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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远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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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德国来,不是专门来吃香肠的,我是来念书的。要想念好书,必须先学好德语。我在清华学德语,虽然四年得了八个优,其实是张不开嘴的。来到柏林,必须补习德语口语,不再成为哑巴。远东协会的林德(Linde)和罗哈尔(Rochall)博士热心协助,带我到柏林大学的外国学院去,见到校长,他让我念了几句德文,认为满意,就让我参加柏林大学外国留学生德语班的最高班。从此我就成了柏林大学的学生,天天去上课。教授名叫赫姆(Hhm),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好的外语教员。他发音之清晰,讲解之透彻,简直达到了神妙的程度。在9月20日的日记里,我写道:“教授名叫 Hhm,真讲得太好了,好到不能说。我是第一次听德文讲书,然而没有一句不能懂,并不是我的听的能力大,只是他说得太清楚了。”可见我当时的感受。我上课时,总和乔冠华在一起。我们每天乘城内火车到大学去上课,乐此不疲。

    说到乔冠华,我要讲一讲我同他的关系,以及同其他中国留学生中我的熟人的关系,也谈一谈一般中国学生的情况。我同乔是清华同学,他是哲学系,比我高两级。在校时,他经常腋下夹一册又厚又大的德文版黑格尔全集,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徜徉于清华园中。因为不是一个行道,我们虽认识,但并不熟。同被录取为交换研究生,才熟了起来。到了柏林以后,更是天天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我们共同上课、吃饭、访友、游玩婉湖(Wansee)和动物园。我们都是书呆子,念念不忘逛旧书铺,颇买了几本好书。他颇有些才气,有一些古典文学的修养。我们很谈得来。有时候闲谈到深夜,有几次就睡在他那里。我们同敦福堂已经几乎断绝了往来,我们同他总有点格格不入。我们同一般的中国留学生也不往来,同这些人更是格格不入,毫无共同的语言。

    当时在柏林的中国留学生,人数是相当多的。原因并不复杂,我前面谈到“镀金”问题,到德国来镀的金是24K金,在中国社会上声誉卓著,是抢手货。所以有条件的中国青年趋之若鹜。这样的机会,大官儿们和大财主们,是决不会放过的,他们纷纷把子女派来,反正老子有的是民脂民膏,不愁供不起纨绔子弟们挥霍浪费。蒋介石、宋子文、孔祥熙、冯玉祥、戴传贤、居正,以及许许多多的国民党的大官,无不有子女或亲属在德国,而且几乎都聚集在柏林。因为这里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既不用上学听课,也用不着说德国话。有一部分留德学生,只需要四句简单的德语,就能够供几年之用。早晨起来,见到房东,说一声“早安!”就甩手离家,到一个中国饭馆里,洗脸,吃早点,然后打上几圈麻将,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午饭后,相约出游。晚饭时回到饭馆。深夜回家,见到房东,说一声“晚安!”一天就过去了。再学上一句“谢谢!”加上一句“再见!”语言之功毕矣。我不能说这种人很多,但确实是有,这是事实,无法否认。

    我同乔冠华曾到中国饭馆去吃过几次饭。一进门,高声说话的声音,吸溜呼噜喝汤的声音,吃饭呱唧嘴的声音,碗筷碰盘子的声音,汇成了一个大合奏,其势如暴风骤雨,迎面扑来,我仿佛又回到了中国。欧洲人吃饭,都是异常安静的,有时甚至正襟危坐,喝汤决不许出声,吃饭呱唧嘴更是大忌。我不说,这就是天经地义;但是总能给人以文明的印象,未可厚非。我们的留学生把祖国的这一份国粹,带到了万里之外,无论如何,也让人觉得不舒服。再看一看一些国民党的“衙内”们那种狂傲自大、唯我独尊的神态。听一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吃、喝、玩、乐,甚至玩女人、嫖娼妓等等。像我这样的乡下人实在有点受不了。他们眼眶里根本没有像我同乔冠华这样的穷学生,然而我们眼眶里又何尝有这一批卑鄙龌龊的纨绔子弟呢?我们从此再没有进这里中国饭馆的门。

    但是,这些“留学生”的故事,却接二连三地向我们耳朵里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很多留学生同德国人发生了纠葛,有的要法律解决。既然打官司,就需要律师。德国律师很容易找,但花费太大,于是有识之士应运而生。有一位老留学生,在柏林呆得颇有年头了,对柏林的大街小巷,五行八作,都了如指掌,因此绰号叫“柏林土地”,真名反隐而不扬。此公急公好义,据说学的是法律,他公开扬言,要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替中国留学生打官司,分文不取,连车马费都自己掏腰包。我好像是没有见到这一位英雄,对他我心里颇有矛盾,一方面钦佩他的义举,一方面又觉得十分奇怪。这个人难道说头脑是正常的吗?

