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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4期-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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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庭玉出来了。王南风说:“我有话对你说,你去给我打一盆洗脚水来,水里洒点你用的香水。我在这里一边泡脚,一边赏梅,一边和你说话。这梅花真的很好看!”袁庭玉给她端了一盆热水,说:“泼妇,你洗了脚快点走吧!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也快点说吧。”  
王南风洗好脚,站起来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袁庭玉在她身后大声说:“你,你,你不是有,有话吗?”王南风说:“没话。你好自为之吧。”  
门一关,袁庭玉在院子里浑身一冷,满心狐疑。他又慢慢地在走廊里坐下,一瞬间万般无趣,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没滋没味的。这种感受让他一阵心酸,几乎落下泪水。他忍了忍眼泪,不让它掉下来。然后他乐观地想,许是春天了,花开花落,伤春吧? 
这样想着,就出了门去找苏小妹。苏小妹家的院墙是乱砖头砌的,只有半人高。去年,老娘突发奇想,要把屋子面前的一块空地拦成自家的院子。捡了一个多月砖头,花了半天时间砌成这样。正暗喜得手,居委会的人马到了,不让她家砌起来,她家又不肯马上就拆,这半截子墙就这么僵持着到了今天。过了一个冬天,几场春雨一浇,墙上生出了几株草,有些绿意了。
袁庭玉两只手撑在墙上,唤了几声,苏小妹出来了。虽然一个巷子住着,从小互相看着长大的。但从高中以后,他们就不大往来了。他从来没有到她家门口,这样隔着半堵墙暧昧地说话。墙里的院子长着冬青和月季,这都是公家种的绿化。院子里还圈着一个漂亮的小花坛,像一个漂亮的富家的小姑娘。把它与苏小妹家的房子圈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不伦不类的。隔着墙和院子,老房子里亮着灯,些许的温暖和酸涩,像心里的一个什么希望。 
袁庭玉满心的话,到了这时说不出来。两个人四目相对,好像看出点意思来了,又好像没有。只听得门口“嘭”的一声,老娘端着脚盆出来倒水,没当心连盆带水全翻了。袁庭玉连忙走了。 
老娘不去捡盆子,先盘问苏小妹:“你那个结巴来干什么?怎么看到我就逃走了?”苏小妹说:“我看他一肚子的心事呢。他心里犹豫不定的——也不知道他为啥犹豫。”老娘说:“他是个经不起事的人,跟他的爸爸一个样。”苏小妹说:“没关系的,我会管教他。他大不了是个需要女人管的男人。” 
这一夜,苏小妹断断续续地睡不踏实,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她的娘原是安徽人,从小跟着母亲要饭过来。后来母亲嫁了城里的一个老头,母女才定居下来。这母女两人虽说安居了,但心里从来没踏实过,所以苏小妹从小就听她们不停地讲要饭的故事,她们讲完了就吵架,指责对方多放了茶叶或者多吃了一块排骨。一直到外婆死了,这故事才正式宣告结束。苏小妹很少做梦,但凡做梦,一定会看见外婆和娘两个人在雪地里蹒跚而行,一副饥寒交迫的样子。今天夜里,苏小妹又做到了这个梦,天空里仿佛有个声音告诉她,她也会这样飘泊。她在梦里哭出声音。早上醒来,看见窗户外面蔚蓝色的天空,知道梦是假的,才放下一颗心来。  
给袁庭玉打电话,没人接。打他手机,是关着的。苏小妹对娘说:“这个人到什么地方去了?真正是个冤家。”娘回答:“才勾搭上几天就这么管头管脚的,我要是个男人二话不说就把你蹬了。”苏小妹说:“你说谁?袁庭玉想蹬我?他才不会哩,这世上只有我这个女人对他最好。”老娘瞪瞪眼,奚落苏小妹:“当然你是对他最好的——你恨不得把自己害割碎了喂给他吃。” 
九 
袁庭玉也是一夜睡不安稳。第二天一大早,提了两瓶黄酒和一条香烟去找老道士。老道士早就还了俗,在山水清丽的乡下住着,养了一头羊,一群鸡,雇人种着几亩果园。他闲来无事,就晒晒太阳,翻翻周易,算算卦,发发牢骚。四乡八邻都把他当做异人。前几年他喝醉了酒,从桥上甩下去,跌跛了一条腿,走路都依着拐仗。  
他以前是把袁庭玉唤做干儿子的,现在一见袁庭玉,大为高兴,一口一个干儿子。到自己的酒窖里取了家酿的米酒,也不用下酒菜,与袁庭玉一人一碗,笑眯眯地先干了半碗,胡子上“滴滴答答”地滴着酒,眼睛睁大了猛然说:“我干儿子要大喜了!三十而立嘛,我干儿子是该结婚了。”袁庭玉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干爹,就为了这事才来找你哩。”干爹说:“坐下坐下。你和你爸爸长得真像,脾气也像。当年我们经常这个样子喝酒,不用下酒菜……瞒着你妈谈女人。”袁庭玉问:“干爹,你说话轻点。”干爹说:“为什么要轻点?”  
