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准尉斜眼瞥了一下米拉,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走近她,拉起她的一只手,领她到长凳跟前:“坐——坐下。”
米拉顺从地坐了下来。她想了一整天赫里斯嘉大婶和关于自己的孤独无依,想得脑袋都发胀了。
“今后你就睡在我身旁。”
米拉陡然直起了腰:“那为什么?”
“你别害怕,女儿,”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苦笑了一下,“我是个老头子了。既老又有病,反正夜里睡不着觉。我可以象雅诺夫娜那样给你赶硕鼠。”
米拉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接着转过身来,把脸埋在准尉怀里。准尉搂着她,压低声音说道:“还有,等中尉睡着了,我要跟你说说。不久将剩下你一个人跟他呆在一起了。你别不让我说,我知道要说什么。”
这一夜是另一个人的泪水流到了充当枕头的破棉袄上。准尉不停他说着话,米拉哭了许久,而后来,哭累了以后,她睡着了。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傍天亮的时候搂着米拉那信赖的肩头也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他只睡了一会儿,仿佛为了骗骗疲劳而打了个盹。他头脑清醒了一些,再一次冷静地和详细地把今天他将通过的路线考虑了一番。一切都早已决定,早已有意识地决定了,没有任何怀疑和动摇,准尉只不过是进一步把细节想周密了。随后,为了不惊醒米拉,他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找出一些手榴弹,开始把它们捆在一起。
“怎么,你要去爆破吗?”普鲁日尼科夫发现他在干这事时问道。
“我能找到。”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向睡熟了的姑娘瞥了一眼,又悄声说,“你别欺侮她,尼古拉。”
普鲁日尼科夫浑身发冷。他蜷缩在军大衣里,打着呵欠。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别欺侮她,”准尉又严厉他说,“她还小,身体又不好,这你应当明白。不要把她一个人扔下:如果你想离开的话,首先应当想到她。同她一起从要塞里偷跑出去:她一个人肯定活不下去。”
“那您……那您呢?”
“我的血液感染了,尼古拉。趁着暂时还有气力,腿还能支持得住,我要爬到上面去。死也要死得痛快。”
“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
“行了,中尉同志,准尉的仗已经打完了。你的命令现在不管用了,而我的指示倒是更为重要。我留给你最后的命令是:保护米拉,也善自保重。活下去。偏要活给他们看看。为我们大家而活下去。”
他站起身来,把手榴弹捆塞到衣襟底下,跛着他那肿得象浇铸在靴子里的脚艰辛地向小洞孔走去。普鲁日尼科夫不住他说着什么,劝慰他,但准尉根本不听:他已把要紧的话说了。他拆除了堵塞洞孔的砖头。
“你说过,德国兵总是通过杰列斯波里大门进要塞的,是吗?别了,孩子。活下去!”
他爬了出去。从打开的洞孔扑来焦臭气味。
“早晨好。” 米拉倦缩在一件呢子军衣里,坐在铺上。普鲁日尼科夫默默地站在洞孔旁边。
“什么气味这么厉害……”
她瞧见打通了的洞孔,于是沉默了。普鲁日尼科夫突然抓起了冲锋枪:“我到上面去。你不要走近洞口!”
“柯里亚!”
