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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里亚放下手提箱,象走进将军办公室之前那样扯了扯衣角,屏住呼吸,走进了厚重的大门。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德国人。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活生生的德国人:身穿带着金属牌子的制服,脚穿一双高得出奇、宛如用铁皮做的皮靴。他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怡然自得地用一只脚打着拍子。桌上摆满了啤酒瓶,他不是用杯子,而是用半公升的茶缸喝酒,一倒就是一瓶。红红的脸上长着粗硬的胡子,胡子上沾满了啤酒泡沫。
柯里亚从他身旁来回走了四次,使劲睨视着他。这是一件异乎寻常的、料想不到的事情:离他一步远坐着的这个人竟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希特勒奴役下的德国。柯里亚很想知道,他从法西斯帝国来到社会主义国家之后,此刻想的是什么,然而在这个作为被奴役的一员的脸上,除了毫无表情的踌躇满志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看够了吧?”帮着柯里亚看守手提箱的那个中尉问道。
“一只脚敲着点子,”不知为什么柯里亚轻声他说,“胸前挂着金属牌子。”
“是个法西斯,”中尉说,“喂,朋友,你想吃东西吗?大伙都说,离这儿不远有个‘白俄罗斯’餐厅。要不,咱们去吃它一顿象样的晚饭?你叫什么名字?”
“柯里亚。”
“呵,咱俩同名。把手提箱存起来,咱们去快活快活。听说那里有个世界水平的小提琴手,《黑眼睛》这曲子拉得棒极了……”
寄存处也得排队,柯里亚决定随身带着手提箱,打算从餐厅直接去要塞。尼古拉中尉只是在布列斯特换车,所以对要塞的情况一点也不熟悉,但他安慰柯里亚说:“在餐厅里大概能碰到咱们的人。今天是星期六。”他们沿着狭窄的天桥穿过停满车皮的一条条铁路线,这是城里了。下了天桥的台阶,有三条马路向外伸展,两个中尉站在那里有点犹豫不决,不知该往哪儿走。
“‘白俄罗斯’餐厅,不知道,”一个口音很重的行人很不耐烦地回答。
柯里亚不愿意打听,是尼古拉中尉在不停地问路。
“也许您知道,那里有个很有名的小提琴手。”
“那肯定是斯维茨基先生!”行人微微一笑。“哦,鲁维姆·斯维茨基,——伟大的小提琴家。您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不过那肯定是错的。就是这么回事。餐厅——往前走。在斯退茨凯维奇大街。”
斯退茨凯维奇大街原来就是共青团大街。几座低矮的小房子掩映在绿荫丛中。
“我是苏姆斯科依炮兵学校毕业,”当柯里亚向尼古拉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后,尼古拉说道,“瞧,多有意思,我们俩都是刚毕业,又都叫尼古拉……”
他突然不说话了,寂静中远处传来了小提琴声。两个中尉都停住了脚步。
“世界上第一流的演奏!咱们没白跑啊,柯里亚!”
小提琴的声音是从挂着“‘白俄罗斯’餐厅”招牌的两层楼房洞开的窗户里传出来的。他俩登上了二楼,把帽子和手提箱存在一个很小的存衣处,随即走进一个不很大的大厅。人口处对面是小卖部,左边的角落里是一个小乐队。小提琴手的手很长,老是奇怪地眨着眼睛,他刚刚奏完一曲,座无虚席的大厅里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里很少我们的人。”尼古拉小声说。
他俩站在门口,耳中充满了掌声和欢呼声。一个身穿烟焰闪亮的黑色西装的胖胖的公民从大厅深处匆勿向他们挤了过来:“欢迎长官老爷光临。请到这边来,请这边来。”
他敏捷地领着他们穿过一张张摆得很挤的桌子和欣喜若狂的顾客们。在瓷砖壁炉后面有一张空桌子,两个中尉遂坐了下来,带着青年人的好奇心审视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他为什么叫我们‘长官’?”柯里亚不高兴地低声说,“长官,而且还加上个‘老爷’!资产阶级的一套……”
“哪怕叫瓦罐子也行,只要不往炉子里放就好,”尼古拉中尉冷笑了一下,“这儿,柯里亚,人们还很落后。”
当穿黑色西服的公民在记他们点的菜时,柯里亚怀着好奇的心情倾听大厅里的谈话声,力图捕捉哪怕一句能够听懂的话,但是这里的人讲的话他听不懂,这使他很不自在。他正欲把这一点告诉同伴,突然背后响起了说得很蹩脚、但显然是俄语的谈话声:“我很抱歉,我抱歉得很,但我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样的短裤人们怎么能穿得出去。”
“生产这种裤子的计划,他完成了百分之一百五十,还得到了奖旗。”
柯里亚转过身:邻桌围坐着三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其中一个与柯里亚的目光相遇,并且微微一笑:“您好,指挥员同志。我们在讨论生产计划。”
“您好,”柯里亚腼腆他说。
“您从俄罗斯来?”对方和蔼地问,不等回答又继续说。“喏,我晓得。时髦,赶时髦——这就是灾难,是可怕的灾难,这好比地震,但这又是很自然的,对不对?不过,用一百条缝得差劲的裤子去代替五十条好的,为此还能获得奖旗——对不起,这我可不于。我很抱歉。您同意吗,年轻的指挥员同志?”
