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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格背着手踱了两步,清了清嗓子回头对德希道:“德希,还不带雁奴下去。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跟绎主子说。”
待到丫鬟婆子们掩门退了出去,豪格才舒了一口气道:“你怎么样?还在烧着么?”
绎儿知道瞒不过去,只得和盘托出:“嗯,昨晚上受了点风寒,早上有点烧,眼下好些了。”
“当真好些了?”豪格提步到了她面前,挨着炕沿坐了下来,不由分说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语气里立刻有了几分恼怒的味道,“这还叫好些了?那么烫手,也不叫御医来看看?”
绎儿苍白的笑着,轻轻摇头:“不要紧的。”
“现在你是病人,病人要听我的话。”豪格爱怜地抚弄她的小脸,“等下让人宣御医过来。”
“我真的不要紧……”绎儿想要拒绝,却见他如是这般的认真神情,有些推脱不掉,只好应下了。
“我这么处置雁奴的事情,你不会介意吧?”豪格深吸了一口气,认真的看着她,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怎么会?”绎儿牵着他的手,满是感激道,“倒是该谢谢你成全他们。我看雁奴和德大人早就心意相通了。”
“哦?”豪格饶有兴趣,“我倒是没发现。”
“德大人我倒是没注意,雁奴这丫头,我是看出来了。”绎儿想起来觉得有趣,微然一笑,“也好啊。总算为雁奴谋了个好人家,也算对得起他爹爹了。”
“怎么?你还认识她阿玛?”豪格揽着她的肩,搂在怀里细语。
“嗯。她自幼就死了母亲,父亲是我爹爹的部将,早年在和瓦剌的战斗中为了保护我爹爹战死了。我爹爹便将她带到家里,说是给我做个伴儿当丫头,其实是跟女儿一样看待的。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我这个做姐姐的,没能给她谋个好日子,真是愧对她。”绎儿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多亏了你,她才能跟德大人在一起,有个好归宿。”
“你和我在一起,莫非不是好归宿么?”豪格玩笑道,“嗯?”
绎儿没有应承,只是将身子往他怀里更紧的贴了贴,改换话题道:“这些天忙什么呢?看你也不怎么着家的。”
“哦,你不说我还忘记了,有个事情跟你还要商量。”豪格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父汗马上要建立汉军八旗,正在商议着要怎么分配旗籍,你们祖家也在内。”
“怎么?”绎儿直起身来,侧过脸看他,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好好的,建什么汉军八旗?”
“我们从蒙古回来,你猜带回什么来?”豪格脸上满是兴奋。
“什么?”绎儿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不敢承认。
“传国玉玺!”豪格的声音不免大了些,“是当年你们太祖皇帝想要却没得到的大元皇帝传国玉玺!”
“难道父汗要……”绎儿在这一瞬间便知道了皇太极突然设立汉军八旗的用意,心下已然有了一个答案,说了一半儿却被豪格捂住了嘴。
“现在还不能说。”豪格压低声音叮嘱道,“还不是时候。”
绎儿点点头,脱开他的手:“因为这个要设立汉军八旗么?”
“是啊。先统一军制,然后慢慢来调整布局。”豪格也不想瞒她什么,“现在正在商议是否把你们祖家分在一个旗。”
“怎么?还要让祖家分家不成?”绎儿心里忍不住担心起来,“祖家传了那么多代,可都没有分过家的。”
“是这样。”豪格难得的耐心,一一道来,“祖章京不是你伯父的亲生儿子,所以,从收服你伯父的角度出发,不能将他隶属在正黄旗,父汗的意思是将他分在镶黄旗。可是,你二哥祖泽洪大人又是论军功只能分在镶黄旗,他是你伯父的嫡子,所以很难两全。”
“这些个全凭你们定,问我做什么?”绎儿不很明白他说这话的用心,反问道。
“因为你是祖章京的亲妹妹,又是我的人,父汗的意思让我考虑到你在外人面前的地位。”豪格抬手刮刮她直挺的鼻子,轻轻吻她的侧脸,“以后我多少是要封王,你便是我的爱妃了,爱妃亲哥哥的地位怎么能低于别人?嗯?”
