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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在冰冷的炉边度过童年、在平庸人群中生长的英伦云雀,是 第一位搀扶我迈向自由而诗性人生的精神向导。Oh Marie,si tu savais(法文歌 : 哦,玛丽,如果你曾知道),那一刻,我在心底轻唱。因为深爱雪莱的缘故,此时 的玛丽,仿佛是我失散多年的故人,与我在熙熙攘攘的岁月里在欧陆相逢。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
十几年前的一个寒假,因为节省盘缠的缘故,我没有回老家,于是日日蜷在南 开园的十三宿舍读书。就是在这个冬天,我翻开了一本改变我一生的小说——《约 翰?克利斯朵夫》。现在想来,这件事多么令人感恩——这个中译本,将贝多芬、 罗兰和傅雷三个伟大的名字天衣无缝地联系在一起。
大学毕业后,我留津工作。此后有机会与我的同事、体育记者张东老先生同船 去威海,由于同时谈到自己喜爱《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缘故,我们从此成了忘年 交。书香满舱,夜航船,两代中国人在渤海潮头齐诵“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原 文:Le grondement du fleuve monte derrière la maison)时的壮景让我终生难 忘。几年以后,当我孤身一人,途经德国,未忘去贝多芬的故里还愿。在波恩乱云 飞渡的阴霾底里,仰望着这条长流不息的大河,沉郁于少年之时的滚滚热泪,禁不 住夺眶而出。
独自一人,寻《约翰?克利斯朵夫》 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有段关于巴黎的描写: 在巴黎,谁都是自由的,并且巴黎人个个聪明,所以大家都运用自由而不滥用
自由,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信什么就信什么,爱什么就爱
什么,不爱什么就不爱什么,决没有人多句话。那儿,决没人干预旁人的信仰,刺 探别人的心事,或是管人家的思想,那儿,搞政治的决不越出范围来干涉文学艺术 , 决不把勋章职位金钱去应酬他们的朋友或顾客。那儿,决没有什么社团来操纵人家 的声名和成功,决没有受人收买的新闻记者,文人也不相轻,也不互相标榜。那儿 , 批评界决不压制无名的天才,决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那儿,成功不能成为不择手 段的理由,一帆风顺也不一定就能博得群众的拥戴。
就这样,法兰西成了德国人彷徨无主时候的救星,像多少德国音乐家在痛苦绝 望的时候一样,约翰?克利斯朵夫总远远地眺望着他梦想中的城市——巴黎。
2002年,梦想中的巴黎以及这个孕育无数人道主义作家的国度,让我在经历了 七年死气沉沉的新闻工作后,以极不人道的决心告别了早孕的妻子,开始留学生活 。
初到法国,我住在西布列塔尼一座终日飘落太阳雨的小城。我急于做的第一件 事,便是寻找法文版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我在日记里记载了当年淘书时的失 落与狂喜:
1。 独自一人,去找《Jean Christophe》,空手而归。
2。 我又花了两天的时间找《Jean Christophe》,早上八点天蒙蒙亮便出发了, 一直找到下午四点,筋疲力尽。我不知道在法国《Jean Christophe》为什么无人 记起。在国内时我也曾问过几位法国朋友,大多都不知所云。
3。 多少年以后,我一定不会忘记,某年的某一天,我带着一个面包一瓶凉水 , 夹一把雨伞,在这座西部小城孤独地步行了六个小时后,对 FNAC 书柜的小姐说“我 太累了,我几乎找遍了全城所有的书店也没有找到我心爱的 Jean Christophe”时 的情景。
4。 今天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它让我相信真有上帝。循着朋友 NO?L 昨天的指 引,中午我赶往圣?马丁教堂。在那附近我转了好几圈,几乎问遍了所有的行人,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终于找到了那家 BOUGINISTE(旧书店)。在小广场的一角,闪 着明亮的黄色。我在心底默默地祈祷 Christophe 在那等我。由于三点才开门,我 便在附近的一家酒吧向女主人要了一杯水,女主人一脸和悦,说送给你了。送一杯 水,给一个远行的人,多么美好的情意!
