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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大娘牵着我上了河坝,总要朝大坝左右两头看看,说,这都是你火狗大哥做的好事哩,垸里好多年没遭水灾了,就是这大坝的功劳哩。河坝很高,蜿蜒逶迤如万里长城,一眼看不到尽头。临江的那一面,铺着块石,一色的虎皮石,被早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看上去很辉煌。我看见大娘笑了,可又觉得她的微笑里似乎隐藏着深深的悲伤。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这道大坝成就了我那火狗大哥的辉煌,让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局长,也把我大伯一辈子给毁了。火狗干大坝工程指挥长时,我大伯也被征调到了工地上。他又瘦又小,本以为自己的过继儿子干上了指挥长,可派个轻松点儿的活给他,比如说去收收土方,记记工分。这只是火狗一句话的事。他没想到自己却派上了最重的活,和最壮的劳力一起去抬石头。他便上指挥部去找他的过继儿子了。他的过继儿子眼瞅着一面巨幅的施工蓝图,手里夹着一支红蓝铅笔,正对几个围在身边的人指指点点,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瞟大伯一眼。也可能是我火狗大哥太聚精会神了。血气方刚的他,心里那时充满了一种迎战的紧迫和激情。除了自己亲手描绘出来的蓝图,他不可能再看到别的。
我大伯知趣,他又悄悄地从指挥部里退出来了。那个年代,连女人也打着赤膊挑土,冷得要不停地跑,不跑很快就冻僵了。大伯抬着石头,几百斤重的石头往肩上一抬,就只看见石头,看不见人了。他的过继儿子几次到工地上视察,从他身边走过,都像没有看见他。没多少日子,大伯便累垮了,开始拉稀,吃什么拉什么,一天要上那土坑子里拉十几趟。队长叶四海说他是故意偷懒,操起木杠就打。
我大伯当时被打得趴在地上,火狗正从那个工地走过。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认下的爹啊,他依然像是没看见。大伯用一只手,痛苦地支撑起身子,他看见自己的过继儿子越走越远了,又绝望地把眼睛闭上了。大伯慢慢地坐了起来,慢慢地拣拾着在自己身上打碎了的木头袢子,像是拣着自己碎了的骨头。
大伯的痨病就是那时候患上的,打坏了的可能还有别的地方。更可恨的是整个大坝修建过程中,火狗一直对我大伯视而不见,别人也不知道我大伯是他认下的爹。在工程竣工典礼上,火狗只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他拿起一根鞭子,说这是他小时候放羊的鞭子,又拿起一把铲子,说是他小时候铲粪的铲子。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大伯大娘还有所有的民工都在台下充当听众。我那站在主席台上的火狗大哥,好像这时才突然看见他认下的爹,他走到台下,揽住我那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大伯,热泪盈眶地叫了一声爹。那一刻,无论主席台上的领导,还是坐在台下的和我大伯一样的民工们,在这一声呼唤中都泪流满面。人们这才知道,指挥长他爹也是那成千上万的蚂蚁中的一只啊,而且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许多年后我才悟出,火狗的这一声呼唤,其中的意义是非凡的,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把大伯派去抬石头,一开始就是他的蓄谋。用心良苦啊。但我也相信这也不完全是政治动物的矫情,许多人都在那天看见了他眼角的泪光。如果不是使劲地控制着自己,他可能真的要哭了。
大娘却从不讲火狗一个不字,她是那么相信命,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哪怕我吃饭时摔碎了一只碗。她也说,每个人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命啊。一说到命,我就感到她脸上有古怪的神色,气氛顿时神秘起来。那只碗好像不是我摔碎的,是另外一双手,它离我们这么近,你却看不见它。
