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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时,并没有任何政令废除官妓制度、改变官妓来源。也许,要求心里装满改革大计的王安石替官妓说话是一种苛求,但是,上面提到的杭州前任太守祖无择和薛希焘有染之案,主要原因是祖无择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后者授意其爪牙王子韶告密,另一位理学家张载充任本案主审,最后没有抓到祖无择什么把柄,却将薛希焘抓进监狱,惨打致死,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①。在这位所谓“中国十一世纪伟大的改革家”的眼里,普通民女的性命尚且一文不值②,一介官妓的命运何从谈起?而同样作为政治家的苏轼,他对女性的态度却是大相径庭:他喜欢与女性接触,从而得以了解社会各个层面女性的生活情形。除了我们这里集中展现的歌舞佳人外,苏轼还在他的诗篇里,详细描绘过吴中田妇因交不足青苗钱而被迫跳河自尽的情景(《吴中田妇叹》),还用“姑不恶、妾命薄”等诗语,对那个时代受尽姑婆虐待的女性寄予深深的同情(《姑恶》)。他既乐意给一个充满童真的女孩题诗裙带,也非常喜欢与质朴无华的农村老媪在一起谈笑风生……苏轼在他的诗词中数十次自叹“多情”,其“情”之“多”,就多在对女性的关爱与怜悯上。在某种意义上说,如何对待处于社会底层、属于社会极弱势力的女性,是看待一个人有无人道、人性善恶的试金石。喜欢与女性接触,欣赏并关爱她们,同情与怜悯她们,认真感受她们的生活,用细腻的笔触描写她们,进而与她们同欢乐、共悲泣,这就是生活中真实的苏轼。也许正因这种性情,让他无缘政坛的巅峰,但这种性情让他活得十分充实,日子过得丰富多彩,和那些政治高调直上云霄、情感生活苍白如缟的人相比,他的一生等于许多人的好几个来生,这就是苏轼“多情”与“风流”的价值所在。
如前所述,宋代中期的官妓大都来自被抄家、编管的罪人眷属之中,她们或出身于达官贵人之家,或脱落于破了产的豪商巨贾庭院内,最普通的也是自小被家里卖到青楼妓院,因色艺俱佳而被官府收购。她们被统一编入“妓籍”——地位远比乞丐还要低下的特殊序列,是供人玩弄的色奴隶和性奴隶,不到人老珠黄时决不会被“脱籍”。最令人伤悲的是,官员和平民百姓若是死去父母,都可以守丧举哀,可这些官妓却不能,她们身上穿着孝服,还要给官人陪酒、唱歌、强颜欢笑。因此,这些官妓表面上风光,内心却极为痛苦,苏轼这首描写歌妓生活的《菩萨蛮》词,便是她们悲苦生涯最形象的写照。
这首词究竟是写给哪一位官妓的,已经无从查考,但从相关的资料中可以看出,她十有八九是太守陈襄最喜欢的官妓周韶。苏轼在同时期写过一首《与述古自有美堂乘月夜归》诗,当中的“凄风瑟缩经柱,香雾凄迷着髻鬟”,与这首词意境就极相似。周韶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早在八年前,另一位大书法家蔡襄做杭州太守时,周韶就曾与蔡太守一财“斗茶”——比赛茶艺,让那位自幼生长在茶乡福建、曾因向朝廷进奉“小龙团”茶而闻名于世的蔡太守败下阵来。看到自己的同伴薛希焘因被太守关爱,便被朝廷无端折磨致死,周韶深知受到太守垂青,恰恰是件最麻烦的事,因此她才要想方设法脱离妓籍,才在大庭广众之下清歌凄怨、发出让人肠断之词。
苏轼还有一首《江城子》,是写给同僚陈直方和妓女嵇氏的。他在序中说:“陈直方妾嵇(氏),钱塘人也。乞新词,为作此。”那首词作是:
玉人家在凤凰山。
水云间,掩门闲。
门外行人、立马看弓弯。
十里春风谁指似?斜日映,绣帘斑。
多情好事与君还。
悯新鳏,拭余潜。