“同意,”柯里亚说,“就是说,当然罗,只是……”
“不妨请您谈谈,”另一个人说道,“你们那里对德国人有什么看法?”
“对德国人?没什么。就是说我们同德国有和约……”
“是啊,”邻桌有人叹了口气,“每一个犹太人,只要他不是十足的傻瓜,都明白,德国人会到华沙来。但是德国人到不了莫斯科。”
“您怎么啦,那还用说!……”
邻桌的人一下子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交谈起来了。柯里亚出于礼貌又听了一会儿,但一点儿也不懂,就转过身来。
“他们懂俄语,”他轻轻地告诉尼古拉。
“我这阵子想来点伏特加酒,”尼古拉中尉说,“为我们的相遇干一杯好吗,柯里亚?”
柯里亚想说自己不会喝酒,但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另一次的相遇。于是他向尼古拉中尉谈起了瓦丽雅和维罗奇卡,当然,讲得最多的无疑是关于瓦丽雅。
“你以为怎样,也许她真的会来,”尼古拉说,“只是到这里来要有通行证。”
“我会申请的。”
“可以跟你们坐在一起吗?”
桌旁出现了一位高个子中尉坦克手。握过手以后,他自我介绍说:“安德烈。去军事委员部接收增征兵,路上耽搁了。不得不等到星期一了……”
他还说了些什么,但是那个手很长的演奏者又拿起了小提琴,整个大厅顿时鸦雀无声。
柯里亚不知道这个体格不匀称、手很长、奇怪地老是眨巴眼睛的人拉的是什么曲子。他没去想是好是坏,只是听着,只感到有一团东西堵在喉咙里。这时他本会听任眼泪流出来的,但小提琴手恰恰在泪水即将夺眶而出的时候停止了演奏,柯里亚只是轻轻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您喜欢吗?”邻桌的那个上了年纪的人间道。
“非常喜欢!”
“这是我们的鲁维姆契克。在布列斯特城里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比鲁维姆·斯维茨基更好的小提琴手了。如果鲁维姆在婚礼上演奏,那么新娘就一定会幸福。如果他在葬仪上演奏的话,……”
柯里亚终究没有明白,要是斯维茨基在葬仪上演奏的话,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因为有人在嘘他们了。上了年纪的人点了点头,听了一会儿,然后贴着柯里亚的耳朵轻声说:“请记住这个名字:鲁维姆·斯维茨基。无师自通的鲁维姆·斯维茨基,灵巧的手指,绝妙的听力,善良的心灵……”
柯里亚久久地鼓掌。菜肴端了上来,尼古拉中尉把酒斟满了高脚酒杯,压低声音说道:“音乐——这很好。但是你再听听他说。”
柯里亚疑惑地看了一眼坐在他们旁边的坦克手。
“昨天取消了飞行员的休假,”安德烈低声说,“边防战士们说,每天夜里布格河对面都有马达的吼声。坦克,牵引车。”
“说得很有趣,”尼古拉举起了高脚酒杯,“为我们相识干杯。”
他们干了杯。柯里亚赶紧吃了一口菜,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莫不是挑衅?”
