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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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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老妈入院的前三天,医院先后有好几个部门来做例行的登记,做登记的人来一拨儿,就要问一次老妈从哪里来,电话和家庭住址怎么写。村里有没有人发烧,知不知道现在有个病叫SARS。病房只有老妈是新来的患者,每次就问老妈一个人。有一天,老妈终于被问得不耐烦了,朝人吼着说,你们怎么直来问?告诉你们,就准问我这一次,再问,我就说我是从北京来的。吓死你们!老妈这句气话,把全屋子的病友都逗得笑岔了气,连那个来登记的人也笑出了眼泪,连连说,这个老太太,真有性格。 
  自打住进病房,老妈的烟抽得更不加节制。一天早上,女博士进来查房,发现老妈正在抽烟,立刻变了脸色,回头对我说,她不知道病人抽这么重的烟,而且有这么长的烟史,意思是这会让手术变得复杂而且危险。老妈在旁边抢话说,我抽了一辈子烟也没抽出事,会有什么危险?女博士严肃地说,大娘,你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再吸烟了,否则我不给您做手术。女博士这句话却并没有把老妈吓住,老妈说,好啊,我巴不得不手术。你要能给我开个出院证明,我立马就走家!女博士大概没遇到过这么难对付的患者,只好改用缓和的口气说,大娘,您就这么喜欢烟吗?为了您手术成功,配合一下,停几天再抽不行吗?老妈吃软不怕硬,说,你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吗?可女博士一走,老妈就像一个阳奉阴违的调皮孩子。马上掏出火机点上一根。只是那根烟还没抽上几口,就被小护士给看见了,小护士非让老妈把烟掐了不可,并说这是主任叫她这么做的。老妈没辙了,只好把烟和火机都装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这样的平静约有大半天,傍晚的时候。老妈的烟瘾就上来了。老妈想抽,却又不敢抽,心情一时烦躁起来,看什么都不顺眼。她不敢朝小护士发火,就拿我是问,问我为什么不在瓦房店手术,非要上大连手术?你看这个医院这些穷妖道,烟也不让抽,烟走上身,跟下身有什么关系?老妈本来跟病友们相处得很好,却叫烟折磨得失去了控制,居然对病友们大吵大嚷,说三号床的半导体音量太响,五号床白天睡觉打呼噜声太大,吓得大家都哑巴悄悄的了。最后,老妈把小护士也闹得吃不消了,小护士只好说,大娘,你要是实在难受,那您就抽吧,不过一定要少抽,一定不要咳嗽,做手术的时候如果你咳嗽,伤口就缝不上,手术以后如果你咳嗽,伤口就容易挣开。老妈说,好姑娘,你别吓唬我了,我听你的。一定少抽。于是,老妈就像获了大赦的囚犯一样,急不可待地拉开了抽屉,点上一根烟,享受地猛吸了几口。看来老妈还是把护士的话听进去了,一次只拿出一根烟,一根烟分四次抽完,一个上午只抽了两根。这是她抽烟史上最低的纪录。另外,她再也不对病友们发火了,像得到了满足的小孩子,整天都有说有笑的。到要抽烟的时候,便像个小偷,一边躲着女博士的眼睛,一边抽这两根救命似的烟。 
   
  二 
   
  关东风俗里有“三大怪”:窗户纸贴在外,姑娘叼个大烟袋,养个孩子吊起来。老妈抽烟,却与风俗没有关系。她抽烟不是在做姑娘的时候,而是在嫁给我老爹之后。她也不是因为喜欢抽,而是因为怨恨,因为孤独,才抽。 
  老妈是1926年生人,属虎。自23岁那年开始抽烟,如今烟龄已超过半个多世纪。老妈总说,她是一根老烟袋,而不说她是一个烟鬼。在老妈看来,烟鬼有骂人的意思,是抽不起了还要抽,下三烂,滚刀肉,这种人就叫活得没皮没脸,掉架儿。老烟袋则显得有身份有资历,是摆着谱儿地抽,从容自在地抽,底气足,有尊严,有人样子。既然老妈自称是老烟袋,我们便谁也不敢让老妈戒烟,谁让她戒,她肯定就骂谁,说不定还打谁。老妈常说,我能戒饭也不能戒烟,烟是个营生,把烟戒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小时候,我听不懂这句话,后来明白了,在老妈这一生中,烟其实是她的男人。因为老爹一直在外面,家里除了孩子,只有烟是她的伴,只有烟可以随叫随到。烟已经是她日子里的支撑,烟其实也让她活得像男人一样强大而粗糙。 