这完全是另外一种喊声:惊慌失措的,孤独无依的。普鲁日尼科夫停住了脚步: “准尉走了。带着手榴弹捆走了。我能追上他。”
“我们能追上他,”她在角落里忙乱了起来,“只是我们要一起去。”
“唉,你怎么能去呢……”普鲁日尼科夫结结巴巴他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是个瘸子,”米拉低声说,“但我生来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呆在这里我害怕。非常害怕。我无法一个人留下来,我最好是自己往外爬。”
“我们走吧。”
点起了火把,他们一起爬出了掩蔽室。浓重的刺鼻的恶臭令人无法呼吸。一些硕大的老鼠在赫里斯嘉大婶的一堆烧焦了的遗骨旁窜来窜去。
“别看,”普鲁日尼科夫说,“等我们回来时,我把它埋掉。”
洞口的砖头已被昨天喷火器的排射熔化了。普鲁日尼科夫第一个爬了出去,他向周围窥视了片刻,接着帮助米拉往外爬。她爬起来很吃力、很拙笨,常常从光溜溜的、熔铸在一起的砖头上滑落下去。他往上拖她,为了防备万一、让她停在出口处:“在这里等一等。”
他又向四周观察了一下。太阳尚未升起,跟德国人遭遇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普鲁日尼科夫不想冒险。
“爬出来吧。”
她拖延了一会儿。普鲁日尼科夫回头瞧了一眼,想催她快一点。他猛然看见了一张清瘦的、十分苍白的脸和一双畏惧而惶惑地朝他望的大眼睛。他沉默了:他第一次在白昼的光亮下看见她的面孔。
“啊,原来你是这样的。”
米拉垂下了眼睛,爬了上来坐在砖头上,用心地扯了扯连衣裙,把膝头盖上。她不时地瞧瞧他,因为也是第一次不在冒烟的小油灯的幽暗光亮下看见他,但只是偷偷地、斜着眼睛看,每一次都抬起她那长长的有如两片瓣膜的睫毛。
大概,在和平时期他是不会在别的姑娘中注意到她的。她根本不引人注意——引人注意的只是她的一双悲哀的大眼睛和睫毛,——但是在这里,这种时刻却没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瞧,原来你是这样的。”
“不错,是这样的,”她赌气他说,“不许看,我求求你。不要看我,否则我就爬回去。”
“好吧,”他微微一笑,“我不看,只是你要听话。”
普鲁日尼科夫悄悄潜到一堵断墙跟前,悉心眺望:空旷的、弹坑累累的大院里既不见有准尉又不见有德国人。
“过来。” 米拉踩着碎砖一跛一跛地走近他。他按住她的肩头,让她低下头去。 “藏下来。你看见带炮台的那座大门吗?那就是杰列斯波里大门。”
“我知道。”
“关于这座大门,他问过我……”
米拉什么也没有说。她仔细地眺望着,简直不敢认自己所熟悉的这个要塞了。司令部已变成了废墟,教堂的残墙断壁一片灰暗,周围的栗树只剩下一些树干了。整个人世间阒无一人。
“多可怕,”她吐了口气,“在地底下总觉得上面还会有人。还会有活着的人。”
“大概会有的,”他说,“不会光剩下我们两个幸运儿。有的地方还会有人,要不就不会有枪声了。哪儿有人,我一定能够找到。”
“去找吧,”她低声请求,“请你去找。”
“德国人,”他说,“别害怕。只是别把头探出去。”
从杰列斯波里大门走出了巡逻队:三个德国兵从晦暗的破门洞里走了出来。他们站了片刻,不慌不忙地沿着兵营朝霍尔姆斯基大门走去。不知从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歌声:不象是唱出来的,而是足足有半百喉咙喊出来的。歌声愈来愈清晰,普鲁日尼科夫已经听到了脚步声,他明白了,这是一队德国士兵唱着歌从杰列斯波里大门的拱顶底下往里通行。
“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在哪里?”米拉焦虑地问。
普鲁日尼科夫没有回答。德军队伍的排头已出现在大门里了。他们是三路纵队、声嘶力竭地唱着歌前进。
正在这时,突然从顶上,从破炮塔上,坠下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它直接掉落在行进中的德国兵中间,空中闪了一道亮光,顿时,两捆手榴弹爆炸的巨大声响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这是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普鲁日尼科夫说,声音很响。
“这是他,米拉!是他!……”
第四部 第一章
整整一天,他俩都默默无语地呆在掩蔽室里。他们不仅是默默无语,而且尽可能相互回避。如果一个坐在桌旁,那么另一个就退向墙角,即使另一个也坐在桌旁,那也离得较远,坐在另一端。他们回避目光相遇,而最担心的是在黑暗中两人的手会偶然碰在一起。
准尉牺牲以后,米拉说什么也不想再回到地底下去。她又哭又嚎,而慑于爆炸的德国兵又把废墟扫荡了一番,往地下室里扔手榴弹和用喷火器排射。大院里跑进许多德国兵,往各个方向搜索,时刻都有可能碰上他们,可是米拉却扑在碎砖块上哭闹不停,普鲁日尼科夫怎么也无法使她安静下来。他仿佛已听到了德国兵的喊声,听到他们皮靴的声音、他们武器的磨擦声,他两手将她一抱,往洞口里躲。
“放开我,”她蓦地停止了闹腾,“马上放开我,听见了没有?”
