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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天成说:〃圈叔,你是人民不假。我啥时也没说你不是人民。可这'人民艺人'……这这,我看就算了吧。〃
八圈眼巴巴地说:〃天成,你看,我唱了半辈子戏,这总是真的吧?〃
呼天成点了点头:〃真的。〃
八圈说:〃那我算是艺人吧?〃
呼天成说:〃艺人,你是艺人。〃
说着,八圈哭了。八圈抖着手里的那张纸,呜咽着重复说〃你看,恁都说我是'人民',这,我又是个艺人……我都平反了,红霞霞的章盖着,这又不是假的?你都不能赐我四个字?〃呼天成说:〃圈叔,你要别的什么我都能答应……〃
八圈说:〃我啥都不要,我就要这四个字……〃
呼天成说:〃圈叔,不是我不依你。这四个字太重了,没有先例呀。要是给你书了,别人书不书?这事,只怕得商量商量……〃
八圈迷迷离离地说:〃……早些年,我红着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红。到一个村里给人唱戏,人黑压压的,有人躲在台子板下,从缝儿里抠我的脚……走的时候,大闺女小媳妇跟一群,送出十里开外,他们都叫我'十里香'。还有人叫我'浪半城',这都是真的……〃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这时,旁边有人提醒他说:〃圈爷,你别说了,那是旧社会……〃
八圈仍迷迷乎乎地说:〃旧社会我唱戏,新社会我还是唱戏,就是词儿不一样。阳间我能唱,到阴间,我都不能唱戏了?〃
呼天成仍是沉默不语。
八圈见呼天成不说话,就说:〃天成啊,我就要这四个字,恁商量吧。我等着,啥时候商量好了,我啥时候闭眼……〃
呼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那你等着吧。〃
在此后的时间里,八圈就一直等着。他瞪着两只眼,怔怔地望着屋顶,半晌了才出一口气,但只要有人来看他,他就急煎煎地问:〃批下来没有?〃
二、〃人民〃评议会
八圈是五天后咽气的。
在这五天时间里,有一次村里开干部会,呼天成还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来了。他说:〃八圈有这个要求,大家议一议吧。〃
村秘书根宝说:〃人都死了,要那干啥?〃
有人说:〃那是灵魂。报上不说了,'灵魂'是大事!〃
副村长呼国顺说:〃叫我看,人死如灯灭,两眼一咯叽,其实是啥也不啥。这人呢……〃
呼二豹说:〃鸟!不就是四个字么?那算个〓。〃
有人马上打断他:〃那是四个字么?那是荣誉!〃
听人这么一说,呼二豹立即改口说:〃就是,圈爷这人,娘娘们们的。娘娘腔不说,走路还一扭一扭,指头还老翘着,浪不叽的,没个男样!听我爷说,他年轻时,是个棉花锤,走一路弹一路,到哪都勾人家女人,好串个小场,嗨,楞是有人喜欢他……〃
羊厂厂长呼平均说:〃依我说,他本就是唱戏的,给他书上也没啥大错。他这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有。有一回,我还见他偷偷趴厕所墙上,也不知看啥哩?说起来,也老可怜……〃
妇女主任马凤仙抢着说:〃你还说哩,他这是流氓!我不同意。八圈的艺名是啥?恁知道不知道八圈的艺名是个啥?是'浪八圈'!恁听听,恶心不恶心?他能算是'人民艺人'?!要是给他书,那谁都能书!俺爹,喂了一辈子牛,书不书?到时候,也给他书上'人民饲养员'?!〃
新任的团支书姜红豆撇了撇嘴,说:〃那是四个字么?哪能光是四个字?!圈爷这人,反动不说。男不男女不女的,他算啥'人民艺人'?'人民艺人'是个荣誉称号,多光荣啊!那是一般人能用的?〃
老委员徐三妮囔囔地说:〃恁知道八圈过去最拿手的是啥?'十八摸',还有'小寡妇上坟',他最拿手的是'十八摸'。解放前,只要他一上台,下头嗷嗷叫!说十八摸,十八摸……净黄色歌曲!〃
马凤仙马上说:〃听听,这能是'人民艺人'?!〃
有人小声说:〃阳间不管阴间的事。那他,不是要去那边了么。他又不在这边,他想唱两句,叫我说,情让他唱了呗。他也不是净唱'十八摸',他还唱过'李天保吊孝','王金豆借粮'……〃
马凤仙说:〃那边咋啦!那边也是'新村',都不管了?叫他想唱啥唱啥?这也不对吧?〃
于是,干部们齐声说,不能书!这可不能书!'人民'能是乱书的么?!