  很早就听老妈说,她嫁给老爹,是我姥爷撮合的。我姥爷是个皮匠,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蓄一副山羊胡子,穿一身黑布衣裤,腰问扎一条羊皮围裙,头上戴一顶黄色毡帽,脚下蹬一双冬棉夏单的欤B,走南闯北,说话做事很有些江湖气。那时候,东北荒凉,东北野兽也多,东北的男人女人在冬天里都穿得像夹皮沟里的常猎户和小常宝,所以,我姥爷的皮匠生意一直不错,出去转一圈儿,就能收不少皮子回家。我姥爷实际上就是乡村的小手工业者,他和我姥姥一共生了七个女儿,老妈是七仙女里的老大。记得老妈说,小时候,她和妹妹们经常给我姥爷当帮手,家里有好几口泡皮子的大笨缸,到处都是火碱味儿,到处都晾着熟好的皮子。我姥爷不抽烟,却爱喝酒,酒足饭饱之后,手里握着一把刮皮刀,咯吱咯吱地刮到深夜。一批皮子熟好了,我姥爷就要出去转一圈儿,给人家送皮子,收钱,再收新的皮子。老妈说,我姥爷因为熟皮子而认识了我爷,两个人自此就有了交情。我爷家所在的村子距我姥爷住的村子十八里,以后我姥爷即使不收皮子送皮子,只要路过我爷家,一定进门坐坐,我爷则一定要留我姥爷喝顿酒再走。我爷家当时在村里算是一个大户,有几百亩地,养了好几个长工和有好多挂大车,还开了一座砖窑。我爷本人又当着甲长,属于乡绅之类的人物。我姥爷在长年的南跑北奔中认了一个理儿,一定要把闺女嫁到大户人家,不能让他的闺女吃苦受穷。于是在老妈八岁那年,我姥爷和我爷一边喝酒,一边把老妈许给了与她同庚的老爹,一对小儿女就这样被订了终身。 
  老妈小名叫香子,年轻时是个古典美人。瓜子脸,大眼睛,樱桃小嘴,杨柳细腰。十八岁那一年的春天,有一次她和邻家伙伴莲英到镇上买绣花线,两个姑娘在街口碰见了一个日本宪兵,那个日本宪兵看上去不像电影里描写得那么凶狠,他只是眼珠子一转,把老妈给盯上了。第二天,甲长就跑来告诉我姥爷,日本宪兵限三天之内把他看好的花姑娘送到镇上。尽管老妈压根就不想嫁给从未见过面的老爹,大事临头,被逼无奈,也只好听从我姥爷的摆布。我姥爷毕竟见过世面,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连夜雇了一顶花轿,借了一身嫁衣,不吹不打,就在一个大月黑头子里把老妈抬进了十八里外老爹的洞房。这事儿现在听起来就像谁胡编乱造的一个瞎话,可却是真有其事。老妈当年就有那么溧亮,就有那么出众,只差一点儿就让日本宪兵给抢走了。所以。应该说危急时刻还是我老爹拯救了她。 
  当初老妈一定是领老爹的情了,新婚的老妈与老爹一定也过得非常地甜美和胶着。可是后来发生的事,便让老妈恨死了老爹。老妈曾对我说,你爹一辈子都是个自私的人。这话的确是有一定道理。斗争(即土改)那年,我家成了村里最大的被斗户。前一天晚上,男人们听说明天就要来斗争我家,老爹竟然扔下老妈和两岁的我姐不管,跟着我大伯和我老叔逃跑了。彼时,我爷已经病故,我奶是当家奶奶,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了女人和孩子。老妈怀里抱着两岁的我姐,肚子里装着八个月的我二姐,老爹却在这个时候没良心地逃跑了。那天夜里,孤独而恐惧的老妈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我爷,我爷什么也没说,只交给她一串大蒜。老妈醒后,自己寻思了半天,终于破解出其中的意思,因为我姥爷的关系,我爷原本就十分偏护我老妈,他一定是不放心了,就托个梦叫她跑了散了吧。蒜,在我家那地方念“散”。于是老妈马上就爬了起来,把她婚后赶做的二十三件从没上过身的旗袍大褂统统装在一个大包裹里,然后藏在西厢房的碾盘底下。因为逃跑不敢戴首饰,老妈又把金银首饰都摘下来,放进一双黑皮鞋的鞋壳里,再用纸把皮鞋糊在炕脚放针线盒的墙洞里。趁着天还没亮,老妈挺着大肚子,抱起熟睡的我姐,往北大壕的野地里跑去。斗争那年冬天的雪据说有三四尺厚,走出一步,雪便埋在腰处。那次出逃的终点是我姥爷家,老妈一回到娘家就倒下了,三天后,老妈肚子里的二姐早产,生下两天就死了。当老妈后来拖着我姐回到自家,家里的东西已经被分光拿光,她藏在碾盘底下的旗袍大褂,糊在墙洞里的首饰皮鞋,也不见了踪影。老妈没见过来斗争的人,她恨只恨我那年轻的老爹,在紧要关头居然扔下她不管。这件事日后就成了老妈埋怨老爹的话把儿,老妈每提起来,就对老爹说,你说我这辈子要你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 
