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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灰白色的云絮上停留。周昌义的神态看上去很有点像是一位古人。刘守田茫然
地望着他,像是在望着一张很久以前的古老年画,他自觉自己已经走进了一段无
法自拔的往事之中。他眼睛潮润,几乎快要哭出声来了。他说:“再这么下去,
我们家真要死人了!”
周昌义无法安慰他,周昌义觉得自己也同样需要别人的安慰。周昌义始终以
一种沉默的姿态面对着刘守田,他的眼里同样也在闪动着一种晶亮的东西。后来,
刘守田就局促地吸了一下鼻子。刘守田在那个逐渐温暖起来的春天,仍旧戴着北
方那种随处可见的狗皮帽子和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衣。刘守田的腰间系扎着一根乌
蓝色的腰带,那时的形象就如同一只窖了一冬的红薯,显得干瘪而又缺少水分。
1958年春天的阳光依旧灿烂无比,脚下的清水河静静地流淌,有一只鸟的影子正
在里面滑翔不去。周昌义和刘守田几乎同时看见了天空上的那只鸟就,一只在鲁
西南平原上很少见到的灰鸟,那只鸟就像是一个谜一样突然出现在了两个人的面
前,不一会它就又无声地飞过他们头顶上的天空,神秘地消失了。
这时,周昌义好像冲刘守田说了这么一句话:“守田哥,那只鸟发现了我们!”
刘守田也说:“怎么这会儿偏偏会出现一只鸟呢,我基本上一年多都没有看
见过一只鸟了,为什么偏偏今天会碰上它呢,日他姐,真鬼了!”
“守田哥,这鸟怕是……”
周昌义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被刘守田一个固执的手势给制止住了。周昌义
就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十分尴尬地笑了笑。
后来,两个男人便蹲在地上,将各自的鞋子脱下来放在屁股底下坐着,开始
了一系列的对话。
刘守田和周昌义在远离村庄的大堤上相对而坐,开始诉说着各自的苦处。他
们就像是两位刚刚下凡的“仙人”一样俯视着脚下鱼群似的村庄。他们无意之中
便使某个故事得到了延续,使我的出生成为了一种可能。
那时候,我的祖父刘守田首先向周昌义介绍了我的父亲,那个一见到女人就
脸热心跳的年轻男人。刘守田非常自豪地列举了他儿子的许多优点,在他的描述
中,我父亲的形象便渐渐地在周昌义的脑海里清晰、活跃和美好起来。我的祖父
刘守田这样对周昌义说:“昌义兄弟,犬儿已是二十好几的人了,给他成了家,
我自然也就少了一份心事!”当时,周昌义听完刘守田的话,觉得他似乎另有所
指,于是他就在心里暗暗地笑起来。他想,刘守田这家伙真是个滑头,他这是在
转弯抹角地跟我攀亲呢。因为在清水河一带,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我的外祖父周昌
义有着一位十分漂亮的爱女周冰儿。那时,外祖父周昌义经常会推着一辆木制的
胶轮车,沿着一些乡村土路,走向一座座村庄。周昌义走进哪个村子,哪个村子
就会响起一串亮丽的如流水一般的动听梆音。周昌义就像是一位迷恋某一件玩具
的孩子,天天怀抱着那只油梆穿行在四乡八村敲得如醉如痴。周昌义的到来首先
吸引了一大批的乡村女人。她们就像是春天的野蜂倾巢而出,一齐奔向了我的外
祖父周昌义。不一会,周昌义及他的油车就被那些女人们包围了。周昌义局促不
安地陷在她们中间,他的视野里到处都是晃动着的那些女人们柔软的身体。一些
孩子从女人的大腿间钻进去,紧紧地包围了周昌义,周昌义立刻就闻见了一股腐
败和腥臭的气息。那些女人们就像是娇宠一位孩子似的对我的外祖父周昌义说着
许多热情洋溢的话。外祖父时常都会被那些女人们柔软的声音所淹没。他几乎忘
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当然,这是外祖父卖油生涯中最初的一些日子。那时,他
还很稚嫩,很不成熟。后来,在旷日持久的与女人们的周旋之中,外祖父便逐渐
学会了应付各种各样的女人。他的俏皮话和有相当一部分可称得上低级庸俗的语
言,也常常会从他那被香烟熏黑了的厚嘴唇里飞出来,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
撒在了每一个渴望与他接近的女人的心坎里。周昌义挂满风尘和阳光的脸丰富了
许多乡村女人枯燥的日子。他的许多逸闻轶事也布满了乡村的每一个角落,成了
女人们永恒的话题。
外祖父周昌义在外出之中,有幸见到了鲁西南平原上那些姿色诱人的女人。
那些女人常常会与外祖父打情骂俏,或用身体某个部位的接触来换取外祖父对她
们的照顾。那些得到好处的女人果然神灵活现地举着耀眼的油瓶,一边诉说着周
昌义是如何如何地客气,一边朝家里走去。那些女人们过分夸张的声音常常会使
一些嗜睡的婴儿无法安静地休息。于是外祖父的生意便常常做的蚀本,外祖父常
常会受到家人的责备和训斥。但是外祖父仍然积习难改,他的不可救药已使他的
家人渐渐地对他失去了规劝的信心。
我这样叙述故事的时候,刘守田已经向周昌义摊了牌。他的最根本的意愿就
是想让他的儿子娶周昌义的女儿周冰儿为妻。他知道家小众多的周昌义目前正处
在时时挨饿的境地。他说我可以弄一百斤地瓜干给你女儿做彩礼。周昌义并没有
立即回答刘守田的话,他只是呆呆地望了刘守田好一会儿,才沉闷地说:“这事
还得我回去跟冰儿商量商量,看她是不是愿意马上嫁过来!”刘守田很急似的说:
“老哥,难道你还做不了你女儿的主?”
