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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昏了过去。把他抬到镇上医院,他还醒了过来,抚着自己的胸口对老婆说:
“没事。”
呆会又说:
“恶心,想吐。”
半个小时后就死了。心脾被震裂,大面积出血。严守一听黑砖头说完,心里有些难受。费墨和沈雪都不认识杜铁环,但听了黑砖头的叙述,费墨感叹:
“人生无常啊。”
“一想起这些,还争什么呢?”
但其他伙伴还在。陆国庆仍在镇上开饭馆。蒋长根老实,在家种地。蒋长根结婚早,大女儿已经出嫁,上个月生了个孩子,他当了姥爷。见严守一回来,他们都过来与严守一说话。
当夜说话到三星偏西。说完严守一发现,儿时的伙伴,再聚到一起,话题主要是小时候的事,一说到现在,大家似乎都没话了。睡觉的时候,严守一住在奶奶屋子里,费墨被陆国庆领走了。陆国庆说:
“我家有闲房,就是被子都被孩子盖过。”
费墨摇手:
“谁家的被子,也不是每天都洗。”
沈雪住到了黑砖头家,和黑砖头的老婆睡一个屋。黑砖头住到了蒋长根家。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与黑砖头商量重砌院墙的事。严守一的意思,既然墙要扒掉重砌,干脆连门楼也一块扒掉重砌。黑砖头看了严守一一眼,开始扒拉算盘算帐:
“院墙,砖、灰、沙;门楼,木料、砖、灰、沙、钉子、腻子;这样算下来,料钱一共是三千六。八九个人,活儿得干三天,一天三顿饭,吃饭得六百;烟、酒、茶,又得三百;一共是四千五。我出两千,你出两千五。”
严守一从书包里拿出五千块钱,从桌上推过去:
“这是五千。”
黑砖头马上急了:
“你这是恶心谁呢?让咱奶知道了,又说我占你便宜!”
严守一:
“我出钱,你出力。我不告诉咱奶不就得了。”
黑砖头把钱收了起来,还要说什么,突然他腰间“咕咕”地响起鸟叫声,把严守一吓了一跳。黑砖头将自己的衬衫撩开,原来他皮带上挎一黑皮套,黑皮套里横卧着一只手机。严守一知道,这就是他几个月前买陆国庆淘汰的那个。黑砖头打开皮套上的纽扣,掏出手机,开始拉开架势接电话。那手机的样式已经很老旧了,还带拉杆天线,但黑砖头翘着一条腿在喊:
“我靠,谁呀?……没空……别打了,费钱。”
黑砖头的一连串动作,让严守一看得有些发呆,严守一愣愣地问:
“谁呀?”
黑砖头一边将手机往皮套里放,一边说:
“你不认识。”
严守一:
“我听着像一女的。”
黑砖头扒头往院子里看了看,悄声说:
“镇上洗澡堂子里有一个小姐,东北人,老勾人。”
严守一:
“你不招她不就完了?”
黑砖头拍着自己的手机感叹:
“没它吧,不想它,有了它,不用还真闷得慌。”
严守一不知他说的是手机,还是小姐,劝他:
“别让俺嫂知道了。”
黑砖头毫不在意地又拍拍手机:
“她一喂猪娘们,哪知里面藏着小姐。”
严守一倒愣在那里。
下午院子里开始动工。村里来了十多个年轻人帮忙。黑砖头全面指挥,蒋长根负责采料,砖、灰、沙、木料、钉子,陆国庆从他镇上饭馆叫来两个厨子,在院里盘灶做饭。肉、菜、馒头、佐料,都是从镇上买。旧院墙还是严守一小时候砌的,门楼也是严守一小时侯的门楼,都已经很虚了,几个人用杠子稍微一顶,墙和门楼“枯拉”一声就倒了。严守一他奶是个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看到人来人往,院里盘灶,动作很大,老太太很不高兴,别着脸说:
“想把我折腾死呀?”
但大家知道她是怕费钱,没人理她。到了傍晚,旧墙和旧门楼已全部拆平,众人在清理废砖烂瓦。严守一的奶奶坐在院里枣树下的太师椅上,还板着脸不高兴呢。费墨坐在她旁边劝她:
“费不了多少钱,守一出得起。”
老太太用拐棍捣着地:
“他这那是砌墙啊,他这是淘气!”
