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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作民说,我们雪豆要是神,她妈也不会咳嗽得跟个碎石机一样了。
陈小路把雪豆放到自家的香案上,要她盘腿坐下。雪豆不知道这是要她干什么,心里好奇,很听陈小路的话。来了很多看热闹的,好多是小孩,一些没上工的大人也来了。他们都不做声,只盯着雪豆看。大人们不说话,是他们自觉的。小孩不说话,是大人们不让他们说。雪豆看见雪朵了,她喊,雪朵。雪朵朝她眨眨眼,嘟一下嘴。雪豆又看见雪山了,她喊,雪山。雪山去看他爸,他爸陈大懂给他头上一巴掌,要他一边去。
雪豆的两边插满了香火,雪豆要去摘香火棍,遭到了陈大懂的呵斥。陈大懂可能觉得这样对雪豆不好,又突然弄出一张笑脸来给雪豆看。雪豆已被两边的香火薰得直想流泪。她坐不住了,她想站起来。她觉得这样并不好玩。她朝着一大堆人中喊雪果。哥,她喊。你哥不在。雪山告诉她。雪山刚说完就挨了他爸一下,雪山就再不说了。雪豆想站起来,她想就是哥不在她也要站起来,她要回家去。但她的面前跪下了好多大人,陈小路两口子跪在前面,另外几个跪在后面。雪豆暂时不想起来了。她使劲抹着眼,想看清楚地上跪着的那些人正在做啥。却发现他们闭着眼,什么也不做。她想,这也没意思,还是起来吧,这烟都让我睁不开眼睛了。雪豆要收腿了,却收不动。她抬屁股,也抬不动。她像是给钉在香案上了。她不相信自己给钉香案上了。她屁股上又没钉子,坐的时候也是她自己坐的,并没有人拿钉子钉她呀。她想可能是她的腿睡着了。她把腿打了几下,她对腿说,我要起来了,你不能睡着了。但腿还是不醒。她又打屁股,她想,你腿要睡是吧?我让屁股起来了,看你们还睡。但屁股也不听她的。他们都不知道她的眼睛睁不开了,不知道她好难受啊。雪豆哭起来了。先是轻轻的,后来就大声嚎。但不管她怎样嚎,跪着的人还是跪着,闭着的眼还是闭着。没有跪下的,是那些孩子,但他们又不敢去管她。雪豆就只有不停地哭了。
后来,雪豆意识到她的作民爸和哥都不在,她哭也没用,也就不哭了。哭是很累人的活儿,一个没吃饭的人哭起来就更累了。雪豆不哭了,她想睡一觉。她就睡了。雪豆从来没有坐着睡过觉,但她还是坐着睡了。她的腿睡了,屁股也睡了,她只能这样坐着睡。
陈大懂告诉跪着的人们,看来对了,心要诚啊。
跪着的人们听不见雪豆闹,脸上就更加虔诚起来。他们想,雪豆身上的神灵就要说话了。所有在场的人都守着自己的喉咙,连呼吸也怕大声了。孩子们紧张地盯着睡着了的雪豆,他们也等着雪豆开口说神话哩。
雪果本来早就想来看人们怎么把他的妹妹当神敬了,但作民爸要他给妈熬姜汤,熬好了还要喂妈喝。作民爸去为妈接医生去了,走时嘱咐雪果一定要办好这两件事。
雪果是跑着来的,来到大家面前时不住地喘。大家都沉默着,雪果的喘息声就显得很响。陈大懂急忙把雪果推出屋,小声喝他回去。陈大懂说,回去,雪豆现在是神,不是你妹了,回去。别来这里搅。雪果不回去,他伸长了脖子看着睡着了的妹妹说,让我也看看神女。陈大懂说,你不能看。雪果说,为什么?陈大懂说,亲人在她身边不行的。雪果想了想,再看看在那里坐得真跟神一样的妹妹,觉得陈大懂说得对,只好站在门外伸着脖子看。他也想听妹妹说神话。
李作民把医生请来替女人看了病,又把厂食堂的下午饭做好了,才来看雪豆。这时候雪豆实在是不想睡了。她本来有几次都想醒过来的,她很饿,饿了的肚子不想睡,叽里咕噜吵着也不让她睡。吵她不醒,肚子就让她感觉到痛。痛可不比吵那么容易对付,肚子一痛她就不得不醒来了。醒过来的雪豆悄悄看一眼面前,没发现作民爸,也没发现哥,只有一片不做声地跪在面前的身体和几个挤在旁边不敢做声的脏孩子。雪豆想,醒来又有什么用啊,还不如睡着好。于是她再一次让自己回到睡眠,回到她那白得像一张纸的梦里去。可是没多久,她又不得不再一次醒过来,因为她的肚子又在吵又在痛,看样子是铁了心不让她睡了。这一次,她刚眯开眼就看见了作民爸正朝着她这里走来。于是她叫了一声,作民爸。这个声音很稚嫩,但还是把在场的人们都吓了一跳。李作民走进屋来,看看地上跪着的人们,再看看香案上的小女儿,哭笑不得。雪豆伸出双手要他抱她回家。一些跪着的人听到雪豆那一声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叫声,心里有些泄气,站了起来。陈小路也站起来了,他很不高兴,他怪李作民来搅乱了这件事。陈大懂和陈小路都拦着不让李作民抱雪豆。他们说,还没完哩,谁叫你来搅了?李作民鼻子里叹出一口长气,说,雪豆都一天没吃饭了。陈大懂低了声音说,这种情况是不能让她吃饭的。李作民生气了,他大了声音说,你们总不能让雪豆饿死吧?雪豆这边见作民爸动静大了,又听到说要把她饿死,就嚎开了。
