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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4期-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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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那营业员是个下巴颏尖尖的女人,两条美容院绣出来的假眉毛高高地扬着,和眼睛离得很远,但是眼梢不甘心,尽力地往眉尖上靠拢。这女人一看就不是个等闲之辈,偏偏苏小妹一眼看上了她,拍着柜台嚷嚷,说这女人拿的货色不是她要的,她明明要的是另外一瓶。 
营业员斜了她一眼,手脚快捷地把另一瓶拿了出来。苏小妹把那瓶子拿在手上,说:“以后嘛,做生意的时候不要净跟旁边人说话。我说了几遍你都听不清楚……”那旁边人说:“你一过来我们就不说话了。你声音那么轻,一时听不清也有的。”说话间那营业员把柜台上的化妆品一把撸走了。 ( 
苏小妹说:“你把东西收起来干什么?留着挺尸的时候用啊!”营业员笑着说:“留着你挺尸的时候用。”苏小妹说:“你哪有这么好心的?我一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你还是留着自己挺尸的时候用吧。”营业员说:“不客气。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挺尸的时候缺化妆品,又舍不得买。” ( 
两个人嘴里不干不净地正骂得带劲,那旁边人搡搡营业员,说:“来了来了。”营业员朝远处一看,顿时低了头不吭声了。苏小妹想,肯定是商场里的值班经理下来巡察了。这个便宜她不想沾的,她本来就只想拌个嘴。她拍拍柜台,逼视着对方,营业员这时候已经是低眉顺眼了。苏小妹说:“饶了你。你给我记住!”  
她说完就走。吵了架以后,她觉得心情舒畅了,觉得又坚强起来。这下好了,她又可以当袁庭玉的保姆了。她始终认为袁庭玉不如她成熟,不如她那么果断。一个家庭要有主心骨,她就是将来家庭的主心骨。 
重新坚强起来的苏小妹拣了一个黄道吉日训斥袁庭玉,她是属羊的,袁庭玉属蛇,那日历上说,这天叫“三合蛇羊”。想来“合”这个字总是好的。另外她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一片汪洋大海,日历上有周公解梦,说梦见汪洋大海将会发生好事情。  
除了讲究这个,别的苏小妹可不讲究。她黄着脸,头发没梳整齐,后脑勺鼓起了一块。朝下耷拉着嘴在袁家厨房里忙活了一阵,突然关掉煤气,转过脸来对袁庭玉说:“庭玉,我有话对你说。”袁庭玉从碗上抬起头,嘴巴上还带着长长的苋菜梗,说:“吃饭的时候说什么?你也来吃吧。我吃好就要出去,费主任约好了人,等着我去面谈。”苏小妹拿菜勺子打一下桌子,说:“不行。”袁庭玉扔下筷子说:“不吃了……不、不、不吃、吃……你以前和我说话脸要红的,你以前多柔顺啊!”苏小妹淌着眼泪,揉着小腹说:“能柔顺吗?我俩都一个样子,还不让人吃了吗?”袁庭玉看看她的肚子,咽了一口气说:“我什么样子?……好吧,你有什么话快说。”苏小妹擦擦脸,说:“我们从小就是邻居,家里有什么事大家互相知道的。你家里就是女人当家的,你家的男人全是心在天上飘的,讲究爱情什么的,理想什么的。我告诉你,那都是假的。我们是普通人,结了婚,就该过普通人的生活。该赚钱的赚钱,该养家的养家。你想骂我就骂,想打我也行。我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想罗嗦的时候你得忍着。我看紧你的钱袋,你看紧我的裤带。大家认命,老老实实地过日子。” 
袁庭玉举起一个碗,狠命地往地下砸烂了。声音之响,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朝地下一看,只见白花花一地的烂瓷片,院子里都有。他连忙走出去,只觉得脚下碎瓷片“咯吱咯吱”地响,到大门外响声才消失。苏小妹在他身后哭起来,说:“我就是不相信,这世上治你的人只有王南风?” 
