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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溪庄-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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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作民只好沿着城里的每一条街慢慢地走,眼睛不放过每一个可能是雪山或者是雪豆的影子。城里的疯子和傻子多,走在每一条街上都能碰到一个或两个。他们披头散发,行走或如风或如云,都如在无人之境一般自由自在。每一次看到疯子模样的,李作民心里都要紧一下,以为这回肯定是雪山了,只要找着雪山了,找雪豆就容易一些了。但每一次李作民遇到的都不是雪山。
  李作民去一些疯子喜欢去的地方去找。他怕放过碰上雪山和雪豆的机会,甚至肚子饿了也不去买饭吃,在路边买一个面包,一瓶水,一边找一边解决吃饭问题。一整天下来,没有休息过一分钟。两只脚板都走得火烧火燎地痛,城市也给他走完了一遍,却没看到雪山和雪豆的影子。但他不想停下来,他想很有可能他在走这条街的时候雪山和雪豆正好走在那条街上,等他走到那条街上的时候,雪山和雪豆又走到这条街上了。为了碰上雪山和雪豆,他决定不停地走下去,他想总有碰上的时候。
  他这样马不停蹄地在这个城市里走着,像一头推磨的老驴。
  他一直走到眼睛一黑,一头栽在了人行道上。
  他想起以前听说过的,城里的疯子因为影响市容,政府会在一些特殊的时间里用车拉到另外的城市里扔掉,等到那一个城市又遇到特殊事情的时候又把他们拉到其他城市。他想雪山和雪豆可能被拉到另外的城市去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他跑遍了所有雪山和雪豆有可能去的地方,问遍了所有可能看到过雪山和雪豆的人,结果,他没见着雪山和雪豆的影子,也没听别人说见到过雪山和雪豆。这是不可能的,他想,这么大两个人,又是那么个样子的两个人,怎么会没人看见呢?李作民不相信。但不相信又有什么用?李作民只好回来了。
  李作民知道雪朵和雪果一起去找雪豆了,就去雪朵家跟雪朵妈说对不起。雪朵妈说,大哥可别说对不起的话,这么些时间我也想通了,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我们做爸妈的真不该把我们的想法强加给他们。不过,现在想起来,倒好像谁都有错,又好像谁都没错。你说咱们桥溪庄这日子咋就过成这个样子了呢?
  李作民很疲惫,不想深究谁对谁错的问题,他问雪朵们去了多久,有没有回来过。雪朵妈说,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跟上了,去了以后就再没回来过。李作民只好连声对雪朵妈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妹子了。雪朵妈说,大哥别说这样的话,要是能找回雪豆,我们大家都高兴,只是,这雪豆,怎么就跟颗石子掉大河里一样呢?就是不在了,这么大的一两个人,总会有人看到过尸体吧。
  李作民摇摇头,叹口气,说,妹子,我回去了。
  雪朵妈说,那,你回去吧。
  这时候却来了几个人,问李作民找到雪豆没有。李作民强打起精神,把充满感激的笑堆了一脸,说,你们操心了,那孩子,没了。没了?怎么会没了?你见着孩子了?有人问。李作民说,我没见着孩子。又有人问,没见着孩子你怎么能说孩子没了?李作民说,那孩子,肯定没了。再没人问啥了,都把自己的嘴紧紧闭着,生怕自己不小心再说出点什么来。他们都看出来了,李作民经不起别人再问了。
  李作民走了,他们又急忙张开嘴冲着他的背影说,等等雪朵们的消息吧,幸许他们能把雪豆找回来。
  李作民回过头,朝着众人点点头,挤一脸涩笑送给大家,这才走了。

  烂脚和魔
  雪果一脸的胡子,还一头长发。雪果很像一头狮子。雪果这个样子站到李作民面前,问,作民爸,你找着妹妹了?李作民愣了一会儿,才把雪果认出来了。李作民现在时不时的就把神给弄丢了,眼睛也不如从前了。好像几十年的日子让他几个月就过了,他在人们眨眼间就从中年迈进了老年,就要走近人生的终点了。要不是雪果叫他作民爸,他有可能就认不出雪果来了。
  李作民说,我没找到你妹妹。
  雪果不信,雪果去看身后的雪朵,是雪朵告诉他,他作民爸已经找到雪豆了的。
  雪朵难过地低下头,说,我是骗你的。
  雪果狮子一样摆着他的一头长发一脸乱须,问雪朵为什么要骗他。
  雪朵不跟他说话,雪朵跟李作民说话。雪朵说,作民叔,雪果的脚都烂了。雪果不让雪朵跟他作民爸说话,雪果抢过来问雪朵,你为啥要骗我说作民爸找着妹妹了?问完了他也没等雪朵回答,回转身走了。雪朵慌忙问他要去哪里,他说,找妹妹去。雪朵说,你等等我。说着,雪朵就在李作民面前跪下了。雪朵哭着说,叔,雪果的伤腿都烂了,脚踝那里都生蛆了,再不能让他去找雪豆了,你把他叫回来吧,找雪豆的事交给我吧。李作民听着雪朵的话看着雪朵的伤心,心里那种伤疤被撕裂的疼痛感又开始了。以前,李作民可以把这种痛嚼碎了消化在肚子里,不让别人看见。现在,李作民已经没有那份毅力了。李作民的毅力和他身体里的很多东西一起,都逃走了。
  现在,李作民感觉到痛就只得把胸口捂着,用压迫来减轻疼痛。
  李作民捂着胸口要扶雪朵起来,雪朵急忙自己站起来了。她被李作民捂着胸口的样子吓着了,因为李作民不光捂着胸口,李作民的脸还在突然间出现了死相。雪朵慌得什么似的喊,叔,你咋了?雪果,回来!雪果,叔怎么了?!
