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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子把秦大山看透了,他不就是惦记着大娘那点儿家产吗?这还骗得了他,一个从炼狱中过来的人,早炼成了一双火眼金睛了。
大娘的梦游症又犯了。幸福院里不知道她见不得月光,每当月光从百叶窗中透进来,大娘就悄没声息地走了出去。门和窗都关得好好的,不知她是怎么出去的,难道她真的变成影子了,变成幽灵了,能从一条很小的缝隙里钻出去?不过,总能在大河边的那块离河水最近的石头上找到她。石头还是老样子,石头的变化总是极其缓慢的,这么多年了它没被一年一度的大水冲走,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
大娘坐在那里,孤零零的一个背影,一动不动地衬得周围静寂了,她还是那样,以凝望的姿势朝着一条大河流过来的方向。她见证了,河水流过一个苍老女人的缓慢。其实,她用一生的时间,也只是在这条大河上投下了一个暗淡的影子。后来,连这个影子也消失了。她失踪了。
谷花洲人不相信我大娘死了,他们猜测,她是被秦大山接走了,去大巴山了。八百里大巴山,苍山如海,没有人知道秦大山住在哪里。他在谷花洲时很少提到自己的身世,也很少有人关注他的身世。我大娘失踪之后,人们突然对他充满了好奇。没完没了地猜测着,仿佛这是跟猜谜语一样有趣的游戏。秦大山渺茫的存在决定了我大娘的去向,我大娘也像一个谜了。但我知道大娘是不会走的,她不会离开谷花洲,离开这片河床。
在大娘失踪那天,谷花洲岸边惊现桃花水母,叶四海捞起来两只,养在自家的水桶里,引得全村人都来围观。恰好那时村里来了个农科所的专家,这两只桃花水母活体让他震惊不已,马上要叶四海带他去河边看看。可到了河边,河水平静如常,两人沿着河流往上走了十多里,再也没有看见一只桃花水母。据那位专家说,桃花水母是一种低等而又极度卑微的动物,身体形状像伞,伞盖周围有许多粉红色半透明的触手,手上有丝状的刺,是进攻敌人和自卫的弱小武器,也用来捕食食物,靠这种最低的生命本能,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活力。这东西只在每年桃花开放后的短暂季节里出现,喜欢待在那种静悄悄的水湾或深潭里,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撒在水里的桃花的花瓣。桃花水母原本是很多的,近几十年来由于生存环境日益遭到破坏,现在已是世界最高级别的濒危生物。那位专家也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他估计,叶四海发现桃花水母的那个水边深潭,可能与地下暗河相通,这些桃花水母可能是从那条暗河里浮上来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恍如听见扑通一声水响。我知道大娘去哪儿了。那晚,在谷花洲,在空旷的河谷的上空,月亮一定非常大,非常圆。天地间的一切都亮了。那个浑身被月光环绕的女人,情不自禁朝河流伏下身去,她需要透过一些明亮清澈的东西,重薪端详自己的面容。她看见了河水中映现的自己,映现出了自己的一生。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她笑了。在那一声水响过后,她才蓦地回头看了一眼。被划破的河水又无声地合拢了,复归平静。我心里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宁静得如梦里的天堂。