突然想起什么,换了笑脸,对费墨说:
“俺石头老说,他在电视里说的话,都是你写的。他从小淘气,我不在身边,你替我多说说他。”
费墨:
“老想来看您,守一老不带我来。守一老跟我说,他从小没了娘,是您带大的。他上学的时候,还是您卖了一对手镯,给他交了学费。”
老太太笑了:
“让他上错了,如今飞得远,看不着了。”
费墨:
“电视上能看到。”
老太太将脸别到一边:
“他在上边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这孩变了。”
突然又指费墨的脸:
“孩儿,你脸上气色不好。”
费墨指指自己的胸口:
“奶,这里有时候有些发闷。”
沈雪在灶旁兴高采烈地帮厨师做饭。灶是大眼灶,烧的是湿煤,下边用了两个鼓风机,火光熊熊。沈雪系着围裙,挽着袖子,切菜,切肉,动作很大。还亲自掌勺,做了一盆红烧肉。但起锅的时候,将灶上一大盆肉汤撞洒到地上。严守一走过来喝斥道:
“我靠,越帮越乱,去干点正经的!”
陆国庆叫来的两个镇上的厨子一个胖,一个瘦。那个胖子拦住严守一:
“哥,让她在这儿吧,香。”“
沈雪有些洋洋自得:
“看,大师傅都说我炒菜香。”
那个瘦子说:
“不是说你炒菜香,是说你身上香,搽什么了?”
众人笑了。等饭菜做齐,沈雪又用水瓢往脸盆里舀了一盆热水,先向费墨说:
“费老,开饭了。”
又挣着脖子,用山西话向所有清理废砖烂瓦的人喊:
“洗脸吧——热水!”
这是前天傍晚,严守一、费墨和沈雪从长治车站下火车,一出站台,台阶上摆着一溜脸盆,每个脸盆沿上搭着一条油渍麻花的毛巾,一个脸盆前站着一个山西妇女在扯着脖子喊:
“洗脸吧——热水!”
洗一次脸五毛钱。现在沈雪在院子里拖着腔喊,大家都能听懂,都笑了,停下手中的活,准备洗手吃饭。老太太也笑了,费墨把她从太师椅上扶起来。这时老太太环视四周空荡荡的院子,又唠叨:
“划不着,我都九十四了,还能活几天?”
沈雪系着围裙,跑到她跟前,钻到她脸下看:
“奶奶,我看你像四十九。”
院子里的人又笑了。费墨用折扇敲了一下沈雪的头:
“马屁拍的不着调。”
吃过饭,出了一件事,杜铁环的大儿子也来帮忙,临散场时,他想把拆下的门楼的废木料扛回家搭猪圈,一不小心,被铁钩撞着了脸,差一点就撞着了眼睛,脸上被刮了一个大血口子。沈雪赶忙跑屋里翻包找出“创可贴”,把他拉到怀里,给他往脸上粘贴。一下没贴准,又揭下重贴。杜铁环的大儿子刚才脸上流血没说什么,现在被沈雪拉到怀里,可能闻到了沈雪身上的香味,他的胸倒一起一伏,有些激动。严守一看到杜铁环的大儿子激动出一头汗,想到自己小时候,脸被芦苇刺出血道子,吕桂花将他拉到怀里的情形,不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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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娟 沈雪 伍月(十三)
刘震云
清理过废砖烂瓦,第二天开始挖根脚,洒水,和泥,和灰,和沙,动工砌新墙。木工开始做头门。院里的一切,由黑砖头指挥,严守一倒插不上手。闲来无事,便陪费墨到院后山坡上去转。山坡上的庄稼地里,村里人正在浇麦子。河北的麦子已经收割,这里还在灌浆,庄稼差一个节气。看他们过来,浇麦的人便仰身与他们打招呼。地里的春玉米,已长得尺把高。从庄稼地又转到一座废砖窑上。从这里能看到整个村落,能看到严守一家的院子里,砌墙盖门楼的人影在走来走去忙活。草棵子里蚊子多,费墨在用扇子拍打蚊子。这时严守一又
接到伍月一个电话。因在火车上已经装过傻,这时不好再装傻,便照直接了。伍月在电话里又急了。严守一只好跟她嬉皮笑脸:
“没人装傻……对,我跟她在一起……明知是这种情况,你还骚扰我……哎,还真让你说对了,我还真是要改邪归正……”
虽然电话打得断断续续,但等严守一挂上电话,费墨拍打着蚊子:
“是伍月吧?”
