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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了。我想我还是该美餐一顿。我脱掉鞋,盘腿坐下来,在膝盖上搭了一块毛巾,拿过刀和肉,开始娴熟地割肉。
“妈妈,求您给我倒一杯茶。”我削了一块很好的肥瘦相间的牛肉递给母亲说。
滚烫的牛奶带着一股甜腥味,比酒还热烈,我全身马上有些冒汗了。
“丹竹仁波切还有一个姐姐? 我从前怎么没听他说起过。”母亲一面自言自语道,一面神情木讷地望着帐篷外面,嘴里机械地嚼着我刚才给她的肉,像在吃石蜡。我有些心烦:“能不能吃得香一点! ”我说,“丹竹仁波切肯定有姐姐,还有父母——”后半句我说得有些没底气。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也不知我们是他的什么。
“有开水吗? ”有一个汉人进来问。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当时我以为他只有四十岁。他那件镶了毛边的坎肩里面,穿了一件粉格子衬衫,听口音是东北人。他对母亲笑笑,又对我热情地笑着点点头说,“我就住你们隔壁,我是活佛的汉族朋友,我给他画过画。”
“哦。”我笑了一下。
“我们没有开水。”母亲说,“你会喝茶吗? ”母亲给他倒了一杯奶茶。
“请坐。”我说。他坐下来:“我是想用开水泡方便面,牛羊肉我吃不惯。”他对我笑道。看着我割肉的刀和手。
我不知该继续吃还是停下来。我看了他一眼,他在笑,他说:“你们藏族人拿刀的姿势真美。”
我的脸有些红了。“你为什么不吃牛肉? ”我岔开话,割了一片肉直接用刀送到我的嘴里。他一面伸手去端茶,眼睛还兴奋地看我割肉和吃肉的动作。
“说呀? ”我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牛奶里放糖了吗? ”他问妈妈,脸上突然很严肃。
“没放。”妈妈说。又问:“你是丹竹仁波切的朋友? ”
“是,”他对妈妈说,“这个我一会儿告诉你们。”他转过脸望着我,“我有糖尿病,不能乱吃东西,以前我很爱吃牛羊肉,但现在不敢。另外,我叫魏岩桐。我不是汉人,我祖上,我曾祖父那辈是爱新觉罗的一个皇族后裔,后来和蒙族通婚,所以我身上一半是蒙族一半是满人。”他笑了,“这奶茶真香。”他嗅气味的鼻子像狗一样发出呲呲的声息。我想笑,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到了别处。
“你和丹竹活佛怎么认识的? ”妈妈给他添满茶问。
“谢谢。”他对妈妈说。又回头看着我笑道,“可以问你们的名字吗? ”
“我叫茜玛,我妈妈叫琼芨。”我吃着土豆说。
“你们叫我老岩就行。”他对我和母亲分别笑笑,“是我妈妈给我起的名字,我的小名叫彤彤。我的母亲在我十二岁时自杀去世了。”说着,他清了清嗓子,低下眼去端奶茶。他把妈妈问的话忘了。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不懂糖尿病是怎样的,也不知十二岁母亲就自杀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老岩,有些怪,我想笑。
“我和丹竹活佛是这样的。”他放下茶杯,转向妈妈琼芨说,声音有些闷,像还没从梦里回来。
“我三年前来过西藏,认识了丹竹活佛,他太好了,我给他画了一幅画,画得很好,他很喜欢,至今还挂在他的卧室里。”他忍不住又笑了,得意地笑。我不由善意地嘲笑他:“看把你高兴的! ”
“是,我是一个大男孩! ”他望着我由衷地笑道。
“可我不知道这件事。”母亲忧郁地说。
“你可以去他卧室看看。”老岩建议道。
“不不。”母亲连忙摆手。老岩望着母亲说:“我想给你们讲一个和活佛认识时的故事。”他回头又对我说,“棒极了。”
“是吗? ”我吃饱了。但愿他讲给妈妈听。我想出去走走。我穿鞋下来。
“你要去哪里? ”他问我。
“随便看看。”
“我建议你去山上寺院。”
“为什么? ”
“今天人们都在山下听法会,寺院里人少。”
“是吗? ”我有些想去了。