三
春寒料峭,大河里的水还冰冷刺骨,大娘洗衣服的两只手不一会儿就冻得通红了。这时的河水还沉在河谷的深处,河流与河坝之间,就是那片广袤的河床。河床上已经有水牛和黑山羊在啃食刚从雪地里钻出来的草芽儿。喀嚓一声,水脆脆的,你听见了,那鲜嫩的感觉顿时就会涌遍全身。
水杨树丛中,女人的身影若隐若现。谷花洲女人,都红润,漂亮,漂亮的腿儿,漂亮的脸蛋儿,妖精样的,仙女样的,就像神话中的女子。漂亮的女人就是隐藏得再深,也会被人看见。即使只听见声音,那些娘儿们也让人陶醉啊。她们那旋转的身影,使我觉得一条大河都在围绕着她们转动。这条大河也百般地宠着她们,源源不断地制造着她们。
我想大娘年轻时一定也是这样漂亮的,这时她却坐在离河流最近的一块石头上,逆着阳光,眺望着河流流过来的那个方向,一个身影像是凝固了,时间仿佛在此静止了几十年。几十年,即使每天这样看着,每天面对这条大河,也会感到神秘,不知里面又发生了些什么事,而有些事,又需要等到几十年后方能显出真意。
如果不知道大娘背后发生的一切,我甚至会觉得,河边女子的神话是完美的,烟波尾就像是天堂一样的地方。
但很快,我就感受到了生活中残酷的那一面。
小土院里那几棵水杨树还没返青,大娘就蹲在树下的青石旁开始磨锄头、磨犁铧了。从村头到村尾,到处都是这种酣畅的霍霍声。我四十刚出头的大娘,好像并不觉得累,好像找到了一种酣畅生命的快乐。她一件件地扒掉冬衣,扒得只剩下一件春天穿的夹袄了,背上还热气腾腾。这让我提前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乡下的春天真早啊。乡下的春天,显得很壮实,很有力。
大伯做不得重事,一到春天他的病反而加重了,他歪斜在一堆干柴上,靠着墙根晒太阳,两只眼睛无精打采地眨着,只有看着大娘的背影时,他才会定住两只浑黄的眼珠子,长久地出神。红润健康的大娘,竟和这样一个死鬼样的男人做了夫妻,让我觉得怪异。大伯瞅着大娘的眼神,也是十分怪异的,发出来的光近似暗红,像生了锈的刀。他好像是要故意折腾大娘,晒了一会儿太阳,他就嚷着要睡觉。大娘便像抱孩子一样把他抱进屋里,拉上被子给他盖上。过不了一会儿,他又嚷着屋里太冷,要晒太阳。大娘于是又把他抱出来。大娘温柔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没看见她厌烦过。大伯这样一个病壳子,有时竟会露出男人的无耻相来。他打大娘。大娘抱着他。他还一个劲地扇大娘的耳光。大娘也不躲,只把脸左右摇了摇,马上又像刚才一样温存了。
每当我疑惑地看着大娘时,大娘就跟我说,你大伯病了,他心里难受哩。
过了一会儿她又幽幽地说,你不知道。他没病时可是个好人哩。
天还没有全亮呢,我家的大门就被人擂响了。这时我已经习惯把大娘这个家当作我家了。大伯白天黑夜都哼哼唧唧的,这时却一声不吭了,他缩在被窝里,浑身直打战,连床都跟着战抖起来。大娘打开门去同那几个人应付,我也跟了出去,为头的那个络腮胡子就是生产队长叶四海。大娘不慌不忙地把几个人请到堂屋里,又穿过堂屋去灶房里给他们泡芝麻豆子茶。这就算乡下人喝的早茶了。大娘把茶端到每个人手里,脸上笑着,口里热乎乎地嚷着,叶队长,你可是稀客啊,好久没上咱家门了。叶四海和紧跟在身后的那几个人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都一一把茶碗接了,捂在手心里。这春天的早晨,还冷着呢,捂在手心里,手就暖和多了。
大娘又打起笑脸说,几位爷还没吃早饭吧?春仔捉鸡去,捉鸡!我响亮地吸溜了一下鼻涕,就去抓鸡,却故意把鸡撵得远远的。
叶四海用烟锅指了我一下,问大娘,这就是老五家那个狗崽子吧?贼着呢。
我很贼,有时候我还更贼哩,一边端着饭碗佯装吃饭,一边沿途撒下饭粒把鸡引到生产队的稻田里去吃谷。
大娘说,是哩,现在过继给我了,等我死了给我摔瓦盆子哩,唉,这孩子,不懂事,你莫跟他怄气。
我跟他怄什么气,一个小鸡巴!叶四海吼了声,又严肃地叫着我大娘的名字,潘桃花,我今天带着几个队委来找你,是叫你男人出工,别一年到头给老子装病,让他下地干活去!
队长,他……可真是在害病哩。大娘嗫嚅道。
什么病?吃得喝得,队里分口粮可没少给他分一粒,还有多的口粮给别人养孩子,叫他起来,他要再不起来,我就要拿绳子捆了!
那几个人好像一直就等着叶四海这句话,一一放下茶碗,又慢悠悠地扯出一根麻绳。
大娘见他们真的要捆人,抢先一步堵住了大伯住的那房门口,她没有哀求,她一字一顿地说,这样好了,你把我当家的那份活儿留下来,我来干!