她目光的尽头一定很美。
责任编辑 田增翔
题 字 李纯博
南方之书
谢 君
Ⅰ
有时候我们猜想着
头顶上面的世界,在我们所属的南方
在很久以前,在孤独的时候
我们会对着天上的事物说话
当群星涌现天河,白色的光带微微向西倾斜
母亲说,只要对着天上的事物说话
我们就会很快平静下来,甚至更加纯粹
因为天上的星星都静静地对应着我们
母亲切着大棵芜草,在忙碌着
而我们跑向很远的地方,去看天上的流火
旷野中,萤火虫倏忽来去
晃动的白杨在黑暗中大声呼吸,天气愈来愈干燥
也许秋天就要来临,我们望着白茫茫的光带
猜想着秋天的开始,星星们
依然开着无尽的花,在天上,一颗又一颗
孤独的星、寂寞的星、温暖的星
寒冷的星、悲伤的星、它们开着无数的花
从春天到夏天,从不停下来
但每一朵都只开一次
只有一次,并且不能重来,母亲说
如果我们对着它们说话
我们的愿望就会全部实现。我们望着天空
猜想着头顶上面的世界
但我们并不清楚我们的愿望是什么
当我们一次次跑向旷野,面对着广阔的澄明与虚无
直到很远的地方。当雨水
还在为南方施洗的时候
我们就跑在旷野,我们从家园出发,在夜里
无声的闪电在我们头顶飘舞着
猛烈而甜蜜,仿佛母亲的发辫
而在我们一侧,轻盈的豌豆花追随着我们
仿佛一直行走在河岸旁
一直行走在我们身体旁。而母亲有时在守望
有时在等待着我们
她会担忧我们突然消失,是啊
当雨水来临,静静的河流将变得粗野、倔强
当它睁开眼睑,踩着晶莹的薄雾
摇摇晃晃在我们平坦的原野上
然而,雨水一直显得温和,仿佛母亲一样
在南方,它们弥漫着,在四月
树篱开放成片的白色,在五月
院中的枇杷开始成熟,渐渐晶莹透亮
在六月,当绿色的席草、蓝色的风尾花和无边的原野
一起到来,平原的王国更加青郁、静谧
而我们猜想着头顶上面的世界
在母亲的所爱中,在母亲的忧虑中,在雨中
浓重的雨云从遥远的太平洋上空而来
又向四方而去,它们经过,消失,不可阻挡
雨水远至北方,江水苍茫
雨水远至东方,林木浓郁幽深
雨水远至西方,高原背负星辰
雨水远至大地的幽冥,连绵的雷鸣上演着
在夜里奔驰,剧烈震动的空气在膨胀、收缩
雨水飘游,远至无尽的广袤
没有边际,没有告别的言辞
遥远的一切无从确知,而在无尽的空旷中
大地相连,万物相连,星空与星空相连
当我们猜想着、奔跑着在绿野
追随绚丽的闪电、黑色的白杨
追随鹧鸪们安居河岸的家
带着喧哗的声音,在高高的玉米和豆荚之间
在湿漉漉的摇摆的庄稼之间
正如母亲所说,我们是南方
也是大地、万物、流水和远方的孩子
我们是向着远方说话的孩子
当我们出现,猜想着头顶上面的世界
在短暂的存在中,我们在这里,又不是这里
不仅仅是这黑暗中的全部,我们是
在时间中生长而又流逝的名字
我们在黑暗中,也在明亮中
在湿漉漉的灯芯草丛中,在青蓼与代代花中
在黑夜与白昼的交替中,我们是
空旷的、充盈着静寂的空气的孩子
是闭着眼睛的瑞香草的孩子
是沉睡着的蚕豆花的孩子
是大声呼吸着的黯然的孩子
是林莽中白花泡桐一样向着高远的孩子
在六月和八月,在四时的变换中
在群星的转动之中,四野的声音
随冰凉的白露而来,又在空气中隐灭
我们是没有终极的浩淼世界的孩子
是闪电的孩子,如同闪电
向着故乡和无限的远方说话
当我们行走着,在我们背后,赐予我们愿望的星星
在夜空中静静开花,当我们行走着
在旷野中,在我们头顶上面的世界
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它望着我们
在那里,从很久以前开始
从遥远的冰河期,从风暴与洪水的大温暖期
从石头、渔叉与火的时代
直到蒸汽机、轮船、卡车、电与原子的世纪
直到宁静梦乡,我们童年的村庄的夜晚
直到树叶繁密的岸堤上
父亲与母亲行走的夜晚
直到喧闹的平原上吊车起降的夜晚