“一个月以前从那面跑过来一个大主教,”安德烈又低声说,“透露德国人正在准备战争。”
“可是塔斯社正式声明说……”
“轻点,柯里亚,轻点,”尼古拉微笑了一下,“塔斯社——在莫斯科。这里是布列斯特。”
晚饭端上来了,他们一齐动起手来,把德国人、塔斯社、边境和大主教统统忘到了一边。柯里亚怎么也不能相信大主教的话,因为他毕竟是为偶象服务的。
后来小提琴手又奏了起来。柯里亚不吃了,他在听,拼命鼓掌。邻座的人也在听,但更多的是在低声谈论传闻,谈论每天夜里听到的反常的噪音,谈论德国飞行员经常越过边界线的问题。
“可是又不能把它们打下来,有命令嘛。这不,咱们就只好团团转了……”
“拉得多好啊!……”柯里亚兴奋极了。
“嗯,拉得是有水平。朋友们,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可究竟是什么事呢?这还是个问号。”
“没关系。总会有答案的,尼古拉微微一笑,举起了酒杯,“中尉同志们,为任何问题都有答案而干杯!……”
天色已暗,大厅里点亮了灯。电力不足,灯泡的亮度时强时弱,墙壁上飘忽着暗影。中尉们把点的饭菜吃得净光!这时尼古拉便与穿黑色西服的公民结账:“今天,伙伴们,我请客。”
“你打算去要塞?”安德烈问,“我劝你别去,柯里亚,天黑路远,不如跟我到军事委员部去,你就在那儿过一夜。”
“何必到军事委员部去?”尼古拉说,“咱们回车站去得了,柯里亚。”
“不,不。规定我今天去部队报到。”
“那怎么行,中尉,”安德烈叹了口气。“提着箱子,深更半夜,穿越整个城市……”
“我有武器。”柯里亚说。
也许,他们本可以劝住他,因为柯里亚自己也开始动摇了,尽管身上有武器。如果他们能劝住他,那末,柯里亚就会去车站或者去军事委员部过夜了,可是在这当儿,邻桌那个上了岁数的人走近他们:“十分抱歉,红军指挥员同志们,十分抱歉。这位年轻人非常喜欢我们的鲁维姆·斯维茨基。鲁维姆此刻正在吃晚饭,我同他谈过了,他说他愿意专门为您,年轻的指挥员同志,再演奏一支曲子……”
就这样,柯里亚哪儿也不去了。他留了下来,等待小提琴家专门为他演奏。那两个中尉走了,因为他们得去安排过夜的地方。他们紧紧握了握柯里亚的手,满脸笑容地同他告别,投进了夜的怀抱里,安德烈去捷尔仁斯基大街的军事委员部,尼古拉中尉则前往挤满了人的布列斯特车站。他们迈进了最短的夜,却如同永远消逝了一样。
餐厅里的人渐渐稀少了,夜色正浓,无风的夜从敞开着的窗口潜了进来,平房林立的布列斯特渐渐进入了梦乡。一条条笔直的街上行人寂寥,掩映在丁香和茉莉花丛中的窗户里已熄了灯,只是偶尔有马车隆隆地驶过。静谧的城市渐渐沉入安宁的夜——这是一年之中最沉静、最短暂的一夜……
柯里亚有点头晕,他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非常美好:不论是餐厅里渐渐减弱的喧哗,还是从窗口俏然而入的温暖的夜色;也不论是窗口外面神秘的城市,还是对那个打算专为他(普鲁日尼科夫中尉)独奏一曲的、体格不匀称的小提琴家的期待——这一切他都觉得很美好。诚然,有一个情况打乱了他的期待心情,柯里亚不知道音乐家为他演奏他是不是需要付钱,不过随即又想了想,终于断定,自愿干好事是不用付钱的。
“您好,指挥员同志。”
小提琴手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柯里亚立即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嘟哝了句没有必要的话。
“伊萨克说,您从俄罗斯来,您喜欢听我拉琴。”
他长长的手中拿着弓子和小提琴,照样奇怪地眨着眼睛。柯里亚仔细一看,方才明白了原因,原来斯维茨基的左眼珠被一层白膜遮住了。
“我知道俄罗斯指挥员们喜欢听什么。”小提琴手用尖下巴紧紧夹住小提琴,右手举起了弓子。
于是小提琴奏了起来,乐声如怨如诉,大厅里又鸦雀无声,生怕不小心弄出声音来会使这个体格不匀称、眼珠上有一层白膜的小提琴手生气。柯里亚就站在他旁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