周昌义摆了摆手,样子极像是在驱赶一只突然飞来的苍蝇,他说:“老弟,
你知道我也有几个儿子,我想,万一儿子娶不上媳妇,就让冰儿给他们换一个,
好歹也别让我断了香火!”
刘守田说:“那你再考虑考虑吧!”刘守田无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由于饥饿
的原故,他常常会感到腰部有些酸疼。刘守田扶着一棵树一个劲地喘气,他说:
“日他娘,要真再这样过下去,咱们这儿的人不死光才怪呢,不怕你笑话,我真
想出去讨饭了!”
“我也这么想过,老弟。”周昌义深陷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刘守田,诵让自己
的正常发育受到任何的阻挠和歇止。有时,母亲甚至用咀嚼青草来抵制饥饿。母
亲的脸色常常会因了苍白而显出一种病态的美丽,这种病态的美丽一直持续到母
亲走进了刘家大院,才渐渐因为过多地生育儿女和家务的繁琐、枯燥而消逝殆尽
了。
母亲周冰儿是在那个几乎不再生长庄稼的春天里走进刘家大院的。前几天,
刘守田刚刚差人将一百斤地瓜干用一辆木轮车送往了范村。当时,周昌义正在西
面的一间小屋里劝说着哭哭啼啼的女儿。周冰儿的哭声就像是一片盛开着的凄美
的花朵弥漫在那个没有鲜花的春季,显得悲苦无比。周家大院里所有榆树的外皮
都被周昌义的家人扒下来煮吃了,剩下来的光溜溜的树干戳在院子里,就像是一
些虚设的场景,无法唤起人们对它们辉煌过去的回忆。周冰儿拖泥带水的哭声是
在那天黄昏时戛然而止的。当时,夕阳正在缓慢地滑下一户人家的房脊,引出一
片暮色。周昌义低着头从女儿周冰儿的房间里钻出来的时候,周冰儿正在小心翼
翼地吃着母亲送来的一只菜团子。周冰儿吃得迟迟疑疑和索然无味,她的悄然流
下的泪水在周冰儿不经意的咀嚼中,也一同流进了她的肚里(周冰儿的牙齿常常
会被那只黑色的菜团子粘住,她当着母亲的面不好意思用手去摆弄那些被粘住的
牙齿)。她的母亲,那个衰老得像一堆干柴似的老太婆也正在一处暗影里默默的
拭泪。周昌义站在外面,看着一阵风把一束稻草刮到了村外的野地里。那时,刚
好有一只瘦削的野狗正站在暮色里悲哀地泣哭。后来,它就发现了那束在风中飘
舞着的稻草,野狗很快就向它发起了进攻。周昌义看见那只野狗就像是在捕捉一
只奔跑着的野兔一样纵身跃向了空中,并用利爪抓住了那束惊慌失措的稻草。稻
草和野狗几乎同时扑倒在地,好久都没有动静。这一幕情景在后来的回忆中,常
常会让周昌义深感到往事的不堪回首。他无法抹去往昔岁月中那个可怕的黄昏,
他的脑子里也常常会出现一束稻草被一只野狗追逐时的场景,那幅强烈的画面就
像是血液一样终日缠绕着外祖父周昌义,周昌义以致忘记了那个傍晚,女儿周冰
儿告别少女时代的甜蜜哭声。
后来,一辆被刘守田寻找了多日的驴车,终于出现在了一条灰黄的乡村大道
上。刘守田的小儿子刘小瓦赶着毛驴车,脸上洋溢着一团喜气。刘小瓦穿着一身
学生蓝的制服,显得干净、利落而又十分地朴素。刘小瓦在将鞭子甩响在空旷的
田野上空时,周冰儿的家里依旧是一片多余而又无聊的忙碌。简单和寒伧的陪嫁
让周冰儿的哭声更加地显得有些夸大其辞。一些被邀来送行的姑娘正在周家的院
子里喜鹊似的蹦跳着,仿佛结婚的是她们而不是女伴周冰儿。她们在周冰儿那儿
早已涂脂抹粉,尽量使自己菜色的脸上增加一些桃花般的红润。
沉闷而又单调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地在村外的大道上炸响,象征着1958年的春
