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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呼天成把王炳灿叫到了那座茅屋里。呼天成淡淡地说:〃炳灿,你坐吧。〃
可王炳灿不敢坐,王炳灿就在那儿站着,他低着头说:〃叔,我服了。我真服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你不服。我知道你心里不服。〃
王炳灿说:〃水大漫不过堤。我是真服了。〃
呼天成说:〃服了?〃
他说:〃服了。〃
呼天成说:〃那我问问你,在咱呼家堡,你算不算'人才'?〃
王炳灿忙说:〃我狗〓不是。我是个吃才,我是个脓包!我算啥'人才'?我……〃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这你就错了。这说明你没说实话。在呼家堡,你算是个'人才'。如果不是'人才',我也不会用你。你是'人才'不假,可有一点你还没闹明白,才是人用的。用你,你就是'人才'。不用,你就啥也不是了。这话可对?〃
王炳灿点着头说:〃对,对。老叔说的对。〃
呼天成叹了口气,眯着眼说:〃炳灿,你有反骨啊。〃
王炳灿吓了一跳,忙矢口否认说:〃没有,没有。叔,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有哇!〃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也不用紧张。有反骨,也不是坏事嘛。〃
王炳灿连声说:〃真没有,我真没有。叔,你说,就是我十个王炳灿也顶不上你的一个小拇指头!说真心话,待遇上,我是有过一点想法,那也只是想法。我可从来没想过别的呀!〃呼天成说:〃敢想是对的,就是要敢想敢干么。〃
王炳灿流着泪说:〃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吧。〃
呼天成眯着眼靠在沙发上,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声细语地说:〃炳灿,我也反复想了,你是个'人才',不用你,太可惜。用吧,群众又有些意见。你老叔很为难哪。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一条是,乡政府那边有个经联社,那儿缺个主任,你要愿的话,就去吧。另一条,下到大田地,一切从零开始,给群众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
王炳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叔……?〃
呼天成闭着眼说:〃去吧。好好干。〃
第十二章
一、审讯的诀窍
灯泡一直在他头顶上亮着。
那大约是只五百瓦的灯泡,也许是一千瓦!那只灯泡正好罩在他的头顶上,像火盆一样烤着他。他觉得他快要被那只灯泡烤糊了。
他们人分三拨,连续〃问〃了他三十六个小时,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说,一句话都不能说,尤其不能说假话。
七年前,当他在顺店乡当书记时,一有空闲,他就去派出所看人问案。那时候,看人办案是他的一大消遣。在那里,他发现,在派出所侦破的所有案件中,有七成以上都是〃问〃出来的。派出所长老崔是个问案的高手,他说,他最怕〃闷葫芦〃,只要对方开口,他就有办法了。他还说,他不怕犯人说假话。只要他敢说一句假话,这案子就八九不离十了。有一个案子,呼国庆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抛尸案。受害者是个九岁的幼女,是被奸污后掐断脖抛在机井里的,性质十分恶劣。发现时,已是半月以后了。当时,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案子完全是〃问〃出来的。那犯人是个小个民师。一开始,在摸底排查中,这人并不是目标。因为他曾代过这女孩三个月的课,就把他也叫来了,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叫他来的时候,他正在地里砍玉米杆呢,绾着裤腿,看上去土尘尘的,根本不像个敢杀人的主。进门的时候,他还很从容,先是让了一圈烟,人们都说不吸,他就坐下了。老崔说:〃吃了?〃他说:〃吃了。〃
老崔说:〃啥饭?〃他说:〃糊糊。〃