绎儿的双颊飞红,不着痕迹地躲他:“非要把这种棘手的事情牵扯到我身上来不可么……”
豪格长舒了一口气,像哄小孩子一样抚摸了一下她没有梳髻任意垂着的发丝,感慨道:“等册封的金册下来,你就不能再梳现在的发髻了,衣服也要换了……府里的一道风景就要没了……”
绎儿仰起脸来,瞠大的眸子慢慢的垂下的卷睫,剩下的眼神里尽是伤感:“如此说,所有人都要换上女真装束么?”
豪格点点头,有些无奈,但又带着几许期待道:“不过,你穿什么,梳什么发髻,对我来说都一样的漂亮。或许看惯了你的汉装,换上女真的装束,会很别致。”
绎儿不很自然的笑了笑,脸上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了那份抑郁寡欢。
就算再别致又能如何,漂亮与否对她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要知道在她的身上,最后的一点汉人的尊严都要被剥夺了。
豪格依稀看到了她的失落和伤感,却体谅的不去道破,只从袖管里取出了一个密封的信封来:“给。”
“什么?”绎儿小心地将马上就要溢出来的眼泪收了进去,勉强笑道。
“过些天就是腊月初二了,你的生辰。忘记了?”豪格笑着望进她的眸底深处,“这是送你的礼物,到那天再看,之前不许打开。”
“是什么?”绎儿完全猜不到他到底藏了什么玄机,而手里的信封却显得有几分重量。
豪格却完全没有提前揭秘的意思,径自站起身来,叮嘱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如果提前拆了,你就见不到礼物了。”
绎儿只能将信将疑的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豪格俯身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抽身而去:“一会儿让御医来给你瞧瞧,我忙,还要进宫,先走了。”
绎儿望着他成熟脸庞上的顽皮笑颜渐渐淡去,手中的信封也愈发重起来,整个人靠在炕头,好像没有了意识。一时之间,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彷佛一个已经失去了躯体的人,在这个世界里形同空气,没有一个可以供她附着的地方。
她猜对了。从蒙古带回来的传国玉玺使得皇太极不再满足于称霸于辽东一隅,如今蒙古已经成了自己最有力的盟军,而依赖大明朝保护的朝鲜不过是个弹丸小国,自然也没有能与自己一争高下的能量,凭他现在的实力或许已经能够撼动曾经不可一世的大明朝了。关内肥沃的土地,富饶的江山远比这辽东的白山黑水更具有诱惑力,那紫禁城里的宝座也是盛京皇宫那局促的椅子望尘莫及的。当年朱元璋驱逐元顺帝,从燕云之地一直追到大漠草原,也没有能够得到传国玉玺,只能重新制作一个为自己的帝位正名。而这个至宝却落到了自己的手里,这莫非是天意么?天意让他的大金国取明朝而代之么?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称帝的野心呢?
事实上,他的敌人还没有除尽,就算他登上帝位,也不可能安生,他必须要除恶务尽,以防不测发生。他的敌人还剩下谁人呢?他还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么?
绎儿不得不承认自己变了很多,变得算计,变得处处维护自己家庭的利益。这些是她不愿意看到,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在这里,走错一步,便是步步错了。在这个孤岛上,她只有拼命的抓住豪格,保护住这个家,才有希望。可是自己的希望又是什么呢?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变得迷茫了。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的平静或许根本就是一个错觉,又或者仅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她不明白,为何豪格面对呼吉雅如是的作为,竟从容漠视的如同另一个人,却要硬生生将祖家卷入他们父子俩取代大明的事业中去。汉军八旗,亲王爱妃,金册金印……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却总觉得有什么将要从自己身边乱起来,而且将以她可能完全无法承受的方式冲击着她的一切。
依稀的,这府中竟然有了一丝血腥的味道,这味道将她的周身上下给紧紧束缚了,让她喘不上气来。
如此窒息的感觉从这一天开始,就一直时时刻刻陪伴在她的身边,让她坐卧不宁。眼见着日子进入了腊月,周遭却仍旧是一片宁静,平常的再平常不过。她甚至怀疑自己几次从梦中惊醒,汗湿衣衫都是杞人忧天,是自己的神经太过于敏感。
这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了,她却因为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而赖着不想起身,偏是一旁的女儿哭闹的厉害,让她心烦意乱的无法踏实地躺着,只得起身。
大约是听见了主人起身的动静,尼思雅捧着热水盆从外屋进到炕前来,轻声问道:“主子起身了?”
