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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列入名册 [苏] 鮑·瓦西里耶夫-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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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在战争的最初时刻,这里有的地方曾隐藏过伤员,那个上尉就是在这里死去的,当时,普鲁日尼科夫对他的死是那么不愿相信。尸体已从地下室里运走了,但是浓烈的尸臭依然滞留,在晦暗中燎绕,普鲁日尼科夫蹑着脚往前走,仿佛怕绊上战争初期躺在这里的人。他要找一个既利于隐蔽又便于观察的了望孔。洞孔、窟窿、裂缝在地下室的浓重黑暗里明显地变成了灰色。他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了望孔,在砖头上坐下来,把冲锋枪放在身旁,开始耐心地等待和观察。

  一般来说,他可是个没有耐性、脾气急躁的人,但是经常发生的危险很快使他养成了耐心等待的习惯。他等着等着,差不多象野兽那么趴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他回想起过去——很久很久以前,战争还没有爆发——曾经怎样等待过军校校长的接见。回想起自己那青年人焦急等待的心情,回想起油光锃亮的皮靴,舒适柔软、干净的军装。“过一年我们就调您回军校……”过一年!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一个无止境的漫长时期,瞧吧,一年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原来,“无止境”比日历上标出的时间要短,因为“无止境”——那是人们的感觉,而时间是以度过了多少去衡量的。

  他还想到妈妈和维罗奇卡。他知道德国人已经突进到俄罗斯腹地,但他脑海里一刻也没有闪过敌人能攻克莫斯科的念头。他认为敌人可能打下明斯克,甚至可能打到斯摩棱斯克附近,但是,他们会出现在莫斯科城下,这种可能性本身就是荒诞不经的。他反复想象,红军在继续进行激烈的战斗,击败着法西斯军队,他深信不疑,红军一定能够打垮敌人,进行反攻,明年早春会从什么地方返回这里,返回布列斯特要塞来。现在离春天还有无止境的漫长时期,但是他坚信自己能够活到那一天。活到那一天,迎接自己人,向他们汇报:要塞未被缴出去。打发米拉去莫斯科,到妈妈那里去,自己则同红军一起前进。向西方、向德国本上挺进。

  终于他听到了脚步声:不是步调一致的士兵的脚步声,而是散乱的、拖沓的百姓的脚步声。普鲁日尼科夫仔细一瞧:一队妇女渐渐向白宫走近。三个押送兵走在队伍前头,四个在后头,而在这支参差不齐、曳足而行的队伍两旁还各有三个看守。只是在队头和队未的押送兵手中他才看到有冲锋枪,队伍两旁的看守,扛的则是步枪。从远处看来,这些步枪长得出奇,而当队伍走近了的时候他便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些上了四棱刺刀的俄国步枪。这时,他明白了,看管这些妇女的不仅仅有德国人,而且还有跑到德国人那里去的费奥多尔楚克式的人物。

  响起了一声口令,队伍停下了。押送兵分散到各个岗位,妇女们则走向废墟,直接向他这面走来,于是普鲁日尼科夫向后一退,躲到了暗影里。妇女们在干活之前一面交谈一面休息:有的坐到了砖头上,有的把鞋重新穿穿好,有的把头巾重新扎扎好。普鲁日尼科夫离她们很近,他清楚地看到,雨水怎样顺着她们的棉衣和外套流淌,看见了她们那齐眉包着的头巾下方露出的脸庞,听到了她们的说话声,但是他无法分辨这些妇女的年龄和她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他觉得所有这些妇女的脸都一模一样,都是那么疲惫不堪,那么忧心仲仲。除了断断续续的俄语以外,还能听到白俄罗斯语以及其它一些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不知是波兰话还是犹太话。此时,普鲁日尼科夫可以呼唤她们,甚至可以同她们交谈儿句,因为附近没有看守。但是,今天他不想冒险。他把这件事推迟到下一次,等到自己把这里地下室的情况摸熟了并且找到安全退路时再做。

  他守着的了望孔突然变暗了。起初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向后退了几步,退到深邃的黑暗中。片刻,了望孔又明亮了起来,尽管它的形状似有了改变。他仔细一瞅:孔口上有一个小包袱。一个用妇女头巾对角系起来的普通的小包袱:不知是哪个妇女把它塞到了这里,塞到了地下室的这个小洞孔里——绵绵秋雨淋不到的地方。