天依旧会有人走进爱情和婚姻之中。尽管这时的爱情和婚姻大多都因为贫穷的原
故而显得苍白和苦涩,但是在故乡的天空下,依然会行走着一些迎亲的队伍。一
些虚幻的喜庆乐章从乡村的四周漫延过来,激励和牵引着那些迎亲的人。而我的
父亲刘小瓦就是在那样的岁月里,在一支由几名衣着单薄的乡村少女组成的迎亲
队伍前面,赶着一辆借来的驴车,走在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里。那天,灰蒙蒙的
天空中意外地出现了一只飞鸟,据说这就是前几天,刘守田和周昌义站在大堤上
共同看到的那只。
当刘小瓦率领的那支迎亲的队伍走进范村时,周冰儿早已停止了哭声,正静
静地坐在板床上等着刘小瓦的到来呢。直到一阵鞭炮的炸响持续不断地在范村的
上空弥漫时,周冰儿这才将头微微地探出了窗外。她看见一片混乱的人群正在朝
院门口聚集,不一会,她就瞥见了那位赶着毛驴车的小伙子。那时,刘小瓦正在
傻里傻气地冲着人群讪笑呢。他的一只苍白的手也正在不停地抚摸着那只毛驴的
脊背,周冰儿知道这位叫刘小瓦的年轻人就是自己以后的丈夫。但在此之前,她
对他的印象和名字却一无所知,周冰儿一想到以后将终日跟这位男人厮守在一起,
她的心里就会立刻涌起一种茫然的感觉。
后来,刘小瓦就被周昌义迎进了另一个房间,他们在里面叙谈了将近有一顿
饭的时间,刘小瓦才从那间屋子里出来了。刘小瓦在一片孩子的叫声中走进了周
冰儿的房间。周冰儿的母亲,那个干瘪得像一枚核桃似的老太太正红肿着一双泪
眼,看着刘小瓦将她的女儿周冰儿扶上了驴背。刘小瓦急不可耐地暗暗捏了周冰
儿一把,周冰儿立刻就尖叫了起来。周冰儿在被那只毛驴驮到门口,眼看就要进
入一条官道的时候,她就突然回过头来望了周家大院一眼,同时,她也说了一句
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和颇为费解的话。她说:“爹,你不该为了一百斤地瓜干
就把女儿给卖了,再说几天后,你就会把那些地瓜干吃完的,而你的女儿却永远
是人家的人了!”当时,周昌义看着泪眼迷蒙的女儿渐渐地消失在了一条曲折的
乡村土路上,他就突然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像是一个受尽了无限委屈的孩子。
后来,那支迎亲的队伍就翻过那道高高的堤梁,沿着清水河边的一条羊肠小
道,走进了刘守田焦急的等待之中。刘守田率领着他的全部家人及一些至亲早就
站在村口,等着刘小瓦的驴车了。刘守田为了把这次婚礼搞得隆重和热闹一些,
他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全都投进了儿子的婚事之中。刘守田尽量想让婚礼增加
一些喜庆的气氛,他几乎邀请了附近村庄里所有德高望重的老人。但是几天以后,
刘守田却由于过度的紧张和疲劳使他一下子病倒了。那天,当刘小瓦将周冰儿抱
下驴背朝洞房里走去时,他们立刻就受到了一批弱不禁风的乡村少年的阻止。只
是那些乡村少年在涌向他们的时候,显得磕磕绊绊,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母亲
周冰儿深陷于那些乡村少年的包围之中,她觉得那些乡村少年由于极端的营养不
良就像是一片舞动着的纸人儿似的。周冰儿看见他们几乎都穿了一身打了补丁的
土布衣服在刘小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