老崔说:〃〓,你就吃这?〃他说:〃咱是个民师,还能吃啥?〃老崔突然说:〃认识芫红不?〃他说:〃认识。一个村的,咋不认识。〃
老崔说:〃说说咋认识的?〃这时那民师迟疑了一下,他眼小,他的眼一直眯缝着,看上去就像是用黍秆蔑子划了一下似的,小的几乎看不见。他就那么眨蒙着小眼说:〃她上学时认识的,我教过她三个月的课。〃
结果,就是这一句话出了问题。等那个小个民师说完这句话之后,老崔站起来了,老崔对坐在一旁的民警说,〃你们说着,我去尿一泡。〃
尔后,老崔用脚踩了他一下,站起来了。他也跟着站了起来,跟老崔走到了院里。出来之后,老崔说:〃呼书记,有门。他这句话是假的。你想,一个村里住着,他能不去吃'面条'?〃〃吃面条〃是平原乡村的风俗,谁家生了孩子,无论是生男生女,都是要请客的,这其实是一种宣告。请客时,村里亲戚都要来庆贺,在酒宴上,最后上的是一碗〃喜面〃,这就叫〃吃面条〃。回来后,老崔又接着问:〃芫红几岁上的学?〃他说:〃七岁吧?〃老崔说:〃背的啥书包?〃他说:〃蓝,兴是蓝的?〃老崔说:〃坐第几排?〃他说:〃第五排吧。〃
老崔说:〃你教她的啥课?〃他说〃语文。〃
老崔说:〃她的yan字怎么写?〃他说:〃一草一元。〃
老崔说:〃你家离芫红家多远?〃他说:〃隔俩门。〃
老崔又重新拉回来说:〃上学以前你从没见过她?〃他说:〃不多在意。〃
老崔说:〃是没见过还是不在意?〃他说:〃不在意。〃
老崔问的很随意,问的全都是白话,他说的也是白话……后来,就这么整整问了一天一夜,问得那民师张口结舌,到最后,他坐在那里,裤裆里湿了一片,他尿了,他裆里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渗。到这时,老崔笑了,老崔说:〃叽吧,你看你干那事?〃所以,呼国庆非常清楚,在被讯问的过程中,你不能说一句假话,你只要一句有假,就肯定会留下破绽,这样的话,你的心理就会受到这句假话的干扰,你的思维就没有逻辑了。往下,你就再也无法说真话了。你必须用一千一万句假话,来〃圆〃你先前说过的那一句假话,在〃圆〃的过程中,假话越说越多,你既没有记忆的信号,也没有思考的机会,无论是多机敏的人,你也不可能次次周延,这样〃圆〃来〃圆〃去,你就把自己套住了。
在沉默中,呼国庆竟然有了些许顿悟。他开始分析自己,他心里说,呼国庆,你上过三年的电大,又在武大进修过两年,还当过七年的乡党委书记,三年半的县长,两年半县委书记,你学的东西都让狗吃了?你的智慧呢?你的精明呢?你不是一直在学习对付人的能力么?可结果呢?结果是你坐在了这里。权力是什么,在某种意义上说,权力是一张纸。这张纸给了你,你就有了权力,这张纸一旦收回去,你就什么也不是了。这不仅仅是你在较量中的失败,也是你智力上的失败。你的精明都用在小处了,你是小处精明,大处愚钝。
是的,呼国庆早已放下〃架子〃了。〃架子〃是什么?那是一种包装,就像一个人走进澡堂子一样,一旦脱了那身衣服,人就成了一模一样了。是啊,当一个人成了被审查者的时候,你身上所有的〃光环〃都失去作用了。你已不再是一个县的一把手,不再是百万人的主宰者。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当他经过连续的秘密的迁移(为了防止他串供),在从一个县解到另一个县的途中,吃过各样宴请的呼国庆充分体会了饥饿的滋味。到了这时候,他才刻骨铭心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尊严〃。那一天,在押解的途中,路过一个乡村小镇时,他突然看到了路边上的一个卖猪头肉的小摊。于是,他说:报告(这是规矩),我想吃块猪头肉。押解人员经过短时间的蹉商,终于同意了。同时给他约法三章:不准说话。万一碰上熟人不准打招呼。有事先报告。于是,就坐在那个小摊旁,两个人夹着他坐下来。他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块后,又说:报告,我还想再吃一块?于是就让他又吃了一块。吃完后,他再一次要求说:能不能让我再吃一块,就让他再吃一块……吃完后,他又看见旁边竟还有一个卖胡辣汤的摊子,就说:报告,我想喝一碗胡辣汤……就让他喝了一碗胡辣汤。喝完后,他说:报告,我想再喝一碗,就让他再喝一碗……在那个地方,他一连吃了三块猪头肉,吃了三碗胡辣汤!那么脏的一个小摊,却是他这么多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真香啊!!人是什么东西哪?!在此时此刻,又有谁知道他是一个县委书记呢?他知道,查他是有备而来,这件事是王华欣一手策划的。