为了答谢女主人的好意,我买了杯啤酒,和女主人聊天,等旧书店开门。三点 刚到,我便进了旧书店,寻找找了十年的《Jean Christophe》。踏破铁鞋无觅处, 在这个旧书店里我竟然看到了三个版本。花二十欧,我高兴地买下了最贵的那个版 本。更有意思的是,在书店的墙上,我看到一幅书法,上面写着“书香”两 个 字 , 旁边并注有“不问窗外纷纭事,但求世间未见书”——寻书偶得多年心迹,一切仿 佛天意。
从书店出来时,我看见漫天的鸥鸟与云共舞,我看见每个窗台都长满了鲜花。 没人知道今天我有多快乐,我和迎面而来的每个人说“Bonjour”;我要告诉 NO?L, 告诉文学课的 Stéphanie,我已经找到了我的 Christophe。在上午的文学课上,我 把从图书馆里借来的《Jean Christophe》第九章最后一段念给她听,让她和我分 享罗兰的心灵……现在我要告诉她,我有了属于自己的《Jean Christophe》,我 不 用到图书馆里续借十次才能看完它了。我还要告诉她,我可以在书上幸福地画横线 了。
想起傅雷,我与祖国又一次失恋
此后两个月,我将自己关在屋里读《Jean Christophe》,不时拿出傅雷翻译的 四卷本对照。傅雷是我最尊敬的翻译家,傅译本也是我带到法国的惟一一套中文小 说。如果说对傅雷的尊敬以前局限于《译者献辞》和《傅雷家书》,从我对读法文 版开始,它已经蔓延到傅译本里的每一个汉字。只有读了原著,才知道克利斯朵夫 在中文世界里重生,不染尘埃。是的,不必怀疑了,只有傅雷的中文,才不会辜负 罗兰的才情。
翻开《约翰?克利斯朵夫》,无处不是《燃烧的荆棘》一章里克利斯朵夫的心 灵趟过雨水时的华美篇章:
“他望回家的路上走。一阵暴雨过了,又是阳光遍地。草原上冒着烟。苹果树 上成熟的果子掉在潮湿的草里。张在松树上的蜘蛛网还有雨点闪闪发光,好比古式 的车辆。湿漉漉的林边,啄木鸟格格地笑着。成千成万的小黄蜂在阳光中飞舞,连 续而深沉的嗡嗡声充塞着古木成荫的穹窿。克利斯朵夫站在林中一片空地上:它是 土坳中间一片椭圆形的盆地,满照着夕阳;泥的赭红,中间有一小方田,长着晚熟 的麦和深黄的灯芯草。周围是一带秋色灿烂的树林:红铜色的榉树,淡黄的栗树, 清凉茶树上的果实像珊瑚一般,樱桃树伸着火红的小舌头,叶子橘黄的苔桃,佛手 柑,褐色的火绒……整个儿像一堆燃烧的荆棘。在这个如火如荼的树林中,飞出一 只吃饱了果实,被阳光熏醉了的云雀。
而克利斯朵夫的心就像云雀一样。它知道等会要掉下来的,而且还要掉下来无 数次。但它知道永远能够望火焰中飞升,唱出呖呖流转的歌声,向那些留在地下的 同伴描写天国的光明。”
法语原文:
Il remonta vers sa maison。 Un orage avait passé。 C’était maintenant le soleil。 Les praires fumaient。 Des pommiers, les fruits m?rs tombaient dans l’herbe humide。 Tendues aux de pluie, étaient pareilles aux roues archa? ques de chariots mycéniens。 à l’orée de la forêt mouillée, le pivert secouait son rire saccadé。 Et des myriades de petites guêpes, qui dansaient dans les rayons de soleil, remplissaient la vo?tes des bois de leur pédale d’orgue continue et profonde。
Christophe se trouva dans une clairière, au creux d’un plissement de la montagne, un vallon fermé, d’un ovale régulier, que le soleil couchant inondait de sa lumière: terre rouges ; au milieu, un petit champ doré, blés tardifs, et joncs couleur rouille。 Tout autour, une ceinture de bois, que l’automne m?rissait : hêtres de cuivre rouge, chataigniers blonds, sorbiers aux grappes de corail, flammes des cerisiers aux petites langues de feu, broussailles de myrtils aux feuilles orange, cédrat, brun, amadou br?lé。 Tel, un buisson ardent。 Et du centre de