这时,突然有人说:〃有了,有了。干脆就给他书'浪八圈',这不是他的艺名么?〃
立时,〃哄〃一下,众人都笑了。
这会儿,马凤仙又郑重地说:〃叫我看,圈爷这人思想有问题!报上不是说了,思想就是灵魂!……不是谁不谁都可以书的。要是家家户户都提出这要求咋办?得定个规矩。〃
有人说:〃这事咱得想好,要不,出魂的时候,他不走可咋办?〃
此时此刻,众人都不吭了。
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说:〃咱先说说,圈叔够不够格吧?〃
干部们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大多数人都说,不够格!也有的说,勉强。还有人说:〃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也不妨先答应他……〃
就这么议了一会儿,呼天成说:〃要论说,圈叔还是有贡献的,在村里挑了半辈子尿,临老,有这么个要求,也不为过。关键是咱得有个标准,就像凤仙说那,得有个统一的尺度。要不,这也要书,那也要书,就乱套了……〃
众人都说,那是,那是。
呼天成又接着说:〃我这个人,不迷信这这那那。啥魂不魂的,也就是个说法儿。说白了,敬死人,都是让活人看的。既然八圈提出来了,那别的人,也会提出来。咱这'地下新村'既然搞了,就搞好它。依我看呢,人干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该光荣的,也得让他光荣光荣,凡是对呼家堡做过贡献的,开追悼会时,当众宣读宣读,让后辈人也知道知道,这也是对下辈人的激励。现在,大家议一议吧?〃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笑着说:〃这等于说,从这个新村,到那个'新村'报到的时候,开个介绍信?〃
众人都说,这好。这好。走了,开个〃介绍信〃,省得到那边……〃
马凤仙突然举起手说:〃有了,有了。我想起来了,干脆咱分三个等级;金魂。银魂。铜魂。贡献大的,就书上'金魂';一般贡献的,就书上'银魂';贡献小的,就书'铜魂'……〃有人马上说:〃这不好吧?这不好。〃
猪厂厂长说:〃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叫我说,那印是干啥用的,印就是盖的。走了,每人写上两句,盖上村里的大印……你听我说完么,盖三个印的,那是特别好的;盖两个印的,是比较好的;盖一个印的……〃
有人抢白说:〃不行,不行。你当是卖肉呢?一个一个都盖上戳?!这不是胡闹么?!〃
姜红豆脸先是红了红,说:〃呼伯说了,遇事得多动动脑筋。我呢,头都想大了,想出个主意,也不知行不行?现在不是讲文明么。上头搞啥都是四星、五星,咱能不能搞个'五星魂'?我还没有考虑好,也只是个建议。〃
正在这时,有人慌慌地跑来说:〃圈爷快不中了。他说,他不难为干部们了。要是那'人民艺人'批不下来,就算了。想想,这'人民'是重了,不书也罢。他说,他好孬也算是个艺人,要是能书的话,干脆就给他书上'艺人浪八圈'。他说,他不嫌丢人……〃
众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都面面相觑。尔后,又都望着呼天成。呼天成说:〃说起来,八圈也没啥大错,算是个好人。〃
这时候,人们又齐声说:好人,好人。
于是,人们都想起了八圈的好处。八圈自从回到村里以后,就成了人们的〃笑料〃。那时候,人们都知道他是〃戏子〃,是个〃四类分子〃。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见他唱过戏。他明明会唱戏,可他回来后,却哼都没哼过一声,人们听到的,仅仅是一些传说。人们眼中所见的八圈,只是一个挑尿的八圈。后来,在漫长的日子里,八圈几乎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每当他担着一副尿桶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人们就不由地想笑。那时候,他的嘴上总是捂着一个破口罩。无论天冷天热,他都坚定不移地捂着这么一个破口罩。那口罩黑污污的,就像是牛头上戴的笼嘴,看上去不伦不类。更让人觉得可笑的,是他挑尿的姿势。有一段时间,只要他一担着尿从厕所里走出来,人们就无比兴奋地高声叫道:〃看,八圈出来了!八圈出来了!〃八圈担着尿挑子走路是无一处不颤的,那就像是一株散发着臭气的柳树。