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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议来议去的,也没议出个名堂来。后来有人说:〃八圈要脱生个女人就好了。〃
众人也都说:〃对。圈爷要是个女人,那就好办了。〃
最后,人们都等着呼天成发话,可他两眼眯着,一句话也不说。
正在这时,又有人快步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圈爷断气了!……〃
干部们一愣,忽地都站了起来……只听呼天成闷闷地说:〃散会吧。〃
两天后,埋人时,八圈的墓碑上刻的碑号是:311。
三、谁是主
谁也没有想到,紧挨着八圈走的,竟然是呼天成的娘。
那么,如果按正常的序列,在〃地下新村〃的碑号上,六奶奶将是:312。
六奶奶大约是不喜欢这碑号的。她是信〃主〃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信〃主〃了。在一些日子里,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人见她拐着一双小脚,匆匆地赶到邻村去,那她是做礼拜去了。
那时候,呼天成一直很忙,他忙起来,常常是一连几个月不回家,就是偶尔回去一趟,也是急匆匆的,拿了东西就走。所以,呼天成并不知道他娘信〃主〃的事。一直到了六奶奶病重的时候,他才知道,娘信〃主〃了。
在平原的乡村,大凡信〃主〃的,都是一些得了邪病的人。这些人不知怎么就患上了各种各样的怪病,久治不愈,尔后在寻找偏方治病的途中,你传我,我传你,就都信〃主〃了。〃主〃在这里是一种念想,是一种无奈之后的精神开脱,是求告无门之后的一道〃无形的门〃。它重在一个〃信〃字。所以,在平原,〃主〃的教义大多是口传的,说起来,那都是一些很家常、很功利的白话。比如说,你信吧,信了病就好。比如说,〃主〃是叫人向善的,多做好事,不做坏事。〃主〃说了,不偷不摸不抢,上孝顺公公婆婆,下善待乡邻妯娌,走了就可以进天堂。进了天堂下一辈子就不会再受苦了,到了那时候,就跟〃共产主义〃一样,想吃啥吃啥,想要啥要啥……每到礼拜时,她们聚集在一起,大声诵唱着一些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句子;或是在默念中一遍一遍地向〃主〃祷告、诉说。平时,她们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人,可在这里,她们却一个个毫不害羞地放声吟唱,在群体中把心里的淤积喊出来,把藏在脑海里的〃病〃一次次地吐给〃阿门〃……尔后是相互之间交流一些感受,叙谈着各自的病情。〃病〃是她们的因,〃信〃是她们的果。于是她们的聚会,就成了她们的一个个施放灵魂病魔的节日。
六奶奶本是个没大言语的人。由于六爷走得早,她已经先后守了三十八年的寡了。那时候,人人都说六奶奶有福,养了个好儿子,可六奶奶在村里却从未张狂过。平日里,六奶奶很少说话,早些年,她也是一样的下地干些薅草的活计,总是默默地来,又默默地去,拧着一双小脚。再后,年岁大了,就很少出门了。初时,六奶奶是得了偏头疼的病。夜里,她常常睡不着觉,总是用手紧紧地掐着一个地方,才会好受一些。那时,她每次出门,鬓角处总带着一块用手掐出来的黑紫。条件好些的时候,也治过一些日子,总也治不好。后来,在邻近的芳庄,她就信了〃主〃了。奇怪的是,信了〃主〃之后,她的偏头疼病果然就好了许多。于是,她就成了呼家堡第一个信〃主〃的人。
呼天成做梦也想不到,母亲的死,竟然成了对他的又一次挑战!如果他依了母亲,那么,在呼家堡,信〃主〃的就不是她一个了。
那天晚上,踏着月色,呼天成回家了一趟。进了院门之后,他突然发现娘的屋里晃动着许多的人影。于是,他就推开了娘的屋门。这时,他看见,在娘的屋里,站着五六个蒙着黑头巾的老太太。灯光下,只见老太太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巴咂着嘴,双手合在一起,嘴里〃卜噜、卜噜……〃不知在念叨什么。呼天成一怔,说:〃这是干啥哪?〃然而,却没人吭声,那些老太太仍是旁若无人地在〃卜噜〃着什么。片刻,只见门后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人咳嗽了一声,说:〃你娘病了。〃
呼天成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人是他七十多岁的老舅。老舅就住在邻近的芳庄。他说:〃老舅,你来了。〃