李作民不管在场的人们是不是高兴,把雪豆从香案上抱了下来。他对陈大懂说,要拜你们也该拜观音才对。雪豆于是跟着说,拜观音,拜观音。
在场的人突然眼睛一亮,雪豆终于指示他们了,不,是附在雪豆身上的神灵指示他们了。
陈大懂说,对,拜观音。
于是,在陈小路的带动下,刚才从地上站起来的人们又跪下了。这一次,他们没有朝着香案,他们这回是朝着雪豆和李作民。
陈大懂和他女人
陈大懂把庄上当家的都喊到一起,说,我们这个地方邪门了好几年了,我们准备修个观音庙来压压邪气,跟菩萨建房不等于跟我们自己建房,是很讲究的。我们自己不能修,只有请人来修。这样可能就得多花些钱。但这钱是用在菩萨身上,菩萨是知道的。我们要给菩萨修庙就是要她从今以后保佑我们,保佑我们多子多福,保佑我们没灾没难,保佑我们跟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冬天下雪夏天下雨。所以,我们不能怕花钱。想来这样的事也用不着我多说,各家看着出。我定个底数,一家先出五十吧。只可多不可少。修庙时我们要建一块碑,把大家出的钱刻在碑上,让谁都知道。
收钱的事就交给陈小路。陈小路看着陈大懂,说叔你先带个头吧。陈大懂说,行,我带头,但钱你得找你婶拿,叔身上生来不带钱的。
于是,陈小路第一个找陈大懂女人。
婶,叔没在哩?
上工去哩,他今天轮白班。
婶,叔他说的一家凑五十块钱修观音庙哩。
钱吧?我手里还没那么多,等我卖两篮子炭灰来再给你。
炭灰能卖钱,而且还能卖大价钱,只有桥溪庄了。陈大懂的女人专门干这行。原因是桥溪庄是巴在省道上的。桥溪庄本来就是冲这条省道生的。有了这条省道,桥溪厂又落根在这里以后,后面山上就陆续下来了很多人,他们把房子建在省道两边,和厂紧靠着,慢慢地就成了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庄子。省道便是他们的街。这省道是从对面坡上曲里拐弯落到桥溪河,再往桥溪庄这边爬的。从桥溪河爬到厂还不算陡,从厂到桥溪庄就突地陡起来。陡坡难爬,汽车得使劲儿,使劲多了,这一截路就给车们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遇上雨天,这截路是司机们最头大的地方。滑,车上不去。司机找庄上的人要过两回炭灰撒路,庄上人顿生灵感,他妈的,卖炭灰!就这么简单。
陈大懂家住在街口,陈大懂的女人就专门捡起了这笔生意。不下雨就没生意不是?桥溪庄的这截路就永远都湿着。桥溪庄都几年没下过透雨了,庄上人用水还是从桥溪河里抽哩,但那个地方就是永远都湿着。一开始,一篮子炭灰卖两块钱,后来涨到五块,再后来就涨到十块。
政府派人来修过这截路,专门用水泥浇了一遍。之后,那截路上不光有干不透的水,还有很多的黄泥。黄泥和了水,水泥路面就更是跟个泥鳅的背一样滑。没办法,没本事爬过这地方的司机们还是躲不过掏钱买灰。
司机们骂陈大懂女人是土匪。女人说,我是做好事哩,咋成土匪了?庄上有人叫女人趁车少的时候把刚铺上的炭灰扫了,车来了又卖。她不。她想那样才是土匪哩。她铺上去的灰,能管一天管一天,能管两天管两天。她只负责让路上永远都有水,偶尔悄悄撒点黄泥。
她也不像其他卖东西的,站着,等着,或者吆喝着。她在家里干着自己的家务,有人会来喊她的。都是别人来找着她做买卖。有一些脾气犟的司机,在轮子上套了铁链,凭着一股犟劲,硬就冲上来了。这样的人,她没看见就当是没有他们。
昨儿个不是下了场雪吗?虽然桥溪庄没有雪,但桥溪庄的眼皮底下有雪啊。车是要从那里上来的呀,车们从下面上来时带了满屁股的泥,到了这儿哪有不滑的?前天铺上的炭灰早被车轮子们刨光了,你看它滑不滑?