袁庭玉站在路边弯腰喘着气,嘴唇还在哆嗦。片刻,金老虎骑着车子过来,哼着歌,故意把车子骑得歪歪扭扭。他问:“老兄,你的脸怎么腊黄的,生病啦?”袁庭玉恍若未闻,反过来问道:“我是个不想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金老虎一听,说:“妈呀,又来了。”他像碰到鬼似的,骑上车子一溜烟地逃走了。 
袁庭玉无精打采地打了一辆车,到费主任那儿去。上了楼,忽然想去卫生间。在卫生间洗了手,对着镜子整整衣服——奇迹出现了,他在镜子里变成了他爸爸,穿着胄甲,整个人金光闪闪。背后雷声隆隆,似有千军万马之声。那胄甲十分沉重,让他挪不动步子。  
半晌,他的元神才回过来。镜子干干净净,里面还是他自己。水和镜子会变魔术的,他相信刚才看到了一场魔术。定了定神,他抖着手给费主任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今天生了病毒性感冒病不能来了。 
他腿脚软绵绵地走在路上,满眼春光,他无动于衷。还好,王南风给他打来了电话,说单位派她到美国的大学进修一年,今天晚上她没有别的安排,他们还在那家咖啡馆里碰头,告别一下。 
袁庭玉不想回家,苏小妹最近天天在他家里,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也在那儿。这个女人既然愿意守空房,那就让她守着去吧。不必给她打电话,她不配。  
王南风先到了咖啡馆,点了一桌子的东西气派很大地在吃着。袁庭玉坐在她斜对面,这样两个人就是各吃各的。悄悄地吃了一阵子,王南风朝袁庭玉的盘子里扔了一只酱鸡蛋,这是袁庭玉爱吃的东西。她扔得粗鲁,盘子里汁水四溅,溅了袁庭玉一脸。袁庭玉说:“你就是个无聊的女人!”王南风说:“没错。我非但无聊,还颓废。”袁庭玉说:“你这种女人到美国去,人家会欢迎你的。”王南风说:“那当然,我是不准备回来了,就在那里找十七八个男人。我乳房大。我用乳房去占领美国。”王南风的乳房曾经是男孩儿取笑的目标,袁庭玉看看她的胸,笑出了声,他还是喜欢王南风,她有趣,明朗。他劝王南风“要积点德,当心报应。”但是王南风斩丁截铁地回答:“我不信神,也不信鬼。” 
袁庭玉心里替她发虚,他是个信鬼神的人。 
隔了一会儿,王南风开始邀请袁庭玉到她家里去,她竭力引诱袁庭玉,家里有许多玩意儿,什么南非的羚羊头,印度的大象牙,北极的熊皮,海南的大玳瑁,明代的一张八仙桌,清朝的一只红木床……一直到英国的女士情趣内裤。王南风加上一句:还有一个女人健美的乳房——这些东西都是很占地方的,幸亏家里大,还放得下这些东西。  
王南风在那儿东西长东西短地说个不休,袁庭玉心里已经肯了,但是脸上还在沉吟。王南风住了新房以后,他就没有去看过。他在想,苏小妹应该排在王南风后面的,跟排在前面的那个人旧情复发,错也错不到哪里去。是可以原谅的错误。他叹了口气,是对自己的。  
于是到王南风家里,开始做那件事,熟门熟路的,虽然环境变了,人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但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既然熟悉,就少了一些惶恐。结束以后,王南风果然带着他参观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搞来的羊头、床、桌子、玳瑁、熊皮等等,至于英国的情趣内裤,她说早就送人了。 
参观完这些东西,王南风从抽屉里掏出一包香烟和一个精美的打火机,替他嘴里放了一根,破天荒地温存地点上火。然后问他:“感觉怎么样?” 
袁庭玉苦笑了一声。说真的,他没什么感觉。就是有点累,他妈的!王南风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早知道还是留着想念好。咱们都不要后悔了,就当嘴巴干了,一起喝了一壶白开水吧。”她拧了袁庭玉一把开玩笑道:“你那一壶里的开水多还是我这一壶里的开水多?”