老舅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呼天成又问:〃这是干啥哪?〃老舅说:〃你娘病了,你都不知道?〃呼天成说:〃我咋不知道。有病看病嘛。这是干啥?〃说着,他就往娘的床前走去,可床前却站着一圈〃卜噜卜噜〃的老太太,他绕过那些老太,站到了床角处。这时,他看见娘躺在床上,两眼半闭着,嘴里竟然也在〃卜噜〃……于是,呼天成在屋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出去了。
当他站到院里的时候,女人凑过来小声说:〃娘信'主'了。她们是来给娘祷告的……〃
呼天成没有再理女人。呼天成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朝屋里喊了一声:〃老舅,你出来一下。〃
老舅从屋里走出来,劈头就说:〃说起来你也是当干部哩,你娘都病成这样了,你都不管?〃呼天成说:〃我咋不管?有病看病么,不是一直挂着水哪。我这就去叫医生来。〃
老舅说:〃你也别叫,她那么大岁数了,净折腾她。你娘信'主'了。医生治不了她的病。〃呼天成说:〃医生治不了,那谁还能治?〃
老舅说:〃主。你娘得的是心病。主能治她的病。〃
呼天成看了老舅一眼,说:〃老舅,那些人是你领来的?〃
老舅说:〃嗯。看看人家,都是自愿来给你娘祷告的。〃
呼天成说:〃你把这些人都领走吧。娘病了我会管。〃
老舅眼一瞪,说:〃我给你说,你娘信'主'了阿门。你娘也没别的想头,就想跟着'主'进天堂阿门。这是你娘的心愿。你总不至于挡你娘的路吧?〃老舅说一句,就赶忙勾头〃阿门〃一下……〃
呼天成说:〃进啥'天堂'?我就不信这一套。〃
老舅说:〃你不信?你不信算了。你娘信!〃
呼天成火了,说:〃老舅,你把这些人给我领走。你要不领走我就不管了!〃
老舅喷溅着唾沫星子说:〃你不管算了。我这回就不让你管了!〃
呼天成说:〃舅,这话可是你说的?〃
老舅晃着一头白发,一窜一窜地说:〃咋?是我说的?我是你舅,你还敢打我?!〃
呼天成在院里站了一会儿,说:〃那好。既然你不让我管,我就不管。〃
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
这时,老舅跳脚喊道:〃我是你舅!还反了?你是鏊子锅,我是铁锅排!你有种就别回来。你娘断气你也别回来!〃
呼天成站在门口处,回头看了老舅一眼。自此,呼天成再没回过家……〃
不料,第二天,老舅就更〃猖狂〃了。半晌的时候,先后有一百多个〃信徒〃来到了呼家堡!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妇女和老人,她们各自背着干粮,一拨一拨地从四乡里徒步走来,尔后是一堆一堆地围在呼天成的家门前,席地而坐,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一片〃卜噜……〃声,她们一边祷告一边不时地在胸前划着〃十〃字,脸上带着一种肃穆、庄重的神色,最后是齐声〃阿门!〃……那〃阿门〃之声在呼家堡的上空飘荡着,久久不散。
渐渐,先是有呼家堡的老太太抱着孩子出来看,接着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到中午的时候,呼天成的家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只见那些〃信徒〃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卜噜、卜噜、卜噜……〃。她们也有不〃卜噜〃的时候,一旦停下来,她们就相互传递着各自带的干粮和水,你递给我,我递给你,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饿了就啃一口干粮;渴了,就喝一口装在塑料瓶里的水……这时,竟然有很多的老太太把手里拿的干粮递给那些围观的人们,说:〃吃一块吧,这是'主'的赐福。〃
很快,呼家堡的老太太就跟那些〃信徒〃们对上话了。有人说:〃谁让你们来的?〃〃信徒〃们就说:〃是'主'让我们来的。〃