这时候,老道士的老婆从屋外走进来,脸上不慌不忙地堆上笑容说:“哎呀,这不是庭玉吗?怎么留了一脸的胡子?”老道士打断她的话:“你又跑到哪里去卖骚了?这半天不在家。快去弄两样小菜给我们吃。”老婆拉下脸说:“对不起你,我马上就要出去。村东头的李家讨媳妇,等着我去张罗。”老道士从桌子底下抽出拐杖,打了老婆一下,说:“说谎的东西。”老婆给他打得原地一跳,又笑起来,说:“好,好。我给你们弄两个小菜。”转头问袁庭玉:“你晚上还在我家吃吗?”袁庭玉说:“我吃了这顿饭就走了。”老婆一边走一边说:“阿弥陀佛,走了好!走了好!” 
袁庭玉坐在凳子上浑身难受。捱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干爹,我走了。我来了给你添麻烦了。”老道士拿拐杖戳戳干儿子的腿,亲热地说:“坐下坐下,刚才还说你像你父亲——真正不假,脸皮薄得像一层纸。喝了喝了,你不是有什么问题要说吗?” 
两个人又喝起来。袁庭玉脸上笑着,心中到底是闷闷不乐的,没想到干爹的生活如此糟糕。早知这样,干爹还不如回到三清观去。  
老婆端来了几样下酒菜:腌萝卜,风肉干,炒鸡蛋,还有一盘蜜饯。老道士夸奖她:“人长得不好,手巧呢。嘴巴像刀子,心好呢。”老婆听了夸奖,高高兴兴地与袁庭玉道了歉意,屁股一扭,一阵风似地走了。  
老道士说:“这下咱爷儿两个清净了。你说说你有什么为难的事。”袁庭玉说:“干爹,我快结婚了,但是心里总是不踏实。不知道为什么?”干爹说:“哦,我知道了,你不开心。”袁庭玉说:“你老人家给我拆个字或者算个卦什么的,看看我婚姻上的命好不好。”干爹摇摇头说:“不行不行。那是骗人的,我不能骗自己的干儿子。”袁庭玉说:“干爹,我这个人信神,也信鬼。”说着就朝地上一跪。  
老道士傻了眼了。他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来转去,没奈何转到了门外,外面是清清朗朗的太阳天,家里是两个男人,一个跪着,一个坐着,他显然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没办法呀,我没办法呀……”哼哼着哭完,他拿袖子擤掉鼻涕眼泪,说:“我真的没有办法呀!”袁庭玉不高兴地说:“干爹,我不过就是要你拆个字算个卦,你老人家就这么大惊小怪,叫人不明白呢。”干爹说:“不是拆字算卦的事,跟你说不明白。譬如说我,老婆嘴坏,就打她的嘴。她的心使坏,就打她的腿。打完了再哄哄她。所以这么多年我们过得还不差呢,我要是离开她,她准保去跳河……我过日子的窍门就是不用脑子,这样就过着高兴了。我们都是小人物,没有思考的必要。就是亡国,我们左右也是这么活着。”他伸手把袁庭玉拉了起来,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袁庭玉不想听他这番话,张眼眺望门外的风景。风刮得很大,满山遍野的花花树树全张开着,要向远处飞去的样子。袁庭玉看呆了,不禁想,自己不也是这山上的一棵树?要乘风而去,可惜被土地羁绊了。 
太阳渐渐斜过去了,风吹进屋子有些凉。袁庭玉知道拆字算卦的事没有希望了,这么喝着酒不说话是件不舒服的事。于是他向干爹告辞。干爹喝得脸和脖子都红了,涨着脸,喷着酒气,跛了脚,在家里东找西找,搜出一些果脯豆干腌菜什么的,扎了一个包,让袁庭玉带着。然后一跛一跛地跟在袁庭玉后面,送他出去。 
干爹说:“庭玉,我想你爸爸。做梦看见他好几回。多好的一个人!”袁庭玉听见他在后面擤鼻涕,也不理他,只管在前面走。干爹走得一颠一颠,胡须在风中乱飞。路过一家人家时,干爹说:“庭玉,你慢点走,我要歇歇脚。”  