cette coupe enflammée, une alouette, ivre de grain et de soleil,
montait。
Et l’ame de Christophe était me l’alouette。 Elle savait qu’elle retomberait tout à l’heure, et bien des fois encore。 Mais elle savait aussi qu’infatigablement elle remonterait dans le feu, chantant son tireli, qui parle à ceux qui sont en bas de la lumière des cieux。
和克利斯朵夫一样,傅雷一生像是在火焰中飞升的云雀,为地上的同伴描写天 国的光明。不可饶恕的是,他为之鞠躬尽瘁的民族竟然逼迫他自杀了。若干年前, 详细读完傅雷夫妇自杀这则史料时,我正坐在天津的一辆公交车里。车当时正好到 站,没有人知道那位刚刚下车的年轻人为何泪流满面,没有人知道他和他的祖国又 一次失恋了。
我是奥里维,我从中国来 冬季。 有一天,我在一张海报上发现西布列塔尼大学有位闻名法国的罗兰研究专家,
名叫 Bernard Duchatelet。当晚我去听了他的演讲。这次演讲主要谈他的新书
《Romain Rolland tel qu'en lui…même》。在演讲开始之前,我有意坐到了 Duchatelet 先生后面,并递给他一张纸条。大意是,我因克利斯朵夫从中国远道 而来,并署了一个法文名字“Olivier”。看得出 Duchatelet 先生很惊讶,他怎么 也想不到一个远在中国的年轻后生,所以漂洋过海,抛舍家园,竟然是因为在十年 前无意中翻开了一本名叫《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小说。
由于当晚来的人比较多,我们约好了第二天下午在他的办公室见面。 转天,我如约到他的办公室找他。在我们兴致勃勃地谈完奥里维以及甘地后,
我向他推荐了傅雷与胡适。遗憾的是他对胡适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当然,这在我
预料之中。在法文版的《大百科全书》里,“胡适”条目下只有短短几行,说到底 在欧洲人眼里胡老夫子不过是个“提倡白话文的中国人”,而且编撰者误把胡适的 老家从安徽搬到了上海。
奥里维是克利斯朵夫的朋友,同意大利人葛拉齐娅一样,在克利斯朵夫告别狂 燥、走向智慧的道路上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茨威格在罗曼罗兰的传记中曾写到, 奥里维是法国文化的精华,就像约翰?克利斯朵夫是德国优秀力量的新秀一样。智 者被强者提高,强者被智者净化。这种相互的喜悦对两个民族来说是一种象征。他 们的理想共同构筑了一个最高的理想。它把西方的两个翅膀联系在一起,让欧洲精 神自由地翱翔于血淋淋的过去之上。奥里维把从行动中抽出的所有力量都转到了思 想上。他生产思想,而克利斯朵夫则生产活力;他不想改造世界,而是想改造自己 ; 他满足于在自己身上进行责任心的永恒斗争,他从容地观看时代的游戏。他不与现 实同流合污,他不必成群结队,他的实力就是孤独。
在出国之前,我曾花了半年时间通读胡适全集,从此深爱胡适,并在《错过胡 适一百年》一文中将胡适喻为奥里维,他是思想之军,而非暴力之军,无人可以将 他击倒。胡适晚年的觉悟是,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奥里维则说“,我不愿意憎恨…… 我愿意公正地对待我的敌人,在一切狂热当中,我愿意保持目光明亮,以便能够理 解一切和热爱一切。” 同样,罗兰在给爱弥尔?维尔哈伦的通信中也写到:“不 , 您别憎恨,您以及我们都不应该仇恨。我们反对仇恨甚于反对我们的敌人!”令人 悲伤的是,在一次五一节的游行示威时,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被卷进了群众同警察 的搏斗,后者在一片混战中受伤而死。
那天下午,我与 Duchatelet 教授大概谈了约一个小时,语言的隔阂让我们的 交流缺失灵感,法国知识界对中国的胡老夫子一无所知同样让我对汉字江山黯然神 伤。
克莱蒙西还乡:与罗兰的女仆不期而遇 决定去克莱蒙西是夏天的事,当时我已经从巴黎大学毕业。我的妻子和一岁半
的女儿来巴黎探亲。全家去罗兰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