他的步子,从来都是碎碎的,就像是有人捏着他的脚一样,一押一漂,一漂一押,不光脚尖翘,脚跟也踮,叫人疑惑他是用脚心走路的。他的腰呢,一软一软,明明挑着一担尿,却像是俏媳妇串亲戚,屁股摆动的幅度特别大,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吊,往左吊时头往右扭,往右吊时头往左摆,那小屁股,不像是长在人身上,倒像是两坨棉花锤,弹得人们揪心。两只胳膊,一只搭在扁担上,搭在扁担上也就罢了,可他那五个指头却是翘着的,叉出一种挺恶心人的样子,懂行的人说,那叫〃兰花指〃。可八圈的〃兰花指〃却又跟戏上的不一样,八圈的〃兰花指〃更泥,泥得不像是人的手,他自己说,当年,他能做出七种花形。另一只胳膊,不是摆,那是舞的,一翻一顺,仿佛袖子很长,一会儿甩,一会儿又收,就像是袖里藏着一只小鸟,一时飞出去,一时又飞回来……这边的指头呢,叉的幅度小些,只是不停地转,转得人眼花缭乱的。不知为什么,那时的民兵连长呼墩子最恨他,他时常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冷不防就照他屁股上踢一脚,说:〃看看旧社会把人日弄成啥样了!〃八圈扭头看看他,小声说:〃墩子,我惹你了么?〃呼墩子说:〃日你妈,猖狂啥?天天弄得我一身火!〃八圈眨眨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敢再吭了。八圈最绝的还有两手,一是他跨进厕所时的那一脚。那时候,村里的厕所都是简易的,用土墙一垒,中间隔上一道墙,用石灰在墙上刷一个〃男〃字一个〃女〃字,就成了男女厕所。这样的厕所是没有门的,为了防猪拱,总要扎上几根木棍挡一下。这道防猪的木栅栏有一尺多高,所以,八圈每次进厕所挑尿都要先跨过这道栅栏。于是,这一跨就成了八圈的绝活。每当他跨这一步时,总是先退出老远,吸上一口气,担着空尿桶,身子拧拧的端出一种小女儿的姿态,溜儿溜儿的碎步小跑,嘴里念着〃蹬,蹬,蹬,蹬……蹬!〃最后这一〃噔〃音儿拉得特别的长,倏尔就〃金鸡独立〃,站在那当栅栏的木棍上了,一只脚竟然向后踢出,平身往前探去,颤颤做燕儿飞状!伫立片刻,才一吊腰,从那木棍上拧身下来。那时他已六十来岁,这一〃噔〃常叫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人问他,说:〃圈叔,你这是干啥哪?〃他讷讷的,也不吭。再后,他私下里给人说:〃你懂什么?这叫'丫环上绣楼'。〃
接着又赶忙说,〃打嘴,打嘴。这是'四旧'。〃
八圈的另一绝,是他的针线活儿。可八圈从不承认他这是针线活儿,八圈说,这叫〃女红〃。八圈的〃女红〃是蹲靠在厕所的南墙边做的。天暖的时候,挑了尿的八圈,时常蹲在阳光下补他的破袄。他补袄时,总是一扯一根长长的线,针是绣花小针,线是红丝丝的净线,那小针捏在手上,拿腔作势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有节有拍,错落有致,细细地扎进去,长长地扯出来,一会儿绾一个花头,一会儿绾一个花头,指头柔柔地动着,一挑、一翻、一绕、一扣,硬是用手做出一个个憨、媚、娇、羞的小样儿!近了瞧(光能看手的姿态),那就像一个思春的小姐在绣花;远了瞅,分明是两只调情的斑鸠在亲嘴儿……若是有系着裤带的女人从厕所里走出来,见了,都会忍不住朝墙上唾一口,在心里骂道:呸,贱不叽叽的!可每到这时,在厕所对面墙根处,总是蹲着一堆儿一堆儿晒暖儿的汉子。明里,那些汉子是〃晒暖儿〃的,其实呢,那眼直勾勾的,都在看八圈做〃女红〃!看是看,一个个嘴里却说:〃真他娘的恶心人哪!〃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八圈的这些说不出口的丑事,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最吸引人的风景……〃
现在,八圈的日子不多了。临走,他想要个〃人民艺人〃的帽子。这看来是不能书的。既然〃人民艺人〃不能书,那〃浪八圈〃也是万万不能书的。要是书了,不光丢八圈的人,连呼家堡的名声也败坏了。于是,干部们都说,不好,这不好。要是真书上〃浪八圈〃,还不如不书。
就这么议来议去的,也没议出个名堂来。后来有人说:〃八圈要脱生个女人就好了。〃
众人也都说:〃对。圈爷要是个女人,那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