袁庭玉只好站下来,发牢骚说:“我又不是找不到大路。你还是回去吧。”干爹指指这家人说:“你看他家的桃花开得多好,比别人家的开得早……他家的闺女你没看到呢,真是比桃花还美三分。”话音未落,屋子里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闺女,手里端着一个脸盆,瞄了他们一眼,冷着脸把水泼到树底下,说:“臭道士,你又在别人面前拿我嚼舌头根。”干爹四下里一看没人,吓唬那闺女:“哼,当心我强奸你。”说完就跑。袁庭玉跟在他后面,看他的趄趄趔趔的样子,笑了起来。干爹说:“笑什么?这种便宜赚一个就是少一个。你以为你爸是不风流的?我就知道有一个女人跟他相好,不过他这个人就是太认真啊!芝麻绿豆大的屁事也经受不起,弄得没滋没味的,这个又叫做心高命不强,尽生小姑娘……”他住了口,打了自己一下。  
老道士把干儿子送到大路上,看着汽车来了,上来拉着干儿子的手说:“庭玉,女人都是一样的,你要准备一根结实的棍子。嘴坏打嘴,腿忙打腿。越简单越好。”  
袁庭玉坐上了公交车,想起桃花下的那个女孩子,突然一惊,他不是做过一个这样的梦吗?桃花开着,桃树后面一个屋子,屋子里走出一个女子。可惜当时根本没去看这女孩子长得如何,是不是像他的梦中女孩。  
袁庭玉这才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有问题,当女孩子从屋子里走出来时,他在想什么呢?王南风?不是。苏小妹?不是。王秋媛?更不是…… 
九 
到了四月初,苏小妹怀孕了。女人若有了男人,对自己便是十分小心的。这不,她早晨用试纸一试,阳性,是早早孕。她咧开嘴笑了——这一阵子她的生活就是晾在门外的短裤,不怕袁庭玉后悔。 
她告诉袁庭玉。袁庭玉心里猛地一跳,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受。但他知道,生活从此就不一样了。他说:“怪不得昨儿梅树上喜鹊飞来飞去的,敢是好消息不断啊!刚才人才交流中心的费主任来电话,说有三个好单位要我去试试呢。”苏小妹愣愣地说:“你还没表态呢。”袁庭玉说:“有啥好说的?这肯定是我的儿子,全世界都知道。你等着,我明天就开始修房子,尽快把你娶进家门。”苏小妹笑了一声,说:“咱们别慌忙,消消停停地做事,早点晚点怕什么?我就想大着肚子不结婚,让王南风说两句嘴呢——看她敢说不敢说?”袁庭玉不高兴地瞧了她两眼。  
苏小妹发觉了袁庭玉的眼光,只当没有看见。她现在不能承受这样的目光了。回去对老娘说:“娘,我看庭玉这个人,将来还是收不住心的。”老娘回答:“你好不容易得到了人,又想起人家的心来了。这便宜占大了。”苏小妹搡了她娘一把,说:“谁让我没个好爹好娘,自己又没本事做局长开汽车,只会一步一步算计着占便宜。你说我有什么?这些年来都是为你们受的累,我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男人,当然要当个宝贝似的看管着。”老娘嘀咕道:“怪不得人家说你是如饥似渴呢。”苏小妹叫喊起来:“谁?谁他娘的多管闲事?”老娘把苏小妹拉到明处照照,诧异地说:“你今天是怎么了?人家袁庭玉马上就要修房子了,修好就娶你回家。你大功告成了,反倒作怪起来了。”苏小妹甩开老娘的手,坐到凳子上哭起来:“娘,我心里不踏实,我总觉得他不是我的。”老娘吆喝她:“嘿,说不得。说了就当真了。我去年生的那场大病,就是被风吹了,我对自个儿说,要生病了,要生病了。好,立竿见影,回来就生病了。还有你过世的公公,他老对人家说要生癌了要生癌了,果真就生癌了。你婆婆,我听人家说,她结婚那天早上起来对一屋子的人说,她才做了一个梦,两只鸟,栖在树上,一只鸟无缘无故地朝地上一倒,死了。”老娘说得自己浑身打了一个冷战,耸起肩膀说:“不说了不说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苏小妹擦擦脸上的眼泪,瞪了老娘一眼。这一天她没有心思去氽她的臭豆腐干,晃着两只手,走进商场里一股劲地买东西。她总共买了三条短裤,两条丝巾,七双袜子。她本来还想买一瓶春夏天用的护肤露,但是与营业员吵了起来。那营业员是个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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