明月空江、香雾著云鬟。
陌上花开春尽也,闻旧曲,破朱颜。
元人陈秀明《东坡诗话录》说:“陈直方之妾,本钱塘妓人也,乞新词于苏子瞻。子瞻因直方新丧正室,而钱塘人好唱《陌上花缓缓曲》,乃引其事以戏之。”陈秀明此言差矣。苏轼在词中讳言“妓”字,却用“玉人”来称嵇氏,何“戏”之有?词的上半阕说陈直方曾经偷看过嵇氏排练“弯弓舞”,对她极有好感,因此在夫人去世后,要纳嵇氏为妾,苏轼词中的“多情好事与君还”之语,分明在劝陈直方打消顾虑、替艺妓嵇氏赎身,以偕鸾凤于飞之美。
“陌上花开春尽也,闻旧曲,破朱颜”,是指作者曾写过的另一组曲。苏轼去过临安县西的九仙山,在那里,曾听到村中儿童唱着吴越王时代的民歌,其中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之句,歌声唱得“含思宛转,听之凄然”,为此他重新填过三段新词: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骈来。
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歌缓缓妾回家。
这三首“仿民歌”,意蕴极深,“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是苏轼人生价值观的重要支柱,也是其“风流”的本源和内驱力。在这里请大家注意,前面我们所说的“游女”,在这首诗里再次出现,不过这儿的“游女”却是指吴越王妃。在苏轼的眼里,无论王妃,还是湖船歌妓,本质都是一样的,都需要有所归依,“妾回家”才是她们的共同希冀。让飘泊无依的歌妓、游女们找到好的归宿,这就是苏轼对她们最大的祝愿,为此他也做了持续不懈的努力。
佳人篇薄命佳人 颜色如花命如叶
说到这儿,我们必须提到苏轼名作之一《贺新郎》。这是一首屡让世人称赞,也每每让人如同猜谜的作品,主旨究竟表达什么,为谁而作,至少有五六种见解,可谓众说纷纭,弹讥四起①。由于下文还要专论,这里仅录该词的《序》:
余倅杭日,府僚湖中高会,群妓毕集,惟秀兰不来,营将督之再三,乃来。仆问其故,答曰:“沐浴倦卧,忽有扣门声,急起询之,乃营将催督也。整妆趋命,不觉稍迟。”时府僚有属意于兰者,见其不来,恚恨不已。云:“必有私事。”秀兰含泪力辩,而仆亦从旁冷语,阴为之解。府僚终不释然也。适榴花开盛,秀兰以一枝藉手献座中。府僚愈怒,责其不恭。秀兰进退无遽,但低首垂泪而己。仆乃作一曲,名《贺新郎》,令秀兰歌以侑觞,声容妙绝,府僚大悦,剧饮而罢。
这篇长序见于毛晋《宋六十名家词》本《东坡词》,有人说这是根据宋人杨湜《古今词话》改写的,为此还有一系列是是非非,我们将辟专节评述。这里只想说明一点,从此序中,可以看到苏轼在尴尬的场合里,会极力为官妓解围,至少在宋人的传说中曾经如此。
苏轼在任杭州通判时,还有一首《薄命佳人》诗,显然在写歌妓。诗的原文是:
双颊凝酥发抹漆,眼光入帘珠的皪。
故将白练作仙衣,不许红膏污天质。
吴音娇软带儿痴,无限闲愁总未知。
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
诗中再次提起,这位美貌绝伦的佳人身着白衣,像仙子一般飘逸;她身为吴人,娇音软语,却没有涂脂抹粉,眼睛里闪烁着珠泪,这种凄楚和伤悲,又与前面所说的周韶极为接近。不过,无论这位歌妓是谁,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苏轼对她充满怜悯,同时又非常无奈。
“自古红颜多命薄”一语,道尽数千年来歌儿舞妓的悲惨命运。在苏轼之前,唐人也曾有过类似的歌诗:
陵园妾,颜色如花命如叶。
命如叶薄将奈何?一奉寝宫年月多。
——白居易《陵园妾》
每怜容貌宛如神,如何薄命不胜人?