叶四海翻起眼皮问,那你呢?谁帮你干活?
大娘说,我白天干他的,夜里干我的。
叶四海恶狠狠地把我大娘往旁边一搡,吼道。破娘儿们,把你能的,一个人干两人的活,你又拿老子寻开心不是?你以为你是铁打的不是?
他一边吼,一边往我大伯屋里冲。我大伯立刻像挨宰的猪一般嚎叫起来,叶四海拎着他半截身子,狞笑道,你嚎!你那点儿德性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是国民党那么好哄啊,啊啊啊……他突然一连串地怪叫起来。开始我还以为是大伯叫,后来才听出是叶四海在叫,又看见我大娘不知什么时候冲进了屋,大娘脸孔涨得通红,我感觉她手里抓牢了一件什么东西,叶四海高大的身子伏下去了,额头上蹦出了闪亮的豆大的汗珠,脸色煞白。我瞟了一眼叶四海的裤裆,已模糊地洇湿了一片。那一刻,我紧张兴奋得喉咙发干发涩。
大娘把手松了,泪水直往下掉。
大娘说,看谁再敢欺负咱当家的,看谁再敢……
叶四海悲伤地看看大娘,马上又嘻地一笑,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破娘儿们有好狠!
说罢,叉开两条腿一拐一拐地走了。
叶四海刚走一会儿,出工的钟声就响了,那钟声敲得猖狂,催命似的。说是钟,其实是一个耕田用的铁犁,锈了,也破了,只剩下半边了,但每次叶四海一敲,就铮铮作响。大娘刚给我和大伯热了早饭,就赶紧搓了个剩饭团子,一边啃,一边掮起锄头往生产队的打谷场里赶。全队的男女劳力都要在那里整队出发。我看见大娘走着走着,渐渐地小跑起来。
这屋里只剩下我和大伯了,大伯又垂死般地咳嗽起来。
他叫我,小兔崽子,你过来,哎哟,我心口疼,你快来给我揉揉吧,你是我的儿子啊,乖崽啊!我刚走到床边,他突然把我的喉咙掐住了,瞪大了那两个空洞似的眼睛问我,你个小兔崽子,你爹一口气生了七八个崽子,养不活了,就送到咱们家来蹭饭了。你那鸡巴爹,还说让你来给老子养老送终,我还不知道。你一长大就把我们忘了,我要掐死你个小兔崽子,掐死你个白眼狼!
我挣扎着喊,大伯,大伯啊!
叫爹,我是你爹,亲爹! 他呜呜地哭了起来,一双手明显地松了下来,像两条死蛇似的从我脖子上滑落了。我吓坏了,从他屋里冲出来,又从破土院里冲出来,没命地朝地里跑。我要去找大娘。我是很少哭的,我那天的哭声却是异常恐怖和绝望,以致许多正在犁田的牛都抬头朝我驻足观望。大娘看见我,马上就扔了手里的锄头朝我飞奔过来,但她看见我细长的脖颈上像蛇缠过的青绿色印痕后却并不太吃惊。我突然看见,她的脖子上也有几道这样青绿色的印痕。
他是你是亲伯伯呢,你别恨他。她小声说。
我哭泣着就更加伤心了。
大娘给我抹眼泪,揩鼻涕,她的动作明显的有些慌乱,好像很害怕我这样哭,怕别的人都围过来问这问那,也可能是怕我爹过来。我爹正在耕地,像牛一样埋着个葫芦大脑壳,像是根本没听见我在哭。大娘小声喊着,春仔啊,春仔啊,你莫哭了啊,莫哭了啊。大娘念念叨叨地叹息。这时我爹忽然猛喊一声,还哭?再哭我打断你的筋!
我慌乱地抹了一把泪,不敢再哭。
大娘给我抹了眼泪鼻涕,又赶紧下了田埂,叶四海正鼓起眼睛像老虎一样盯着她哩。大娘捉住锄头又开始干活了,我还听见叶四海在田里大声凶她。大娘朝他笑着,是那种讨好的巴结人的笑。大娘干的是男人的活儿,一田的男人堆里,只有她是个女人。她抡着锄头,要把去冬就翻耕过的坚硬土块捶碎。大娘握在手里的那把锄头,不是锄田草用的,柄短,脑壳大,很笨重,一锄头砸下去,就像砸在石块上,火星四溅。田里的水虽然放干了,可还到处都是冰碴子,大娘挽着裤腿,腿上到处是冰凌划出来的血道。这真不是女人干的活,也看不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