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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4期-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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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邮红辣椒吃了!说完,这才跺着脚哭出声来。林子发的哥哥在世时,逢到过年时,会给他寄来一箱通红的干辣椒。 
  泽花嫂能把这样一枚对林子发来说有纪念意义的邮票讨到手,她满怀感激。当她看到林子发颤抖着手,用剪子把它从信上铰下来时,她的眼睛湿了,一再感谢着。林子发说:“宝墩的魂儿要紧,你拿去用吧。” 
  只差一张邮票了。泽花嫂几乎踏遍了西街所有人家的门槛,却再也找不到相称的了,绝望中,她忽然想起了小白蜡。 
  小白蜡是西街人给下放改造的张以菡起的外号。她四十多岁,中等个,长脖子,瘦脸,短发。她平素喜欢仰着头,绷着脸,见人很少说话。她的五官搭配得很谐调,每一处都像一颗小星星:眼睛不大,鼻子不大,嘴巴和鼻子也不大,整张脸给人一种闪烁的美感。她的皮肤又白又细腻,让人觉得半透明,像刚点燃的一支白蜡烛,人们就唤她“小白蜡”。 
  小白蜡来自北京,是个写戏的。听说她编的戏很颓废,都是情啊爱啊哥啊妹啊的东西,不歌颂热气腾腾的社会主义新生活,不揭露万恶的旧社会人民所受的苦难,她接受劳动改造,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小白蜡被下放到偏远的北红县,北红县又把她分派到只有七百多人口的西街镇。镇党委书记谭泽林坐着马车把这个女人领来时,是初春的时令,西街正在解冻,融雪使路面泥泞不堪。马车一停下来,驾辕的马立刻拉出一串粪球,所以小白蜡是掩着鼻子跳下马车的。她的脚一落到地面,就陷入泥坑,气得她撇着嘴,大叫了一声:“关外的地狱啊。” 
  正是这句话,把整个西街人都得罪了。谭泽林本想把她交给生产一队,那是个男队长,心慈手软,想来他是不会让这个京城来的女人受罪的。但张以菡的话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把她交给二队。徐金春冲谭泽林嚷着:“好物件你是不会给我的!”她用“物件”来指称张以菡,把张以菡气歪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徐队长把小白蜡安置到生产队马房旁的一间小屋,与喂牲口的老哑巴做邻居。小白蜡嫌屋子挨着牲口棚,气味难闻,要调换屋子。徐队长说:“生产队就闲着这间屋子,你不住也得住。再说了,你来西街,不就是要除掉身上沾染的小资产阶级气味、沾上劳动人民的气味吗?” 
  小白蜡抢白道:“劳动人民的气味难道就是牲口的气味吗?” 
  徐队长说:“是啊,劳动人民牵着牛马耕社会主义的田,身上能没有牲口的气味吗?” 
  小白蜡绝望地叫了一声:“西街啊——”听上去像是给西街招魂。 
  徐队长每天都要给小白蜡派活儿,春天施肥,夏天锄地,秋天收秋,冬天给牲口铡草,从不让她闲着。两年下来,小白蜡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但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润,西街的风雨似乎并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很盼望远方的消息,邮递员一到西街,她就跑去看有没有她的信。得到了就像一个久困渡口的人等来了一条船似的,一脸欢欣;得不到则像打翻了油瓶子似的,满面沮丧。 
  老哑巴五十多岁,又干又瘦,古铜色的肤色,眼凹着,嘴瘪着,身上的汁液仿佛让岁月给榨干了,筋骨突出。别看他干巴,力气可是不小。抡起二十斤重的铡刀,能一口气铡上一个钟头的草,绝不气促。他在二队既当马夫,又看场院,勤勤恳恳的,已经十几年了。他无亲无故,生产队就是他的家了。 