  当妇女们开始拣砖头的时候,他俏悄地拿起了这个小包袱。他把它解了开来,接着又打开里面的一个干净的白布包,这时他无声地笑了:他还从来没这么走运。从来没有过。这个小布包里有六个带皮煮的马铃薯、一个葱头和一小撮盐。

  普鲁日尼科夫怀着感激的心情,望了望在缠绵秋雨中湿淋淋地弯着腰干活的妇女们那凄凉的身影。她们之中的一个人,今天为他准备了(这一点,她本人也不知道)一件最珍贵的礼物。他想了想,把三片军用面包干放在头巾上,四个角对系了起来,放在原来的地方。而把包着马铃薯和葱头的布包揣进了自己怀里,然后潜到地下室最远处的一个僻静的的隔堵室里。天黑之前他一直坐在那里,一面啃面包干,一面想象着今天米拉会怎样高兴。

  “你当真是个魔术家?”

  他把白宫地下室的情况,把妇女们和包袱的事情统统讲给了她听。米拉边听边吃着马铃薯,但是她并没有象他所期望的那样为此而欢欣鼓舞。似乎有什么心事妨碍她高兴,似乎她时时刻刻都为一件什么事情而惴惴不安。

  “你好象不大高兴?”

  “不,你说哪儿去啦。谢谢。你也吃自己的一份。”

  “这——我是给你弄来的,别推来推去。我吃什么都行,可你,我看出来了,有点恶心。”

  “傻瓜,”她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痛楚叹了口气,“我的天哪,你可真是我的一个小傻瓜呀。”

  她偎依着他,额头紧贴在他胸前,悄声地哭了。泪水滴在吃剩的马铃薯上。

  “你怎么啦?怎么啦,米罗奇卡?你到底怎么啦?”

  米拉抬起了头,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他。昏暗的灯光映照在她的脸上,他看见了她那双饱含忧愁的大眼睛:小油灯的怯生生的光焰在泪水中摇曳颤动。

  “米罗奇卡……”

  “我必须离开你,”她轻声说,似乎说每个字都很吃力,“我亲爱的,我的丈夫,我唯一的亲人,我必须离开你。”

  “离开?”他懵里懵懂地望着她,“怎么要离开?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你生病了吗?喂,说呀,说呀,快告诉我!”

  “我们将有孩子啦。”

  “孩子?什么孩子?”

  这个消息有如一堵高墙突然向他倾压下来,尽管他还没有明白和醒悟过来,令人木然、不寒而栗的一种孤独的恐惧之感猛地袭上心头。

  “你瞧,我是个正常的女人,”一种奇异的、不合时宜的骄傲声调响彻在米拉的话语里,“我是个正常的女人,因此,发生那种事情也是自然的。大概,这是幸福,也可以说,这兴许是莫大的幸福,然而幸福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呀。”

  “你不要走,”他以茫然的绝望声调说道,“无论如何也不要走。”

  他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绝望充塞了他的整个身心。米拉轻轻地摇摇头:“不行。”

  “是的,这——我懂,我懂。”

  此刻,他已偏离开她一点儿,沉浸在自身的孤独之中。她又移近去,偎依着他,抚摩他那胡子拉碴的凹陷下去的面颊,不停地亲吻。他木然地坐着,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

  他们这样默默地坐了许久。米拉没有再解释什么,没有再进一步说明什么,她知道,他也需要对这一点慢慢去习惯,就象她自己似的。可是普鲁日尼科夫却想大声呐喊,想爬到地面上去,想把枪中的子弹尽数向德国人猛射,想去死,因为此刻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死亡还可怕。但是他坐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等着这一切都平静下去。他知道,一切都会过去。他已经学会承受一切,无论是能够承受的还是无法承受的。

  终于,他叹了口气,身子动了一下。米拉等待着的就是这一叹息,她立即打开了话匣以诀别似的悲哀声调轻轻他说:

  “要不是由于孩子,要不是为了他,柯里亚,我怎么也不会把你一个人留下。我常常想,我们俩的日子一定会是这样的:我死在你前头一点,死的时候也是个幸福的人。你是我的生命,我的太阳,我的喜悦,你是一切,你是我的一切。可是孩子应当生下来,柯里尼卡,应该生下来:他在世人面前没有任何罪过呀。他应该健康地生下来,一定要健康地生下来,可是在这儿……在这儿我每秒钟都感觉到,他怎样愈来愈孱弱。是他,柯里亚,现在是他而不是我愈来愈虚弱了!上帝赐给每个女人一丁点儿幸福和很多的职责。而我的一生是幸福的。我是那么幸福,世上没有别的女人能象我这样幸福,因为这种幸福是你带给我的,是你一个人,而且仅仅赐给了我。你不顾战争、不顾德国人、不顾我的苦命、不顾世上的一切,把这种幸福赐给了我!我知道,你比我更为沉痛:你孤身留下,而我随身带走了你的未来的一部分。我知道,眼下是我们生活中最困难的时刻,但是我们应当,我们必须度过这种时刻,为的是使他,使我们的孩子能够活下来。你别担心,我什么都想好了,你只要帮我潜入这些妇女当中就行了,她们会把我带出要塞的。”

  “带出去以后呢?”

  “以后,有妈妈,你别担心!妈妈和亲戚们都在那里。世上没有一个人会象犹太人那样有那么多的亲属。”

  “妇女们都是被排成了队的。”

  “谁会去注意多了一个女人?别担心,亲爱的,一切都会顺利:一切都会如愿以偿,‘小卒能当上皇后娘娘,也能闹翻殿堂,梦里会想着发财,星期四会下起雨来。’①(注:①此处系借用驭手的顺口溜,以表达乐观情绪,原文系韵文,上下内容并无多大联系)米哈西大叔就是这么说的。你记得吗,当初是他赶车送我们来要塞的?我们还去看过路边的石柱呢,在那里我第一次触到了你的手……”

  她强颜欢笑他说,可眼眶里却滚滚地涌出了泪水。泪水滴到了普鲁日尼科夫手上,他呢,怎么也哭不出来,因为他自己的最后的泪滴已经落到军用的黑面包干上,再也没有眼泪了。也许,正由于这种原因他感到内心火烧火燎,仿佛他的一颗心被置于炽热的炭火上。

  “你应当走,”他说,“你应当想尽一切办法回到自己妈妈那里去,抚育孩子。只要我还能活下来……”

  “柯里亚!”

  “只要我还能活下来,我一定会找到你们,”他严峻地重复了一句,“否则……你就把我们的经历讲给他听。把我们留在这儿石头底下的所有的人都讲给他听。”

  “他将对着这些石头祈祷。”

  “祈祷倒不必。只是不应当忘记。”

  他们走进了夜幕。尽管米拉步履艰难,他们还是顺利地潜入了白宫废墟。她非常孱弱,已经不习惯于走路了,在这坑坑洼洼的路上带着一条假腿就更为困难。有些地方,普鲁日尼科夫就把她抱过去。对他来说,这并不费力:亲人的温暖的躯体是那么消瘦和轻盈。在那里的地下室里,当他探明了出口并且告诉她,自己将从哪儿最后一次眺望她的时候,他把她放在自己的膝上,紧紧地抱在怀里,直到最后也不愿放开她。在这里,他们最后一次吻别了,米拉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地下室。

  她象许多妇女一样,穿的是棉袄,也象她们那样包着头巾,因此,当真谁也没有注意她。大家都在默默无语地干活,她也开始干了起来。

  “喂,你在那里折腾什么?”有个妇女满不高兴地嘟哦说,“怎么,腿疼吗?”

  另一个妇女伤心地叹了口气:“天哪,连个瘸腿的女人也抓来了,这些魔鬼。你少走点路。到那边去垛砖好了。”

  垛砖是在大路旁边,米拉不愿意到那儿去,因为那样会离普鲁日尼科夫很远。但她并未表示异议,暗自高兴的是,妇女们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她竭力少露出跛脚的样子,往人们要她去的地方走了过去,她在一大堆砖头跟前一块一块地垛了起来。

  普鲁日尼科夫看到她怎样走往路边和怎样在那里垛砖。而后来,别的妇女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米拉了,随即又找到了她,后来又瞧不见她,这就再也辨别不清她在哪儿了。虽然瞧不见她,但他依然在眺望。他瞧啊瞧啊,由于再也看不见她而陷入了绝望的痛苦,但他并不怀疑,命运这一次保护了他,使他避开了最残酷和最可怕的事情。

  押送兵出现的时候,业已暮色四合。在这之前,米拉只是远远地瞧见过他们:他们要不在篝火旁取暖,要不紧靠在残存的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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