  斗争过后,家里男人女人都出去要饭。老爹却闭门不出,他受不了别人的眼色,他是一个面子矮而且胆子小的男人,性格比女人还要脆弱。可当听说辽沈战役要开打了,县上来村里征兵,而且不论什么成分,谁去当都行,老爹竟不怕上战场挨枪子,背着老妈私自报上了名。第二天,新兵就要上县里集中了,老爹在头天晚上睡觉前才小小心心地告诉老妈,可以想见老妈听后是什么心情。记得,老妈始终没对我讲分别的那一夜,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亲密的话,只说看老爹睡着了,她就下地烧开了一壶水,想往老爹的腿上浇,叫他天亮了走不成,可老妈就是狠不下心来,试了几次都下不了手,天亮了,她反倒拿这壶水给老爹煮了几个路上吃的鸡蛋。老妈说,你说我贱不贱?硬是没浇他。还有,老爹临走的时候,老妈送他到院墙外那棵家枣树下,树上正好有个喜鹊在叫,老爹马上就现出原形了,他脆弱地抬起了头,泪眼模糊地望了望喜鹊,对老妈说,以后你听见它叫了。不是我人回来了,就是我的信儿到了。老爹念过私塾,字也写得好,还有一点点文人气质。可老妈当时正为没把那壶热水浇到老爹腿上恨自己呢,根本就没解他这个风情。过了几天,有人把老爹换下的黑棉袍捎回来了,老妈看着就气,竟用剪子把它铰碎了,眼不见为净。 
  老爹一走,老妈就开始学抽烟。那是1948年春天,老妈还年轻,刚刚二十三岁,因为怨恨,因为孤独,也因为想念,老妈抽上烟了。先头只是晚上抽,她不想让我大伯和我老叔给看见。后来抽得时间长了也就不在乎了,敢于当着众人拿到桌面上抽。我大伯和我老叔当然明白老妈为什么抽烟,所以也没有人敢说她的闲话。老妈却对我说,他们那个嘴不是不想说,他们是怕说火了我,怕我就劲儿带你姐跑回你姥姥家,怕你爹回来跟他们要人。 
  老妈就是这样被老爹当兵离家逼成了一个抽烟的女人。 
   
  三 
   
  老妈手上的烟,因时间的推移而发生着变化。开始抽的是长杆儿烟袋,后来抽的是手卷的旱烟,再后来抽的是盒装的纸烟。我至今仍记得老妈抽长烟袋的模样。那是冬天里留下的印象:在我家的炕上,总有两样东西摆着,一个铜制的火盆,一个木制的烟笸箩。火盆在冬天除了用来烤手取暖,还可以用来点烟。老妈的烟袋锅是铜的,烟袋嘴是玉的,烟袋杆儿则是黑色带暗花纹的乌木。听老妈说,这个长杆儿烟袋很有来历,它是老妈的小姑姑送的礼物。当年,我姥爷不但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大户,还把他最小的妹妹嫁给了大户,只是小妹妹给人家做的是偏房。斗争的时候,当家的被打死了,正房也跟着上吊了,她这个偏房不但当时没挨过打,后来也没挨过饿,因为她提早在外面给自己藏了些私房。她给老妈的这根玉嘴长烟袋,当然就是私房里的东西。所以,老妈自从会抽烟那天起,这根玉嘴长烟袋就走着坐着都不离手,上别人家串门,也始终带在身上,冬天装在袖口里,夏天就当拐棍儿似的拄着。这根玉嘴长烟袋,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更多的时候,老妈是坐在自家的炕上抽烟。每抽一袋烟,老妈总是先把烟袋锅伸进烟笸箩里熟练地装满,然后用手指压一压实,再把玉烟嘴叼住,把烟袋锅插进火盆里,赶忙地吸几口,一袋烟就点着了。抽上了烟,老妈便悠闲地坐直了身子,用一只手擎着长长的烟袋杆儿,一口一口慢慢地吸着,吐着。当烟袋锅里的烟要灭了,抽起来费劲了,她才把烟袋锅朝下一翻,在火盆沿儿将烟灰磕干净。接着,再装下一袋烟。乡村人冬天格外爱串门,我家的炕上总是坐满了来串闲门唠闲嗑的人,不管男女,他们一律都自己带着烟袋,进了门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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