  小白蜡做他的邻居,两人就得共用走廊里的炉灶。老哑巴总是等小白蜡做完了饭,才放上自己的锅。小白蜡从北京带来了一桶香油,她喜欢用它下面条。每当走廊里窜着香油的气味时,老哑巴就会大口大口地吸气,大约觉得不这样的话,让这么好的气味散了,等于糟蹋了。小白蜡不劳动时,就在屋子里闷头写东西。不知道她是在写改造心得,还是仍旧在编她的戏。反正,她的屋子黑得晚,蜡烛使得也费。猪尾巴那么粗的蜡烛,她两天就得用一根。有的时候她在炉子上烧着水,却忘了,水哗啦哗啦地开了,壶盖被沸水顶得一蹦一蹦的,她却仍然呆在屋子里。老哑巴就得帮她把水壶撤下炉子,敲她的门,把开水拎给她。她不懂哑语,每回老哑巴帮助了她,她就竖一下大拇指。老哑巴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 
  每个周末的晚上,生产队都要开会。开会前,老哑巴将会议室的地扫干净,把一条条板凳擦得溜光溜光的,再把马灯挂在房梁下。小白蜡要和社员一样,坐在板凳上听会。徐队长坐着一张带靠背的椅子,面对大家。她分派完下周的活计后,会让招魂婆的男人来喜读报,学习上头的精神。来喜是个兽医,读过小学,算是生产队的秀才。他一读报,小白蜡就会撇嘴,因为来喜总是读错字,比如“神州大地风雷激荡”被他读成“神州大地风雷放荡”,“资产阶级思想是腐蚀不了广大劳动人民的”被读作“资产阶级思想是肉虫不了广大劳动人民的”。有人问:“‘肉虫’是个啥?”来喜说:“我琢磨着‘肉虫’就是女人每天晚上吃的男人的那条虫!”社员们笑得前仰后合,徐队长也笑得直托着下巴,小白蜡这时会无限痛惜地说:“西街啊——”好像西街病入膏盲,不可救药了。 
  小白蜡开会,很少插话。徐队长有时会问她:“张以菡,你说你在这儿劳动改造有没有收获?”小白蜡说:“出了苦力,睡觉倒比以前好了,这是最大的收获。”徐队长说:“我还担心你离了家,一个人睡了,会睡不好呢!”社员们明白徐队长话里的含义,都笑。他们知道小白蜡的男人是个工程师,他们有一个女儿。工程师每个月要给她来好几封信呢。 
  有一回小白蜡在会上说:“我的屋子闹老鼠,它们太嚣张了,逮着什么啃什么,队里能不能帮我捕老鼠?” 
  徐队长说:“你吃得高级啊,从京城带来那么多稀罕物,又是挂面又是香油的,西街的老鼠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能不跑你那里赴宴去吗?。!” 
  小白蜡无言以对,只能照例叹息一句:“西街啊——”发泄心中的不平。 
  泽花嫂从园子中拔了一捆水灵灵的小白菜,又把花盆上开得最艳的两枝粉色的月季花剪了,带着它们去求小白蜡。泽花嫂敲开小白蜡的门后,把东西递上去。小白蜡只接了花,她说不爱吃小白菜。 
  泽花嫂说明来意后,小白蜡说:“西街的稀奇事就是多,还兴什么招魂!” 
  泽花嫂说:“招魂挺管用的,小孩子丢了魂儿,叫叫就回来了。” 
  小白蜡说:“这半年多没什么人给我来信,我没新邮票。以前的信呢,从关内来的倒是不假,不过它们都不能使了!” 
  泽花嫂乞求地说:“就差一张了,麻烦你帮我找找吧。宝墩快不行了,这可是救命票啁!” 
  小白蜡说:“我没骗你,那些邮票都废了,你去别处找吧。” 
  泽花嫂讪讪地回家了。看着像摊泥一样躺在炕上的宝墩,她的心一阵阵抽搐。她认定小白蜡手中有盖着北京邮戳的邮票,她是舍不得给她,识文断字的人喜欢把这样的东西当个纪念物珍藏着。为了感化她,泽花嫂和了一块面,生起火来,烙了三张糖饼,晚饭时又去敲小白蜡的门了。 
  糖饼还热乎着,泽花嫂把它们放在饭桌上,眼泪汪汪地说:“我手里有两张,就差一张了。西街的住家我都问遍了,再没有从关内来的邮票了,你帮帮我吧。” 
  小白蜡说:“我说了,那些邮票都不能使了,破了!” 
  泽花嫂失神地说:“我的宝墩要是招不回来魂儿,我也就没魂儿了——” 
  小白蜡尖刻地说:“你们真够愚昧的,孩子病了不去看医生,去找巫婆!那个来喜家的除了会‘正法’虱子,我看不出她有别的本事!” 
  泽花嫂说:“卫生所的大夫给看了,也说宝墩是惊着了,给开了药,吃了也不大见好,这才想着招魂的。” 
  “那你就抱着孩子去北红!县医院的医生到底水平高些,可别在这儿给耽误了。”小白蜡把糖饼塞回到泽花嫂手中,说:“我有糖尿病,你拿回去给宝墩吃吧。” 
  泽花嫂往回走时,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了。她想这个小白蜡真是自私,见死不救。她去了徐队长家,把在小白蜡那里两次碰壁的事情说了。徐队长气得直骂:“杂种操的这个编戏文的,真不是个好物件啊!”徐队长说,既然小白蜡打定主意不给邮票了,就另想办法吧。她领着泽花嫂,走东家串西家,寻来一张来自沈阳的邮票,徐队长说:“沈阳离山海关也不远了,就算是关内的邮票吧!把来喜家的叫来,今晚就给宝墩叫魂儿!” 