“没有。”
原来,她身体很轻,但是他的心却由于抱在怀里的这个柔软和温暖的躯体而突突直跳。她的脸离他这么近,他看到了她面颊上的泪珠,感觉到了她的呼吸,由于担心把她贴得太近,他使劲伸直胳膊抱着。可是她却直愣愣地盯着他,在她那深邃的乌黑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沉的、使他困惑莫解的恐惧。
“放开我,”她又一次声音很轻他说道,“求求你。”
普鲁日尼科夫只是到了洞口才放开她。临了他最后一次回过头去看了看,果然听到清晰的脚步声,他悄悄说: “快下去。”
米拉踌躇了一会儿,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假腿,知道她不能往地底下跳,于是止住了她:“我先下去。”
“不!”她害怕了,“不,不!”
“别害怕,我们来得及!”
他滑进洞口,跳到洞底,招呼她:“快!快点!”
米拉从光溜溜的砖上坠下,普鲁日尼科夫接住了她,瞬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温顺不语,把脸偎在他的肩上,随后却突然挣脱开,把他推了一把,迅速沿着地下通道一跛一跛地走去。他留在洞口的黑暗里,但他谛听的不是地面上的动静,而是自己的突突的心跳声。当他回到掩蔽室时,己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希望跟她交谈,但他自己也捉摸不透自己,所以什么也没有说。也尽量不去瞅她。他只有一个感觉:她在这里,在自己身旁,而除了他俩,世界上再无他人了。
他内心里交织着矛盾的感情。赫里斯嘉大婶和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的死所带来的悲痛和身旁这娇弱的、无依无靠的姑娘所带来的甜蜜的喜悦;对德国人的恨和少女的温暖所带来的那种奇异的、陌生的感受;消灭敌人的强烈愿望和自己对他人生命的责任感——这一切都交织在他的心头。他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是这么坚强和这么勇敢,可只有一件事现在他不能做到:不能去触摸米拉姑娘。热切渴望但却不能。
“吃吧,”她说,声音很低。
大概,地面上太阳已经西沉。他们默默地呆了一天,饿了整整一天。终于,米拉自己找出了吃的东西,先开了口。但是,吃的时候他们还是各自坐在桌子的一端。
“你躺下吧,我不睡。”
“我也不睡,”她赶忙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害怕硕鼠吗?别怕,我给你赶。”
“你打算天天夜里都不睡吗?”米拉叹了口气,“你放心好了,我已经习惯了。”
“明天我去探探路,好把你送进城去。”
“那你呢?”
“我再回来。这里有武器,弹药。打仗,足够用了。”
“打仗……”她又叹了口气,“一个人对付他们全体?你一个人能打出什么名堂?”
“打出个胜利来。”
普鲁日尼科夫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说出这样的话,连自己也感到惊奇。他执拗地重复说:
“打出个胜利来。因为人是不可战胜的,假如他不希望被打败的话。打死他可以,但要战胜他——绝不可能。而法西斯分子不能被称为人,这就是说,我应当战胜他们。”
“你大概搞糊涂了!”她疑惑地笑了起来,但立即惊惧地抑制住笑声:在这个死沉沉、黑默默和乌烟瘴气的掩蔽室里,这笑声显得是那么不相称。
“要知道,这的确如此,人是不可战胜的,”普鲁日尼科夫慢吞吞地重复道,“难道他们战胜了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或者说,沃洛吉卡·杰尼什克?或者那个军医:你记得吗,我讲给你听过?不,他们只不过是打死了他们。只不过是打死了他们,你懂吗?充其量不过是打死了而已。”
“这已足够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拿普里日纽克来说,他倒是被敌人真正打死了,彻底打死了,尽管他还活着。可是真正的人,尽管被打死了,但却不能被战胜。他们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