要说问题,也就是那个事了,那个事是他的一个大失误!那个事就单独来看,是致命。但要综合起来,也许还不至于。现在就看他们到底了解多少情况了。不错,谢丽娟从那笔钱中提走了一百万。可这钱是打假打来的,是在买卖中的一种转借,仅仅是方式上的暧昧。况且这一百万并没有经他的手,他在中间仅仅是起了某种无法言传的作用而已。而他所起的作用是无法查证的。就是那姓黄的站出来咬他,他也说不出来实际的证据。他会说他打了电话,可时过境迁,有谁能证明呢?除非他录了音,可呼国庆断定他当时没有录音。这里边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姓黄的和谢丽娟同时站出来证他,如果他和她同时站出来咬他,那他就无话可说了。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小谢是不会站出来害他的。她决不会。现在,呼国庆最担心的是,小谢会不会好心办错事?她如果对他们说,我现在把钱退还回去,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件事的起因就不是钱的问题,他们要搞的是人,他们针对的就是他呼国庆,你要是把钱交出来,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要是小谢为了救他而取这样的下下策,他呼国庆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这是他最大的担心。
太荒唐了。他本来是打假的,是想给老百姓办好事的,可办着办着却办到自己头上来了。他知道,要认真起来,王华欣的问题比他大得多,也比他严重得多,可现在人家却成了查处你的人!那么,就只有让他们查了,你还不能不让他们查。事情就是这样,你无话可说。
坐在他面前的都是些不简单的人物。他们审人审惯了,审出经验来了。别看他们一个个笑眯眯的,可一旦你〃招〃了,一旦你让他们抓住了什么话把儿,那就有你的好看了。他们决不会轻饶你!你看那个瘦子,他的眼一直像枪口一样,紧盯着你,那眼仁里不知转着多少念头。你再看那个胖子,一直不紧不慢的,就像是想跟你拉家常似的,可脸上的笑是很假的,很假呀。有时候,他们一言不发,就这么长时间的看着你,这是在磨你哪。这就要看你的毅力了,看谁磨得过谁。
呼国庆一直眯着眼在强光下坐着,一有机会,能睡的时候,他就睡。不能睡的时候,他就数数,往往是数着数着,他就又迷糊了。这时候,就会有人走上来,拍拍他说,老呼,呼书记,醒醒。睡着了?等他一醒过来,那灯光就像锯一样,锯他的眼……〃
终于,那胖子说:〃呼书记,咱也别绕弯子了。那姓谢的,你总认识吧?你都没想想,为什么把你请来?你看看这些材料,这一本一本的材料,我不说你也知道,这都是干啥用的?就是你不说,你能保证别人也不说?〃
呼国庆心里说,这是套你的。他们终于还是把小谢的名字吐出来了。这是一只钩子,就是想把你肚里的东西钩出来。
这时候,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人的脚步声,后边显然是跟着人呢。这个女人就从他的窗前走过,脚步经过窗口的时候,略微迟疑了一下,有人就叫道:〃谢丽娟,往前走。〃
呼国庆知道,这句话就是让他听的。这仍然是一计,这是一套连环的动作,就是让你知道,你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中了。这就叫〃声东击西〃。
呼国庆清楚,如果他们真是抓住了什么,那不管你说还是不说,后果都是一样的。小的时候,他喜欢爬树,总是把裤子挂烂,爹打他的时候,总是让他说干什么去了?开始的时候,他就老老实实地说,可说的结果是爹打得更狠!后来,他就不说了,说了打,不说也打,那就不说吧。再后,爹死了,娘也死了,他一下子成了孤儿……在平原上长大,如果是有灵性的,都会逐渐领悟一个字,那是一个〃忍〃字,这个〃忍〃字就是他们日后成事的基础。一个〃忍〃会衍生出一个〃韧〃,这都是从平原上生长出来的东西。这东西说起来很贱,一分钱也不值,但却是绵绵不绝的根本所在。就像是地里的草一样,你践踏它千次万次,它仍然生长着,而且生生不灭。
呼国庆想,现在你唯一的策略就是等待。在等待中寻找希望。那么,挽回败局的可能不能说一点也没有。能救他的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呼伯。可他已经求过呼伯一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