严守一点点头。费墨:
“原来我以为你只伤了于文娟,看来你也伤了伍月。”
严守一没说话。这时费墨郑重其事地说:
“既然已经连着伤了两个人了,你就不要再伤另外一个人了。”
严守一一愣:
“老费,我又伤谁了?”
费墨指了指村落中严守一家。隐约能看到严守一家院落里,沈雪穿着短袖红衬衫,正在给砌了半人高的墙上的村民递水。严守一低下头,想了想说:
“老费,这人真不错。除了有些傻,别的没毛病。”
费墨:
“守一,我不是说你,你的毛病我知道,来得快,去
…不会叫的猪 J
【楼主】(4):于文娟 沈雪 伍月(二十一)
刘震云
严守一一夜没有合眼。抓完学生回到家,沈雪已经忘记看实验话剧的不快,上了床,还在兴奋地讲抓学生的事,说小苏有一次抓到学生,看到她们花枝招展,便把这些女孩带到排练室,让她们半夜练俯卧撑,说既然夜里有精力,练吧。严守一虚声应付着。沈雪说着说着,抱着严守一的胳膊睡着了,严守一却大睁两眼睡不着,想着上帝给他的意外安排。他怎么也想不到,于文娟会突然生下一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千方百计没生,离了婚倒生了下来。冷不丁的,就这么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一开始严守一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算一算
月份,又不会是别人的。就算是自己的,严守一的第一感觉也不是高兴,而是不解;不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份礼物,而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个麻烦。生活已经变了,因为这个孩子,过去的生活又楔入到现在的生活。上帝手里有时间,上帝可以让时间帮你解除烦恼,上帝也可以将时间拉长给你安排麻烦。严守一意识到,他从此的日子复杂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会像一种激素掉进原料桶里一样,整桶的原料都会发生裂变。躲是躲不掉的。而且不知道事情的虚实和深浅。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假意去上班,却开车去了费墨家,想先探听一下虚实。见到费墨,没容他说话,费墨皱着眉先急了:
“怎么现在才露面?昨天夜里接到电话,就应该赶到妇产医院。”
严守一如实答:
“脑子有些乱。”
接着只好拉上费墨和他的老婆李燕,一块去妇产医院。路上费墨告诉他,于文娟生的是个男孩。李燕与严守一开玩笑:
“这下老严家有传人了。”
严守一没有笑出来。
医院病房外,碰到了于文娟的小表舅。他与费墨是大学同学,一开始搞电脑软件开发,赚了不少钱;后来爱玩马,在昌平开了一家马术俱乐部,还在顺义开了一个高尔夫球场。过去大家常在一起吃饭。严守一平时叫他“小老舅”,一次两人喝醉了,又搂着脖子称兄道弟。严守一和于文娟离婚后,两人也断了来往。于文娟她哥也从南京赶了过来。于文娟她哥是典型的南方人,瘦削,白脸,不爱讲话,见到严守一,点了点头。于文娟的小表舅穿着大马靴,一见严守一就厉声说:
“老严,你犯法了知道不知道?”
严守一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
小表舅:
“婚姻法规定,妇女怀孕期间,不准离婚!“
严守一冤枉地抖着手: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李燕和于文娟她哥去病房照顾于文娟,费墨和于文娟的小表舅领严守一到婴儿室看孩子。婴儿室里横横竖竖摆了几十张小床。每张床里躺着一个孩子。孩子刚生下来就不像孩子,皱皮嫩肉,身子蜷在一起,像刚生下来的小耗子。他们有的在闷着头睡,有的在闭着眼蹬腿,还有的在张着嘴大哭,一哭脸就没了。一个护士推着奶瓶车,围着几十张床在转。费墨和小表舅把严守一领到一个婴儿床前。那个陌生的婴儿倒安静,闭着小眼,躺在床上不说话。昨晚没睡好,严守一的脑仁有些疼;看到眼前的孩子,他又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