    柏林的中国留学生界,情况就是这个样子。10月17日的日记里,我写道:“在没有出国以前,我虽然也知道留学生的泄气,然而终究对他们存着敬畏的观念,觉得他们终究有神圣的地方,尤其是德国留学生。然而现在自己也成了留学生了。在柏林看到不知道有多少中国学生,每人手里提着照相机,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谈话,不是怎样去跳舞,就是国内某某人做了科长了,某某做了司长了。不客气地说,我简直还没有看到一个像样的‘人’。到今天我才真知道了留学生的真面目!”这都是原话,我一个字也没有改,从中可见我当时的真实感情。我曾动念头,写一本《新留西外史》。如果这一本书真能写成的话,我相信,它一定会是一部杰作,洛阳纸贵,不卜可知。可惜我在柏林呆的时间太短,只有一个多月,致使这一部杰作没能写出来,真要为中国文坛惋惜。

    我到德国来念书,柏林只是一个临时站,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的。但是,到哪里去呢?德国学术交换处的魏娜(Wiehner),最初打算把我派到东普鲁士的哥尼斯堡(Knigsberg)大学去。德国最伟大的古典哲学家康德就在这里担任教授,这当然是一个十分令人神往的地方。但是这地方离柏林较远,比较偏僻,我人地生疏,表示不愿意去。最后,几经磋商,改派我到哥廷根(Gttingen)大学去,我同意了。我因此就想到,人的一生实在非常复杂,因果交互影响。我的老师吴宓先生有两句诗:“世事纷纭果造因,错疑微似便成真。”这的确是很有见地的话,是参透了人生真谛才能道出的。如果我当年到了哥尼斯堡,那么我的人生道路就会同今天的截然不同。我不但认识不了西克(Sieg)教授和瓦尔德施米特(Waldschmidt)教授,就连梵文和巴利文也不会去学。这样一个季羡林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那只有天晓得了。

    决定到哥廷根去,这算是大局已定,我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到处打听哥廷根的情况,幸遇老学长乐森先生。他正在哥廷根大学读书,现在来柏林办事。他对我详细谈了哥廷根大学的情况,我心中的疑团尽释,大有耳聪目明之感。又在柏林呆了一段时间,最后在大学开学前终于离开了柏林。我万万没有想到,此番一去就是七年,没有再回来过。我不喜欢柏林,也不喜欢这里那些成群结队的中国留学生。

    












九哥廷根
更新时间:2009…7…13 16:16:00
字数:1520

     我于1935年10月31日,从柏林到了哥廷根。原来只打算住两年,焉知一住就是十年整,住的时间之长,在我的一生中,仅次于济南和北京,成为我的第二故乡。

    哥廷根是一个小城,人口只有十万,而流转迁移的大学生有时会到二三万人,是一个典型的大学城。大学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德国学术史和文学史上许多显赫的名字,都与这所大学有关。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到处都是。让你一进城,就感到洋溢全城的文化气和学术气,仿佛是一个学术乐园,文化净土。

    哥廷根素以风景秀丽闻名全德。东面山林密布,一年四季,绿草如茵。即使冬天下了雪,绿草埋在白雪下,依然翠绿如春。此地,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从来没遇到过大风。既无扇子,也无蚊帐,苍蝇、蚊子成了稀有动物。跳蚤、臭虫更是闻所未闻。街道洁净得邪性,你躺在马路上打滚,决不会沾上任何一点尘土。家家的老太婆用肥皂刷洗人行道,已成为家常便饭。在城区中心,房子都是中世纪的建筑,至少四五层。人们置身其中,仿佛回到了中世纪去。古代的城墙仍然保留着,上面长满了参天的橡树。我在清华念书时,喜欢读德国短命抒情诗人荷尔德林(Hlderlin)的诗歌,他似乎非常喜欢橡树,诗中经常提到它。可是我始终不知道,橡树是什么样子。今天于无意中遇之,喜不自胜。此后,我常常到古城墙上来散步,在橡树的浓阴里,四面寂无人声,我一个人静坐沉思,成为哥廷根十年生活中最有诗意的一件事,至今忆念难忘。