又问:〃'主'是谁?〃〃信徒〃们说:〃主就是上帝。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我主耶稣……〃再问:〃信主有啥好?〃〃信徒〃们说:〃信吧。这可不是迷信。上头有政策,说是信仰自由。你也自由一回吧,信主可好了。有病治病,没病消灾……〃有人就问:〃啥病都能治?〃〃信徒〃们就说:〃对。啥病都能治。河西张庄有一姓马的,死了三天,又还阳了。那是主不让他走。主说,他的罪还没受完……〃有人就问:〃那六奶奶的病咋不好哪?〃〃信徒〃们就说:〃六奶奶的罪已经被主免去了。六奶奶就要进天堂了。进天堂好啊,天堂里就跟共产主义一样一样……〃
说话间,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哼了一句什么,众信徒就都跟着唱起来。她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在午时的阳光下,那夤夤哑哑的歌声既让人沉醉又让人迷茫。
错午时,呼天成的老舅一窜一窜从门里走出来。他站在村街上,跺着脚扬声骂道:〃日他先人,特上样儿了吧?!连口水也不预备?啥东西?!……〃立时,就有〃信徒〃说:〃别骂别骂,咱是自愿的。你饿了?这儿有馍……信主了,咱可不能骂人。〃
老舅就一颠一颠地说:〃恁不能骂,我能骂。我是他舅。我是他亲舅!舅是干啥哩?舅就是来给娘家人出气的!还当干部哩,啥干部?吃屎干部!那礼数都学到裤裆里了?天成哩,把天成给我叫回来!一天了,连个面都不照?!……〃
听他这么一骂,那些围观的人反倒一个个出溜、出溜不见了。他们像躲什么似的,说走就都走了。突然之间,村街里只剩下了那些嘴里仍在〃卜噜〃的〃信徒〃们……〃信徒〃们四下望望,很吃惊地说:〃这里的人怎么猫样?〃
于是,老舅更是放声大骂,老舅本是信主的人,可他一骂就骂回来了。他很传统地骂道:〃……六蚂蚱七秫黍,驴尾巴吊棒槌,狗〓不是!黄鼠狼播兔娃,一窝不胜一窝!秋核桃砸青柿子,净扁头疙瘩!门栓上挂黄绫子,充〓啥哩?!嗑瓜子嗑出个臭虫,这叫人么?这还能算是个人?!人是个啥?人不是五谷杂粮喂的?人是狗生的猪养的马操的?我日他先人哪!……〃
这些话最后又传到呼天成耳朵里去了。就在信徒们〃卜噜、卜噜〃给他娘祷告的时候,呼天成却在茅屋里的那张草床上躺着……这时,不断地有人跑来告诉他:〃来了好多好多人,净迷信!净迷信哪!〃又有人跑来说:〃是不是把她们撵走?那嘴里都是'卜噜卜噜',也不知〃卜噜'的啥?〃还有人跑来说:〃骂开了,骂开了,你老舅在那儿骂呢,跳脚大骂……〃可不管谁说什么,呼天成都一声不吭,他就在那一动不动地躺着。
一直闹到了黄昏时分,女人黄着脸跑来说:〃娘睁开眼了。娘四下瞅呢,娘怕是想见你……〃呼天成不吭。
女人又说:〃娘既然信了,就让她信一回吧……〃
呼天成仍然不吭。
夜半时分,女人又噔噔噔跑来了。女人流着泪说:〃娘怕是不行了。医生说,水都输不进了……〃
女人说:〃娘的眼还没闭呢,临老,你不见娘一面?〃
这时候,干部们都在外边站着,等着呼天成说话,可呼天成仍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天夜里,呼家堡几乎家家都亮灯,人家不时地朝外探头看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就那么一直默默地等待着……〃
凌晨一点,老舅来了。老舅是被村里的干部们劝来的。老舅呼呼地喘着气,站在茅屋的门前。老舅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终于说:〃你娘不行了,你娘开始倒气了……你回去吧。俺走,俺马上走。从今往后,我这老姐姐一去,咱就算断亲了!我永不再踏你家的门!〃说完,老舅两手一背,勾着头走了。
回到呼家,老舅往床前一跪,放声大哭道:〃老姐姐,老姐姐呀!你就这一个心愿,我都没有给你办成,我老无能啊!……〃哭了一通之后,他走出房门,长叹一声,对着黑漆漆的夜空说:〃主啊……〃尔后,他又对那些坚持了一天一夜的〃信徒〃说,〃走吧。走吧。咱走!〃
终于,万般无奈,〃信徒〃们齐声〃阿门〃之后,还是撤走了……〃
呼天成是天将明时回家的。那时,娘已断气了。呼天成一步一步地跨进屋门,他在娘的灵前站了一会儿,硬硬地说:〃……穿衣裳吧。按村里的规定,明天开追悼会。〃
可呼天成并没有参加娘的追悼会。他睡了,他一睡睡了三天。有人悄悄地说,呼伯确实睡着了,他听到了呼伯的呼噜声……〃
最终,六奶奶也没按〃主〃的旨意走,在岗上地下的〃新村〃里,她的碑号仍是:312。
后来,有人说,从没见过像呼天成这么〃钢〃的人。娘死了,一滴泪都不掉!
四、挂〃星〃的灵魂
在呼家堡,老曹竟成了第一个挂〃星〃的灵魂。
老曹是递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