“等我讲完这个故事陪你去? ”他对我笑道。
“好吧。”我无奈地等着他讲,不知他要讲多长。他看看我又看看妈妈,突然,他诡秘地笑道:“现在不讲了,晚上回来再讲。”他站起来,“您和我们一起去吧? ”他问妈妈。
“不,你们去吧。”妈妈看我一眼。我知道她也无心听老岩讲故事,但她为什么同意我和老岩去? 我没看妈妈的脸。“走吧? ”我对老岩说。
“好,”老岩答应着又对母亲说,“您脸色不太好,应该像您女儿那样多吃点肉。”他回头兴奋地对我笑,好像吃肉的人是他自己。
“走呀! ”我笑道,不知道他还要哕嗦什么。
“好。”他对我点点头,但又回头对母亲说,“您一会儿也可以出去在附近散散步,今天太阳很好,不会下雨。”
母亲神色恍惚地看了他一眼。
“走不走! ”我生气地说。先走出来。
他跟在后面:“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像我的丫头。”他凑近我说道。我的耳朵有些发烫。
“我得拿点东西。”他说着进了一个大帐篷。我跟在他后面朝里看,有十来个男人。
“她叫茜玛,我刚认识她和她的母亲,我们现在要去爬山,去寺庙。”他对里面的人说得那么清楚,我只好对他们笑一笑,并接受那些人猥亵的目光。我有些气。我想扔下老岩,一个人去。
“他们羡慕咱俩。”他一面说,一面小跑跟上来,脸颊上有些潮红。我没理他。眼睛望着前面的路,脚步很快。
“这是给我们拿的水,这个很好,西藏有这么好的东西,我都不想离开了,一会儿到山上你喝。”
我瞟了眼,他拿了两瓶矿泉水和一小瓶红景天口服液。我板着脸没和他讲话。
“哎,”他叹了口气,微微低下头说,“我的女朋友在拉萨等我,她说想来镇上看我。”他的个头比我高不了多少。背有些驼,但看上去挺敦实。
“那就让她来。”我想也没想地说。路上的草甸被车轮碾出两道深深的泥坑,有一朵紫色花被碾断了,但还没有死,阳光下倒在污泥里,身子的一半儿浸在脏水洼里,另一半朝上的花瓣儿透着光,呈现出由浅粉到紫蓝的颜色。我蹲下身把花枝捞出来。
“但我不想她来了。”老岩还在自顾自地唠叨。
“我们把它带到高处的岩石缝里栽下,它会活吗? ”我眺望远处的山,想山上白色的神岩会不会收留这株垂死的野花。
“它活不了,它没有根了。”老岩的嗓音又粗又哑,像牧人鼓风时用的旧羊皮口袋。
“你真讨厌! 你怎么知道它没有根就会死呢? 它是野花,它能活! ”我气得脸发烫,转身就走,“别跟着我。”我冷酷地说,头也不回地走着。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我朝山上望去,天哪! 山上全是人,黑压压的人群像夜晚流动的乌云。
我惊呆了,我停下来。
“遭了,是我估计错误。”老岩在我背后说。我朝山的东边天葬台方向望,也是人山人海,但天上蓝极了,轻盈的阳光在空中像秃鹫漫飞的翅羽。
“我明白了,法会是明天,今天人们要去山上寺院朝拜。”老岩还在说废话。我开始朝前走。我想摸到山上幡旗飘动时的每一个幡舌,再看秃鹫在山顶漫步的姿态。
“呀! 你的眼睛好美! 我太感动了! ”老岩跑到我的前面,凝望着我的眸子说。
我微笑了一下,垂下眼帘,又抬起来看着他说:“去爬山吧? ”
“好,我听你的。”他肯定地说。我暗暗笑了。
我们被后面的人流推搡着朝山上走着。老岩还不放弃说话,他说:“你母亲该来,她该快乐起来,我想让她看到我给丹竹活佛的那幅画。”他低着头说。
“没用的。”我一面说,一面对挤到我前面的系红缨子的英俊的康巴大哥笑笑。如果在巴廓街,在冲赛康遇到他,我要故意撞开他和别人在袖筒里捏钱数的手,交易中的红珊瑚再美,康巴大哥也会乐得拍我风韵的屁股,我也要在他的臀部不怀好意地捏一把,再笑着跑开——
“哎,”老岩在我身后莫名其妙地叹着气,不时推护我,叫我小心,一面说,“我看到你妈妈就想到我的母亲,她上吊自杀死的,才三十八岁。”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但愿没听到这些话,我说:“一会儿在山上你可以为她念经嘛。”我想忘掉。
“没用的,她不信。”
也许我的目光里又流露出了愤怒,他看着我诚恳地说:“我懂,我念。你教我。”我气得发笑。