    我初到哥廷根时,人地生疏。老学长乐森先生到车站去接我,并且给我安排好了住房。房东姓欧朴尔(Oppel),老夫妇俩,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大了,到外城去上大学,就把他住的房间租给我。男房东是市政府的一个工程师,一个典型的德国人,老实得连话都不大肯说。女房东大约有五十来岁,是一个典型的德国家庭妇女,受过中等教育,能欣赏德国文学,喜欢德国古典音乐,趣味偏于保守,一提到爵士乐,就满脸鄙夷的神气,冷笑不止。她有德国妇女的一切优点:善良、正直,能体贴人,有同情心。但也有一些小小的不足之处,比如,她有一个最好的朋友,一个寡妇,两个人经常来往。有一回,她这位女友看到她新买的一顶帽子,喜欢得不得了,想照样买上一顶,她就大为不满,对我讲了她对这位女友的许多不满意的话。原来西方妇女——在某些方面,男人也一样——绝对不允许别人戴同样的帽子,穿同样的衣服。这一点我们中国人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理解的。从这里可以看出,我这位女房东小市民习气颇浓。然而,瑕不掩瑜,她是我生平遇到的最好的妇女之一,善良得像慈母一般。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只有一对老夫妇的德国家庭里住了下来,同两位老人晨昏相聚,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一住就是十年,没有搬过一次家。我在这里先交代这个家庭的一般情况,细节以后还要谈到。

    我初到哥廷根时的心情怎样呢?为了真实起见,我抄一段我到哥廷根后第二天的日记:

    终于又来到哥廷根了。这以后,在不安定的漂泊生活里会有一段比较长一点的安定的生活。我平常是喜欢做梦的,而且我还自己把梦涂上种种的彩色。最初我做到德国来的梦,德国是我的天堂,是我的理想国。我幻想德国有金黄色的阳光,有Wahrheit(真),有Schnheit(美)。我终于把梦捉住了,我到了德国。然而得到的是失望和空虚,我的一切希望都泡影似的幻化了去。然而,立刻又有新的梦浮起来。我梦想,我在哥廷根,在这比较长一点的安定的生活里,我能读一点书,读点古代有过光荣而这光荣将永远不会消灭的文字。现在又终于到了哥廷根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捉住这梦。其实又有谁能知道呢?

    (1935年11月1日)

    从这一段日记里可以看出,我当时眼前仍然是一片迷茫,还没有找到自己要走的道路。












十道路终于找到了
更新时间:2009…7…13 16:17:00
字数:4481

     在哥廷根,我要走的道路终于找到了,我指的是梵文的学习。这条道路,我已经走了将近六十年,今后还将走下去,直到不能走路的时候。

    这条道路同哥廷根大学是分不开的。因此我在这里要讲讲大学。

    我在上面已经对大学介绍了几句,因为,要想介绍哥廷根,就必须介绍大学。我们甚至可以说,哥廷根之所以成为哥廷根,就是因为有这一所大学。这所大学创建于中世纪,至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是欧洲较为古老的大学之一。它共有五个学院:哲学院、理学院、法学院、神学院、医学院。一直没有一座统一的建筑,没有一座统一的大楼。各个学院分布在全城各个角落,研究所更是分散得很,许多大街小巷,都有大学的研究所。学生宿舍更没有大规模的,小部分学生住在各自的学生会中,绝大部分分住在老百姓家中。行政中心叫Aula,楼下是教学和行政部门。楼上是哥廷根科学院。文法学科上课的地方有两个:一个叫大讲堂(Auditorium),一个叫研究班大楼(Seminargebⅲ黸de)。白天,大街上走的人中有一大部分是到各地上课的男女大学生。熙熙攘攘,煞是热闹。

    在历史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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