  雪果听到喊声,又一拄一拐回来了。
  雪果喊,作民爸。
  雪朵喊,叔。
  李作民有气无力地说,不去找了。
  雪果喊,作民爸,你让我去找吧,我……
  李作民打断雪果说,都别去找了,其实,我知道你们是想在找雪豆的过程中得到一种心灵的安宁,我也跟你们一样。可是,你妹妹,没了,不用,找了。
  雪果陷进了无边的自责,不吃不喝,也不让别人管他的脚。雪朵很着急,问雪果准备做啥。雪果说,我啥也不想做,我只想去死。雪朵听了就哭。除了哭,她没有其他办法。正哭着,雪果朝她扑来。可雪果不是以前的雪果了,雪果没扑到雪朵的身子就摔地上了。雪朵以为他摔了,去扶他,他把雪朵往自己身下拉,雪朵才明白雪果又犯病了。雪朵摔掉雪果,对着红着眼在地上挣扎的雪果喊,雪果,你又犯病了!一句喊完,雪朵就不动了,人在突然间想到什么身子就不动了。雪朵突然想起雪果和她在外面寻找雪豆的这一个多月来,从来没有发过这种癫狂。雪朵不管雪果了,雪朵要去找作民叔。雪朵要走却给雪果的手抓住了脚,雪朵想都没想就把雪果的手踢掉了。
  她在街子上跑着,到处去问,作民叔在不在?见雪朵急,别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也跟着急,不说李作民在不在,只问雪朵出了什么事。雪朵说,哎呀,你们快说有没有看到作民叔,他们只好先回答雪朵的问题,没看到。
  有人说看到李作民去了观音庙。雪朵追到了观音庙,果然就看到李作民一脸肃然地站在已经不成样子的观音像前。雪朵本来是打算见着李作民就说话的,有好多现成的话都挤到她的嘴边来了,只等她一张嘴,它们就会争着往外逃。可是,见李作民那样子,雪朵不敢张嘴了。雪朵站在一边等着自己的心跳平息下来。
  雪朵的喘息声太大了,李作民听见了。
  李作民回过头看雪朵,脸上有很多慈爱。
  雪朵看着那一脸的慈爱,心里突然想哭,就哭了。一哭起来,雪朵就敢说话了。雪朵说,叔,雪果又犯病了。雪朵又说,叔,雪果和我在外面这些时间,从来没犯过病。雪朵说,叔,我明白了,雪果不能住在你们李家那屋子里,是那屋子在让雪果犯病,雪果说过有个魔,那屋子里有个魔,是那个魔在让雪果犯病……

  从天而降
  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天还是一如既往地灰蒙蒙,可雪山和雪豆却奇迹般回来了!好像,他们原来上了天,现在,他们下天来了。他们突然就降临在桥溪庄了!