  来喜家的手中掐着烟卷,扭扭搭搭地来了。泽花嫂给她沏了茶,还炒了瓜子。来喜家的一边喝茶,一边“咔咔”嗑着瓜子。她对徐队长和泽花嫂说:“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邮票有一张不对路,灵不灵验可两说着呢。要是招不回魂儿,你们可不要怪罪我。” 
  徐队长说:“行了行了,干你们这一行的也学会摆谱了!你只管好生叫魂儿,把宝墩治好了,我给你加八个工分!” 
  “那敢情好。”来喜家的龇着满口的黄牙笑了。 
  招魂的法术通常要等到夜半时分才能施行,万籁俱寂之时,捕捉远游的魂儿似乎更为拿手些。招魂时外人是不能在现场的,被招魂的人也一定要在睡梦中,他若醒着的话,真魂儿还是回不来的。 
  宝墩不用哄,他早早就睡了,这些天他只有一个睡的心思。月亮快到中天了,茶水淡了,瓜子也嗑光了,徐队长打着呵欠回家了,泽花嫂和来喜家的开始做招魂的准备了。她们端了一盆清水放在院子里,水中放着一面小圆镜子。之后泽花嫂把火柴、三枚邮票和宝墩的一件衣服递给了招魂婆,自己躺到宝墩身旁。 
  来喜家的吹灭了蜡烛,散开头发,开始招魂了。她先是围绕着水盆转了几个圈儿,然后敞开屋门,提着宝墩的衣裳,在门槛上抡来抡去,召唤宝墩的魂儿:“宝墩啊,回来吧,月亮照着路,给你做着伴儿,愿你脚下生着风,一夜走回来。你千万不要混进恶人堆儿,不要受他们的哄骗。那里的山中有妖怪,那里的水中有毒蛇,那里的馒头沾人血,那里的肉中埋着针。宝墩啊宝墩,快快回家吧。你的家在西街,西街上有你的娘,你的花你的草,你的碗你的筷,你的板凳你的枕头。你要是不回来,你妈睁着眼,眼里却没光;你要是不回来,煮饺子的开水打着响儿,你妈也听不见。好宝墩,回来吧——” 
  招魂婆哼哼呀呀说完这套招魂嗑儿,放下舞动的衣裳,划着火柴,把那三张邮票在门槛前点燃,待它们化为灰烬后,将门关上,出了院子。她在离开前俯身看了看浸在水盆中的镜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宝墩能在院子中玩耍了。泽花嫂很高兴,以为宝墩的魂儿给叫回来了。徐队长嚷着要给招魂婆加工分的时候,她却阴沉着脸说:“等两天再说吧。那晚我在镜子里没看见宝墩的魂儿,他的真魂走远了,恐怕是回不来了——” 
  招魂后的第三天晚上,宝墩突然抽搐起来,手脚乱舞,口中叫着:“不走,不走。”好像谁在用绳子捆他似的。泽花嫂大惊失色,她叫来徐队长,徐队长一看他翻眼白了,知道大事不好,把招魂婆和卫生所的大夫双双叫来,让他们各使各的招儿。大夫给他注射了强心剂,招魂婆手忙脚乱地为他扎了一个纸人,做他的“替身”烧了,然而宝墩还是断了气了。 
  依照西街的风俗,早夭的孩子是不能进坟墓的,而且不能过夜,徐队长让来喜带着两个人,把宝墩用一床棉被裹了;埋在青石山下。她觉得是青石山怀上的那怪胎似的炸药,索了宝墩的命,他理应归到那里。 
  泽花嫂已经不会哭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宝墩的枕头。徐队长劝她:“都是你那死老爷们把宝墩招去了,他心狠,自私,你要是心里放不下这个老鬼和小鬼,就上了大当了!他们不心疼你,你也不挂记他们,好好过你的!” 
  泽花嫂只会哑着嗓子一遍遍地叫着:“宝墩啊——宝墩啊——” 
  招魂婆说:“我早就说了,那邮票有一张是关外的,不灵啊。那晚我给宝墩叫完魂儿,在水盆的镜子里没看到宝墩的小脸,我看到的是一个鸭梨那么大的骷髅,我知道宝墩没救了。” 
  “杂种操的小白蜡!”徐队长把愤怒都发泄到她身上,“她有那么多封北京来的信,就是不舍得出一张招魂票!她这个资产阶级的臭物件,跟咱贫下中农就不是一条心啊,我看她在西街改造得还不够!”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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