当它看着我们,母亲说
它有如此明亮的眼睛,因而我们的夜晚
也是明亮的。我们凝视着母亲的脸
那潮湿、轻柔的长发,在这里
在红絮花掩映的南方,蟋蟀的应和声响起
我们向着遥远说话,但是
没有来自远方的行人,没有预言者
也没有过去世界的阐述者。也许秋天会来临
天空慢慢变成橙色,天气愈来愈干燥
高高的白杨在九月的黑暗中静立,星辰出没
白茫茫的光带横贯天际,寂静一如大河
我们猜想着秋天的开始,猜想着头顶上的世界
我们的愿望一如既往,依然持续着
面对着广大的虚无
Ⅱ
风从天际而来,经过幽远的草原、林莽
大河,树林、灌木、麦田
风在纯净的紫云英和猪尿豆上飘着
在南方的绿野,飞鸟掠过云彩
在白茫茫的风雨中行走
它往北方来,往西方来,往东方来
它往南方来。飞鸟是一种叫做鹓的鸟
不喜欢结伴而行,从来不辨远方的雨意
如果不是梧桐,它不停息
如果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进食
如果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饮用
时值初夏,在潮湿与闷热中
暗绿色的河岸上,水杉与泡桐渐已浓密
孤独的虞美人是绿野的守望者
是河水的观望者。河水奔流着,徜徜徉徉
雨水按着季节来到
从惊蛰开始,雨水持续着
细雨,小雨,大雨,阵雨,暴雨
有时短暂,有时连绵,有时瓢泼洋溢
天空忽而幽暗,忽而明亮
忽而混沌,忽而白茫茫一片
与此同时,忽而之间,河水也变得恣意了
日复一日的清悠早已消失
在拂晓,在薄暮,有时散漫的水流
分不清两岸之间的牛马,在河水之上
柳絮轻浮,独自悠游着
柳絮从村庄、从空中飘来
从水田、水渠、涵洞,追随流水直到大河
直到无际的旷野。在河底
青虾与草鱼在苇丛中隐藏嬉戏
鲢鱼,鲫鱼,鲤鱼,鲶鱼
徘徊在水浅的地方、在淤泥之中
每当阵雨过后,它们就浮上水面打挺
而青鱼、鲦鱼和河鳗
钻在水深之处,在激流中悄然长大
从单纯到淘气,从笨拙到狡猾,从温静到暴躁
在不远处,抽水站下方
青螺在繁衍,河蚌在偎依
偶尔,抬头望见水面愈来愈宽阔
水面茫茫,雨水在降落下来
但它们不知道天上的云雨是何物
而这时,旷阔的天空下
远处的禾稻已开始插种,慢慢返青
玉米长胖了,蚕豆花平静又温柔
孩子们捉着蚂蚱,从平原跑来
他们跑在平原上,愈来愈响亮,行走的声音
随着幽深的叶丛放大而传向很远,有时候
当孩子们沿着河水向前,脸朝远望
已看不见水的尽头。这是初夏的雨季
枇杷的青果,已经挂在繁茂的枝叶间
许多事物在阴郁中等待
梅子,桃树,梨树,柑橘,桂花树,夹竹桃
还有洋金花,啤酒花
它们都喜欢晴朗微风的天气
许多事物在倾听隐隐的雷声
豇豆,蚕豆,扁豆,西红柿
茄子,韭菜,南瓜,丝瓜,葫芦,胡萝卜
红的,白的、黑的、黄的,紫的
它们担忧着急骤的冰雹降临
而孩子们跑在平原,在河堤上
在爬着青虫的杨树下、梧桐下
当大鸟掠过,它向南而来
庞大张举的翅膀浮动在大风中犹如波涛
疾涌的气流掠过芬芳的瓜田
掠过湖荡中的茭白,旷野中的大树
无患子、山杜英、槐树与樟树
掠过凉爽的泥土下
酣睡的蛇、晃动的萝卜、翻涌的马铃薯
在雷声中,在闪电分解的雨水中
我们将望见、听到——但它太庞大了
我们如何望见、听到?也许我们只能梦见
在这初夏,在饮酒至午后的恍惚中
如同梦见经过平原的雷电、河水的徜徉
如同梦见孤独守望的虞美人
直至夏日远去,杨柳边阳光愈见宁静
直至雷声隐匿,虫声飘荡,露水滋生
当孩子再次来到平原
河水的流淌已不再疾速,风在远处行走
向着遥远、无尽的天外
大地的疲惫与紧张渐已平息。当秋天来临
在我们居住的村庄、池塘边
虫卵、树叶和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