“哦。”绎儿披了衣服,带着点梦游的懒散下了床,抱着哭闹的女儿哄着,“瑞格儿醒了,我也睡不踏实。”
尼思雅打起帘子,接过她怀里的小格格哄着,一面取下屏风上担着的衣服一一递过去。
绎儿弯腰往脸上湿了些热水,绞了手巾敷在脸上,闷着声音道:“雁奴呢?怎么不见她?”
尼思雅笑着提醒道:“主子怎么忘记了,她前儿个刚和德大人完婚,是您放了她的大假。”
绎儿一愣神,继而笑道:“敢情我都给忘记了。”
“主子忘记这个不打紧,今儿的日子可是不能忘的。”尼思雅拾起桌上的拨浪鼓去逗怀里哭闹的小格格,嘴上却故弄玄虚的说着。
“今儿什么日子?”绎儿放下手里的手巾,套上了家常的衣服,坐到了妆台前,捡起梳子拆了偏散的发髻梳理。
“今儿是腊月里了,腊月初二。”尼思雅提示道,“主子记不起贝勒爷嘱咐的话了?”
“哦……”绎儿想起了那个信封,“你把信封搁哪儿了?”
尼思雅细细浅笑,指了指妆台旁的小抽屉:“喏。”
绎儿一手绾住发丝,一手用红艳的蔻丹挑开小抽屉的搭扣,轻轻一拉,那个信封边跳到了眼前。
尼思雅凑过来,帮她用剪刀剪开,只见一把黄铜的钥匙静静地躺在里面,下面还压着一张小纸片:“咦?这是什么?”
第七回
“念给我听。”绎儿忙着绾发髻,无暇自己一观。
“傍晚时分太子河……”尼思雅仔细辨认了一下复杂的汉字,一字一句的念道,“围场……”
“围场?”绎儿愣了一下,扭过脸来看尼思雅,眉心皱了起来,百思不得其解。
“对!”尼思雅也再次看清楚了上面的文字,确定的点头。
绎儿将梳子递给尼思雅,自己接过了她手中的纸片,凝神看去,目光在几个小字上打了个旋,便向屋外投去。
她一直睡着,不曾察觉,屋外早已经飘飘扬扬的下了大半天的雪了,这会儿才稍稍缓过劲来,绽出一点点灰蒙蒙的光亮。而堆积起来的厚厚的雪,将这并不强烈的光亮折射的异常刺眼,反倒照亮了屋里。
“下雪了?”
“嗯。昨天夜里就开始下了。”尼思雅小心地将发丝在手心里绾成了一个纂儿,用银钗固定住了,便将几只钿子摊在掌心里道,“主子挑一个吧。”
绎儿定定神,望着她雪白的手心里平放着的几个钿子发呆,正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突然怀里的女儿将胖嘟嘟的小手举起来,抓起了一个点翠珊瑚花饰乱晃着,嘴里发出兴奋的叫声和嘟囔。
“哟!小格格可帮主子选了一个!”尼思雅被瑞木青突如其来的孩子气举止逗得顿时笑起来,伸手接了来,“这还是上次七夕节宫里赏下的呢。因为没有东珠,福晋和其他各房的主子都还不想要呢。不过,也是缘分,这个珊瑚钿子跟主子倒是很配。主子看……”说罢,她将点翠珊瑚花饰轻轻地插进了绎儿的发髻里,端起镜子伺候。
绎儿看着镜中昏黄模糊的自己,这张面庞竟然有了几分陌生。过去清丽俏皮的顾盼之神宛若前世的记忆,现如今已然找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谧安然,甚至有几许随波逐流,无欲无争的超脱。正如雁奴说的那样,她的好强心和傲骨去了哪里,被岁月和磨难腐蚀掉了么?还是她早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自从懂事以来,她就立志要做个别样的女子,于是乎,她的所作所为都与寻常官宦千金大相径庭,她对自由的大胆追求成就了她的别样性情。原以为,她会如是幸福的将这样的性情继续保持下去,不想终究堕入了俗世。她原想不轻易正眼瞧男人,以免落入戏里才子佳人的俗套,然而就是那么带着傲气的一瞥,却误了她的一生。眼下里,她的英气傲骨都被抛却了,剩下的也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妇人心境。这大约就是造化弄人吧。
绎儿只在感叹,忽听得门口的嬷嬷朗声禀告:“主子,祖章京的福晋候见。”
“快请。”绎儿听说沅娘来了,连忙吩咐,说着便也起身穿戴好,抱着瑞木青迎了出来。
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