——刘元淑《妾薄命》
十载来夫家,闺门无瑕玼。
薄命不生子,古制有分离。
——张籍《离妇》
白居易借宫女幽居、不得宠幸而抒发自己命运不济的哀怨;刘元淑写女子嫁给征夫,终日孤守空房;张籍则写女人因不能生育、从而被丈夫遗弃,三首诗从不同角度展现了那个时代发生在女性身上的悲剧。专写妓女的诗,则以韦庄的《伤灼灼》最为突出:
尝闻灼灼丽于花,云髻盘时未破瓜。
桃脸曼长横绿水,玉肌香腻透红纱。
多情不住神仙界,薄命曾嫌富贵家。
流落锦江无人问,断魂飞作碧天涯。
韦庄在《伤灼灼》诗题下曾注道:“灼灼,蜀之丽人也。”这位谢却富家子弟之邀,宁愿流落锦江红尘的歌妓,最后命运就是天涯“断魂飞”。深谙前贤诗文和蜀川掌故的苏轼,在《薄命佳人》诗里吸取了以上诸诗的意蕴,却用“闭门春尽杨花落”一语,暗示这一佳人最后的出路:遁入空门,成了尼姑。南宋人周后来记载道:
煇在建康,于老尼处得东坡元祐间绫帕子,上所书《薄命佳人》诗,末两句全用草圣,笔势尤超逸。尼时年八十余矣。又于吕公经甫家见所书《伤春词》。
——《清波杂志》卷二《东坡八赋》
在《苏轼诗集》里,这首《薄命佳人》诗列于陪陈襄去吉祥寺看花诗之前,应是熙宁六年(1073)春天作。显然,这位“佳人”当时已经出家为尼。难能可贵的是,苏轼在元祐四年(1089)重来杭州当太守时,居然为那“老尼”重题旧诗,可见他们之间的交往非同一般,甚至可以说,二人深有情谊。
周在《清波杂志》中说他所见到的另一首《伤春词》,是苏轼为友人吕文甫的亡妻安氏写的,也很值得一提。吕文甫丧妻后,终日“念之不忘,思有以为不朽之托”,才请东坡先生题词。《伤春词》是楚辞体,苏轼在其中写下这样语句:
佳人与岁皆逝兮,岁既复而不返。
付新春于居者兮,独安适而愈远。
……
风泛泛而微度兮,日迟迟而愈妍。
眇飞絮之无穷兮,烂夭桃之欲燃。
燕哓哓而稚娇兮,鸠谷谷其老怨。
蝶群飞而相值兮,蜂抱蕊而更欢。
善万物之得时兮,痛伊人之罹此冤。
……
求余文以写哀兮,余亦怆恨而不能言!
——《苏轼文集》卷六十八《伤春词并引》
这篇辞赋写于元祐年间,东坡当时已是朝廷要员。吕文甫并不出名,职位更是无关紧要的虞部郎官,但东坡为其真情所动,伤春之词,发自肺腑,一如悼念自己的亲人。在风和日丽、蜂戏蝶闹的春天,东坡见到“万物得时”,惟独一个好女子命归黄泉,他为之伤悲,竟到了“怆恨而不能言”的地步,安氏女子在天之灵若是有知,也当为获“不朽之文”而涟涟落泪。东坡对女性之尊重,易为至情所感染,以致如此。
值得深思的还在于,上面所展现的众多“佳人”,既有家居寻常的良家女子,也有沦落妓籍的风尘歌妓,苏轼对她们一视同仁,毫无偏见,在他的心里,女人就是美的化身,她们弱小、幼嫩、纯洁,一旦身遇不测,就值得为之哀歌、为之伤悲……
佳人篇怜香惜玉 打开金笼放雪衣
既然苏轼对身边的“薄命佳人”如此同情,如此关爱,那他何不尽其所能,帮她们脱离苦海?
苏轼一直在做这件事,不仅尽力而为,而且做得有声有色。
在杭州通判任上,有一次太守陈襄外出巡视,苏轼受命代理知州。在短短的五天之内,他做了一件大事。他的好友赵德麟记载道:
钱塘一官妓,性善媚惑,人号曰“九尾野狐”。东坡先生适是邦,阙守权摄。九尾野狐者一日下状解籍,遂判云:“五日京兆,判断自由;九尾野狐,从良任便。”
复有一名娼,亦援此例。遂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诚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
——《侯鲭录》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则说,“九尾野狐”是胡楚,后一“名娼”便是周韶:“有周生者,色艺为一郡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公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诚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
看来苏轼很讲究策略,他不能乘太守不在之际,将他最喜欢的“角儿”放走,以免闹得大家不快。然而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此事。这年春天,德高望重的婺州太守苏颂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