌然地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样。呼书记。〃
  呼国庆凄然地说:〃小谢,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这样。〃
  谢丽娟说:〃当领导的,话说得很得体呀……〃接着,她喃喃地说,〃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样过的么?我是在刀尖上熬过来的。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么?第一个星期,我想自杀,我想一死了之。后来想想,不值。第二个星期,我想杀人,我想把你们全都杀了,尔后再……也不值。坦白地说,那个吴广文,我是偷偷见过的,那简直就是一个家庭妇女。第三个星期,我想,我究竟是败在了谁的手里?我一定要弄清楚我究竟败在了谁的手里。那时候,当我走出去,走上大街的时候,看着那一张张的人脸,我豁然明白了……〃说到这里,小谢冷冷地笑了。
  呼国庆说:〃小谢,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你为什么要辞职呢?你一个单身女子……〃
  谢丽娟说:〃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离开这里,我一分钟也不想呆下去了。这是一个麻醉人的地方。它不一下子把人杀死,它是用钝刀割你,一点一点地割,一点一点地旋,它让你像傻子一样活着……〃
  呼国庆说:〃小谢……〃
  谢丽娟冷笑一声,又说:〃我终久还是明白了,明白了你们这里的人,明白了你这块地方。你们这里不是有个地儿叫'无梁'么?过去,我一直不明白'无梁'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现在我明白了,那就是没有脊梁的意思。你们这里的人个个都没有脊梁!所以,你们这里的人就老说,人活一口气。人活一口气。哼,那是一口什么样的气?窝囊气!〃
  呼国庆说:〃小谢,我一人不好,不要怪罪到我们这土地。地好地赖,也是养育过我们的。况且,自古就有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说法。至于说人活一口气,我看也没什么不好。这也是这块土地上流传了几千年的生存法则。气虽是软的,可它一旦聚集起来,也是了不得的。〃
  谢丽娟两眼一瞪,说:〃什么气?这算是什么气?这股气养的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它滋养的正是那种玩弄权术的小男人。它是专门养小的,它把人养得越来越小。它吞噬的是人格,滋养的是狗苟蝇营。在这块土地上,到处都生长着这样的男人。为了权力你们什么都可以牺牲。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呼国庆说:〃既然你说到了男人,我就给你说一说我们这里的男人。在我们这里,男人是什么?男人就是一股气。女人是什么?女人是水。我们这里最缺的就是水。因此,在我们这里,是把女人当水来养的,女人金贵就金贵在这里。而水呢,又是用来养气。因此,不客气地说,在中原,每一家每一户,都是活男人的。在这里,你是不可能理解男人二字的真实含意的。那其实就意味着一种承受,意味着一种奉献。他们举着一张脸的时候,是为了另一张脸。我从来没有给你说过我的家庭,我不愿说这些。我的祖辈,我的父辈,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爱,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爱。他们只知道一个字:活。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他们几乎都是打打闹闹的一生,他们从来就没有自己选择过什么,因为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他们是在'将就'中活的。你知道'将就'的含意么?在这里,'将就'不是一般字面意义上的将就,那是一种长久的人生。是磨出来的人生。儿子是要生的,没有爱也要生。一个儿子是一个希望,两个儿子就是两个希望,有一个夭折了,就再生一个,他们生的是一种未来的希望。他们是在种植未来。在这块土地上,男人们背负着的是一条生命的长链,每一个扣都是一个大的'活'字。这个'活〃是由无数个你所说的'小'聚集起来的。你可以轻看我,但决不要轻看这里的男人。至于权力,那是每一个地方的男人都向往的。权力是一种成功的体现。不错,在这里,生命辐射力的大小是靠权力来界定的。这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这里人不活钱,或者说不仅仅是活钱,这里生长着的是一种念想,或者说是精神。这是一棵精神之柱。气顶出去的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渴望权力是一种反奴役的状态。在平原,有句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里边体现的自然是一种奴性,是近乎无赖般的韧性和耐力。同时还有句话叫做'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就是一种切齿的反奴役心态。你说,这里的人怎么能不渴望权力哪……〃
  谢丽娟一时呆在那里了。很久很久,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他……接着,她眼里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抖抖地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呼国庆说:〃你、你、你……你告诉我,我只要你说一句话:在你们这里,煤是白的么?!你说呀!〃
  呼国庆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了谢丽娟身前,默默地拍了拍她,尔后,他犹豫了片刻,又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小声说:〃丽娟,是我不对,你能再给我点时间么?〃
  开初,谢丽娟的身体是僵硬的、麻木的。可渐渐地,那身子就软下来了,软成了一滩泥。她附在他的身上,最先时,她还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可她吊在他身上时,两只手却越搂越紧,越搂越紧,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哭了,她流着泪说:〃我恨,我该恨的,我怎么……这么不要脸哪!〃
  于是,两个人就又〃好〃成了一团。这时候,两个人的脑子仿佛都不听指挥了,脑海里的命令与肢体语言是相违背的。谢丽娟的脑海里说:这个人没有一点人格,你不要理他!你不要理他!……可是,她的舌头已跟他的舌头紧紧地搅在了一起,这一次仿佛比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来得酣畅!两个人就像蛇一样的缠在一起,在疯狂的亲吻和触摸中,一点一点向床上挪去……〃
  等两个人都清醒之后,床上又出现了片刻的尴尬。谢丽娟泪流满面,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自己说:〃我这是干什么?我真无耻啊!这算什么呢?我是你的情儿么?……〃
  呼国庆也觉得不应该再伤害她了,是你对不起人家。你已经欠人家够多了,欠账总是要还的。再这样纠缠下去,是很危险的……可他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
  谢丽娟扭过身去,呜咽着说:〃你走,你走吧!〃
  到了这时,呼国庆觉得无论如何也该给她一些补偿,不然的话,他会良心不安的。于是,呼国庆脑子一热,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丽娟,你如果执意要辞职下海,我也拦不住你。可你两手空空,是很难干成事的。这样吧,我给你弄一百万,作为你的起动资金。等将来……〃
  不料,谢丽娟忽一下坐起身来,横眉立目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妓女么?!〃
  呼国庆忙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呼国庆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也暗暗地有点后悔。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啊。可话已经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好在谢丽娟没有接受。
  可是,他绝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也会给他种下祸根。
第六章(2)

  五、挖到身上的都是〃布鳞〃
  晚上,一直到呼伯练过功之后,呼国庆才从树后的黑影里走出来。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呼伯。〃
  呼天成扭头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径直进屋去了。
  呼国庆跟了两步,没敢进屋,就一直在门口站着。他是在回县城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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