  或许是天气冷了的缘故,雪豆这回穿着衣服,虽然破烂不堪,衣不蔽体,但总算是身上有了布片。雪山还是原来那样,头发里的汗泥像牛屎一样把他的头发粘裹着,看起来,雪山的头上不是头发,而是一堆牛屎。雪山的身上也挂着很多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衣服,不管男式的还是女式的,捡来就往身上穿。雪山穿得很厚,雪豆穿得很薄。时令已经临近腊月了,穿得很薄的雪豆一边走路一边缩着身子打抖。雪山手里还拿着一件衣服,他一直在努力为雪豆穿上,但雪豆不穿,雪豆一路固执地摇晃着胳膊,把雪山披在她身上的衣服甩掉。
  桥溪庄人一下子就把雪山和雪豆认出来了。于是,一个接一个的,都喊起来,那是雪山跟雪豆哩!喊声被李作民听到了,但李作民并不相信。他寻思可能是人们看错了。等雪朵跑来说雪山和雪豆真回到庄上了,他才半信半疑地走出门去看。这一看,他就看到街子上围了一圈人,他走近那个圈子,圈子就自觉地为他裂开一个缺口,这样,他看到了雪豆。
  雪豆也看到了李作民。雪山不看谁,他还在努力地让雪豆穿上他手里那件衣服。而雪豆,一边摇着胳膊,一边发着抖,看着李作民。她并不是因为认识李作民才要看李作民,这里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她只是因为看到李作民那双眼睛比别人瞪得大,才去看李作民。
  李作民也很冷。李作民也全身发着抖。李作民连声音也发着抖。
  李作民唤,豆儿。
  雪豆不答应,雪豆看他冷得厉害,雪豆夺过雪山手里的衣服给李作民,穿吧。她说。李作民哇地一声,像只巨鸦一样张开怀抱把雪豆裹住了。雪豆在李作民张开怀的时候就尖叫起来,但她还没来得及逃,雪山也还没来得及有什么保护的举动,李作民就已经抱着雪豆飞跑起来。李作民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和一把白头发了,李作民抱着雪豆跑起来却像风一样快。
  人们说,这回,他终于找到闺女了。
  李作民要带雪豆去治疯病,雪果说他也去。雪豆回来了,雪果也就开始吃饭了。只是他还是拒绝医他那烂了的废脚。他说等把妹妹治好了,他就找妈赔罪去,治脚没用,还是把钱用来治妹妹吧。李作民对雪果去不去务川有些犹豫,他知道他拦不住雪果,即使他不让雪果一起去,雪果也会撵着去的。
  李作民把雪朵拉到门外问,雪果在外面真没发过病?雪朵说,真没有。李作民说,那回我带他去疯人医院,他也没发过,那治疯子的医生还硬说雪果没有疯,说我把好好的一个孩子当疯子,说我才是疯子哩。这样看来,莫不是你说对了?雪朵听到这里,莫名其妙地流起热泪来。雪朵说,叔,我和你去医院,我帮你去。我和雪果一起去,雪果走出这个家就不会生病了……雪朵说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把话打住了,只拿一双不断涌着泪的眼看着李作民。
  李作民说,跟你妈说说吧。
  雪朵喜极,忙跑向家。正看到妈把一叠钱放到雪强的手里,妈和雪强看到雪朵,递钱的手和接钱的手都停了下来。妈说,雪朵,跑个啥呢?雪朵说,妈,我要和叔一起去治雪豆的病。妈说,你去做啥呢。雪朵说,我要去。妈没再说什么,妈把刚才没递进雪强手里的钱重新递进雪强的手里。妈说,雪强跑遍了老家和这庄上,大家都在凑份子给雪豆治病去哩,妈也凑了一份。雪朵再看雪强手里的钱,就看到的是妈的一张慈善的脸。
  去疯人医院的队伍比较庞大,除了雪朵和雪果,李作民还要把雪山也带上。他要带上雪山是因为雪山寸步不离雪豆,而雪豆一旦看见有人要把雪山从她身边拉开,她就失声尖叫。他看出来了,经过了这一段日子,雪山离不开雪豆,雪豆也离不开雪山了。李作民帮雪山洗了澡,理了发,让他换上雪果的干净衣服,让他和他们一起去务川。
  临走的时候,雪强捧着全村凑的五千多块钱来了。雪强的身后是送行的队伍,长长的,宽宽的,让街子黑了一大截。汽车来了,过不了路,司机拼了命按喇叭。于是,一片黑分成两片黑,人们为司机让出一条路来,让他把汽车开到要走的人面前去。司机把车门都打开了,可李作民却抬不动脚。因为他手里拿着乡亲们凑起来的钱,那是算不上很厚的一叠钞票,它本身并没有多重,可李作民却感觉自己有些承受不了它的重压。
  雪强说,去吧,叔,钱没了就来个信儿,我们再给你凑。
  李作民点点头,两颗泪豆儿就给点进了他脚边的灰尘中。然后,李作民把捧着钱的双手高高举起来,向面前黑黑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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