袁庭玉的手机响起来,他一看号码,以为是小妹打来的,却是老娘。老娘压低了嗓门说:“小袁,”她一时一个主意,以前称袁庭玉为庭玉,现在称他为小袁,——“小袁,我看见你和王南风这贱货到她屋子里去了,你们两个人做了鸳鸯了。你现在就回家,还来得及。” 
十 
老娘在一个角落里候着,袁庭玉一到面前,她就冷不防地站出来,袁庭玉拍着胸说:“你吓死我了。” 
老娘还穿着棉袄,人像个球似的,说的话却是刀子:“吓死你个偷嘴的!你这种人活不好,还不如早死了算。”袁庭玉上下一打量她,鄙夷地说:“你觉得你活得好吗?”老娘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劝说:“王南风不过就是个副局长,咱副市长里头就有两个女的,她没啥了不起。小妹虽说是个氽臭豆腐干的,可她贤慧。你懂吧?”袁庭玉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到她家里去看看红木家俱的式样。”老娘说:“你哄鬼哩?你在老娘面前打马虎眼,瞎了你的心哩。你在她家里待了有三个小时。”袁庭玉说;“我们听了几个曲子。”老娘在后面鸡啄米似地点头:“我懂了!原来你们俩是一边听音乐一边跳舞了。嘣嚓嚓……” 
袁庭玉一愣,站下来回头看她。只见她双手拢着袖子,木呆呆地直视袁庭玉的眼睛。袁庭玉拿她没辙,只好说:“天这么暖和,你还嫌冷啊?”老娘悠悠地说:“今天王南风,明天就是王秋媛,弄得好,后天就是王九妹。”袁庭玉问:“你从什么地方给我弄出个王九妹来了?”老娘一字一顿地说:“王八的妹妹,就叫王九妹。”袁庭玉气咻咻地瞪她一眼,想,这种生活还不如一个人在家里赏花喝酒,想入非非呢。
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好像明白父亲真正的死因了。 
他迈开大步,想把老娘甩掉。老娘并不追赶他,反而停下了脚不走了。老娘是个病人,他不敢造次,只好回头问她:“你怎么不走了?”老娘摸着脸说:“我脸上发热呢,你刚才心里骂我来?”她放下手,赶上来,认真地说:“小袁,小妹爱你爱得发昏,今晚的事我没告诉她。不过我真的很担心你,你说话行事跟你父亲简直没两样。”袁庭玉说:“你去劝劝你女儿,叫她不要像我妈。她不像我妈,我就自然不会像我爸。”老娘拍着手说:“小袁,是你先像你爸爸,她才像你妈的。”她笑咪咪地看着袁庭玉,陷入往事的回忆中。她心里藏不住话,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了:“想当年我也是看上你爸爸的,可惜他看不上我。其实他也看不上你妈。他心里只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简直不是个女人,脸上有麻子,身上有狐臭,两颗大门牙,手又大又粗,都是老茧。个性就和王南风差不多,高喉大嗓的,人来疯,一喝酒就烂醉,把男人朝怀里扯——简直不是个人。奇怪,你爸爸命里就服她,和她偷偷往来了六、七年,一直到她调到北京,两个人才没了联系。阿弥陀佛,幸亏走了。那是个害人精,你爸爸为她上吊,割脖子都干过。” 
袁庭玉心里恍惚不定,不知道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的人都说他像父亲,一个人经不起这么多的人暗示的,说的人多了,不像也像了。可他还不知道他像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穿胄甲的,还是抹脖子的,喜欢女人或者不喜欢女人的……就象照镜子,照不到自己。 
袁庭玉把老娘送到她门口,掏了一张五十块钱给她,让她自己去买点心吃。老娘做作地作个揖回屋里了。 
袁庭玉打开自家大门,只有卧室里亮着灯。他到厨房里去泡了一杯茶,坐在院子喝。不知为什么,眼泪下来了。茶是隔年的旧茶,梅花是新鲜的。太阳晒了一天,地气是暖暖的,带着嫩草的清香,从他身边升到空气里。月亮爬到了天顶,小小的一个圆,四周的线条颤颤地不整齐,像孩子刻意画着,一边画一边心里犹豫,终究没有画好的样子。梅花快要开完了,但这个不是让人伤春的理由,这个季节热闹得出奇,梅花开过桃花放,桃花带着玉兰香。接着樱花、紫藤、琼花来不及就要登场。 
小妹在里头叫了一声:“还不早点睡?明天一大早匠人来修房子。”袁庭玉嗡着鼻子回答:“不要修了。我不想结婚。” 
屋里头寂静着,没有声音。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四个匠人上门修屋子。袁庭玉把他们拦在门口,一个劲地赔礼,说这两天家里有事,过几天再说。匠人头不客气地骂他一声“精神病”,怏怏而去。  
苏小妹穿着她那件质地不好的丝绸睡衣,站在大镜子前梳头。她听任袁庭玉在她身后走来走去,就是不说话。梳好了辫子,她才说:“你不想结婚,行!我把肚子里的东西打掉。但是你要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袁庭玉忙活了一阵,终于找到了香烟和打火机,满不在意地甩了一句:“告诉你,你懂吗?”点着了香烟喷了一口。 
苏小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说:“庭玉,我不能明白你。”袁庭玉说:“你能明白些什么?”苏小妹把手里的梳子愤愤地扔到地上,说:“你别以为和王南风睡了一觉就长学问了,你脑子清醒点,她真的爱你,就嫁给你了。”袁庭玉浑身一哆嗦,脸“刷”地白了:“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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