下午四点多时,我们终于到天葬台了。人多极了,天葬台被蜂拥的人们围了好几圈。雪白的糌粑撒在上面,还有许多头发团。很多妇女在继续拽自己的头发朝上扔。据说这样将会有幸获得在此天葬一般的加持。我挤到前面,也狠劲拽了一撮头发抛向天葬台,我但愿在我生命的最后,能将我罪孽深重的肉身施给神鸟。据说神鸟从不杀生,只食腐尸。最后,神鸟将朝着太阳飞驰,直到被太阳燃烧得没有一丝灰烬——
“呀! ”老岩见我咬牙扯下自己头发,不由发出一声惊叹。我回头望了他一眼,他脸色苍白,像受了刺激。
“怎么了? ”我问他。
“你扯头发的样子有一股狠劲,我心里刚才有些怕了。”他说。
“怕什么,我又不是魔鬼。”我生气地说。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心疼了,你疼吗? ”
“废话真多! ”我笑骂道。心里有点暖。我们顺着人流朝天葬台的左边走,那里堆着好些木箱,我探头朝里看,有些是死者还没烧掉的衣服,有的装着用钝了的刀具,还有一个里面是天葬师穿过的黑色塑料雨鞋,还是湿的,上面有一点血迹。突然,我看到了剩下的剁成一块块的人的尸骨,扑来一阵刺鼻的腥臭,我忙带着老岩离开。
我们离开人群,在天葬台附近一处朝阳的山坡上坐下来。老岩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他一直没说话。远远的,山顶上有几只秃鹫在漫步,它们看上去悠闲自在,并不在意周围的人,我一面眯着眼睛远眺,一面对老岩说:“快看。”
“刚才那个箱子里是人肉? ”老岩的声音有点怪,“为什么? ”
“秃鹫吃剩下的嘛。”
“为什么? ”
“什么为什么! 没有吃完嘛。”我不耐烦地说。过了一会儿,我望着山顶上一蹦一跳的秃鹫感慨道:“但愿我能有福被秃鹫抢着吃,吃得干干净净。”
老岩不说话。我想他怎么会懂呢? 但他似乎想讨好我,他假笑着说:“我死以后,也来这里天葬。”
“得了吧,轮不到你了! ”我说,“每天死的人越来越多,秃鹫越来越少,吃不下啦! ”
“我可以等,等到我老死时。”
“老死? ”我笑道,“想得美,现在送来天葬的大都是黑发人,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还想老死! ”
“为什么? 西藏不是挺好的吗? 怎么那么多年轻人会先死? ”他不解地问。我望着远天,云朵有的像蘑菇,有的像狮子,有的像白须老人。虚空世界,我何时才能见到空行的真颜啊——老岩还在等我回答。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我说:“我的同学同事里每天都有人突然死,车祸、疾病,还有好些是酗酒死的。他们都很年轻,就突然从生活里永远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
我们很长时间没说话。对面山上,长满了绿油油的矮灌木。满山遍野开着淡粉的小杜鹃。阳光温和地在山坡上随风颤动着,一切恍如梦境。
“对面山里有好多条小溪,看到没有? ”我指给老岩看。
“看到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像从瓦罐里发出来的。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有些老,声带也老了。
“我们过去? ”我说。
“不,不行。”他诡秘地笑道,一双眼睛变得深不可测。
“为什么? ”我有些生气。
“因为你母亲会担心,我答应她我们很快回去。”他说话时有一种忍不住的窃喜。
“但我们很快就能回来。”我还是不明白老岩什么时候开始代替我母亲来约定我的时间了,“我要自己去! ”我起来。
“好吧,我陪你去。”他笑着站起来收拾好水。
我们朝对面的山洼走去。灌木丛里扔着一些药瓶和破衣破鞋,可能都是死者的遗物。我走在前,把外衣脱下来系到腰上,一面大步走,一面回头教老岩唱:“向上师顶礼、向佛祖顶礼、向法顶礼、向众僧顶礼、向上师以及佛法僧三宝顶礼——”我反复大声唱着,心里充满了欢喜。
“你真美! ”老岩跟着我,望着我由衷地笑道。
走到对面的山洼,只见一条小溪从山上汩汩流淌下来,我们仿佛被一片水的天唱簇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