陈大懂女人听到了汽车使劲的声音。她听得出是一个大家伙。她想最好是这家伙一使劲就横上了,这样,她就能多卖些灰了。
汽车还在使劲,弄出很没教养的暴吼声。女人还做她的家务事,只支个耳朵,有意无意地听着。汽车吼到后来不吼了。女人等着有人来叫她。果然一个日操这截路的粗粝粝的声音响起来了,接着,司机也来到了她的门口。司机刚骂过路,脸还红着,眼睛还瞪着。一张嘴,嘴里吐出的白气硬得打人。
提两篮子炭灰去把那截狗日的路铺一下!他喊。像是女人欠了他的炭灰一样。女人不慌不忙,把因为长时间没打开而变得不太有弹性的嘴抿抿,再用舌头湿润一下嘴唇,才说,二十。司机眼珠子瞪得像乒乓球似的,吼道,又不是不给!女人想,你就把眼珠子瞪得跟个篮球一样也得先给钱。她不是无缘无故不信任人,只是以前她上过当的。那司机也说铺好了再给钱,可她刚把路铺好,司机就开车逃了。这司机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火,见女人不去拿灰,头发里都生烟了。他把唾沫星子冰坨子似的砸在女人脸上,你们他妈的这是抢人!你们比他妈的土匪还恶心!女人抹掉脸上的臭唾沫星子,嘴角扯两下,把一个讥笑向司机迎面打过去。司机无奈,掏出二十元,给死人撒给钱似的向女人的头顶撒去。钞票在女人的头顶上停了一会儿,又张开翅膀往地上飞。中途被女人抓住了。女人揣上钞票,脸上扯了两下,像是笑,又像是皮肤痉挛。女人提了两篮子炭灰跟上司机出了门。
女人出门没几步就把灰泼出去了。炭灰并没用到要害处。这回司机气得真想揍她了。他骂,我日你妈老子出钱买的灰你不往我轮子下撒你往哪里泼了?!女人不急,骂也不急,她这样做是因为看到后面已经堵上了好几辆车,这种时候司机们凑钱多买些灰是有可能的。她不温不火地说,骂人做啥?我把灰放你轮子底下,你过了那儿,这儿不一样过不去?后面那么多司机等着,你叫他们也凑些钱,我多卖几篮子炭灰给你们,你们不便便宜宜就过去了?这样的事情她经历得多了,车子越堵越多,下去的可以不管,可上来的要上来不是?那就得凑钱买灰。买多少灰,每个人凑多少,那是司机们的事,由他们自己商量着办。她,等着卖灰就行了。
女人跟这个恨不得咬她两口的司机说,我碰到过一些司机,自己的车开不上去了,也不像你这样发火。他们上不了就暂时不上,歇下来,等后面的车。等上几辆车了,大家凑份子钱来买灰铺路。司机被女人弄得咬着牙直晃头。面对这么个女人,他显然有点不知所措。他说,你他妈在骂我憨?但说了还是说了,他对这个女人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奈的他只好去跟后面的司机玩无奈。我已经出了二十了,但看来今天这二十块钱还过不了这截路,剩下的就该你们来出了。这下他完全没了刚才的血气方刚。他一脸的无可奈何,还加上些许自嘲。
有人不服,大概认为自己能上去,就呜嘟呜嘟猛冲一阵,又退下来了。这下和横上的大东风嘴对嘴亲密上了。这回是上不去也下不来了。不到二十分钟,上上下下拉了好长一串。喇叭催命似的哇哇乱叫。
就像是看到自己导演的戏成功上演,女人的心里丁东有声,那心真想飞上天空唱一首歌。
司机们都下车来了。上面的,下面的,都朝横着的两个车这里聚。但谁都不接凑钱的话,装没听见。
女人不急,回到屋里,找个活儿在手里干着,耐心地等。大东风车司机终于扬着一把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