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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了!她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人儿已经八岁了!
一瞬间,泪水冲刷下了脸庞,流得那么不明不白。是喜?是悲?连她自己也给不出答案!
九年!整整九年!在这个用大明鲜血和无数生命浇灌的繁嚣地,她居然在不觉中客居了九年!
她不敢想,不愿想,却感觉到了眼泪的冰凉。
以往表面的热闹掩藏了覆盖了内心的脆弱与孤寂。如今,一切真的冷寂了下来,却听见了脆弱迸裂的砰然。
泪,迎着风凝结成晶莹的坚硬,然后,碎了。
“额娘!”富绶呼出一团白气收剑在手,回首之际,竟发现了她。
她挪到房门口,打开了房门:“绶儿!来……”
“额娘!”富绶将剑收回鞘里,奔到绎儿面前,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
“看你这一头汗!”她抬手爱怜地擦拭着儿子额头沁出的汗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多睡一会儿?”
“额娘不是说,有志的男儿当闻鸡起舞,磨砺志气么?”这小人儿却是头头是道地仰起英俊的脸庞,带着燥热的通红。
“好儿子!”她红了眼睛,蹲下身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唯一可以依靠的肩膀。
“额娘,阿玛什么时候才回来?”富绶一嘟小嘴,在她耳边喃喃。
“怎么了?”绎儿抚抚他的小脸,牵着他坐到床头,“想你阿玛了?”
“额娘不想么?”他人小鬼大地一偏脑袋打量着母亲的举动。
“额娘不知道。”她的惆怅感又涌上了心头。
“你们大人说话真是奇怪。”富绶扁着嘴,崴着小靴子玩,“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却要说那么多的废话!”
“你个小机灵鬼!”她嗔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人小鬼大!你懂什么!”
“额娘——”富绶撒娇似的偎到她怀里,勾着她的脖子,“咱们回去吧!咱们在这寺里都住了一年了,您闷不闷呐!”
“我说不带你来,你偏要跟来!”她在他的小屁股上打了一下,又吻了吻他的额头。
“好啦好啦!额娘不走,我就留下来陪额娘!”他扬起小脸,猴在绎儿身上,煞有其事地点了一下绎儿的脸颊,“额娘,绶儿帮您梳头好不好?”
“好啊!”绎儿欠身抓过枕边的牛角梳子,递给了儿子,于是背过身,“来!”
富绶有模有样地跪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梳理这绎儿的长发:“额娘的头发真好看!”
“等你长大了,额娘给你找一个跟额娘头发一样好看的漂亮媳妇儿,好不好?”绎儿含着母亲特有的温馨微笑问道。
“不好!我只要额娘,不要媳妇儿!”富绶一脸孩子气的认真劲儿,“谁都没有额娘好看!”
“傻小子!”绎儿回过身,把富绶抱在怀里,亲亲他的脸,“额娘老了,不好看了。”
“谁说的?”富绶梗直了脖子,瞠大了眼睛,“我说额娘好看就好看!”
“你以为你是谁啊?”绎儿调皮地在他的小鼻尖上按了一下,“天王老子?”
“就算我说的不算,墨尔根代青说的总算吧!”富绶趴在她的肩膀上,凝神地去揪她毛领子上的裘毛,一刻不得安生使得颈上的长命锁呤叮作响。
这呤叮声也让她的内心波澜再起,抑郁重重。
刚刚放晴的天,又阴霾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个鬼天气!”多铎撩开帐帘瞥了一眼黯黯的天穹,心烦意乱地撒了手挤到了火炉边。
“季节如此,你急又有什么用?”多尔衮偎在炉子边烤火,品着茶,倒是自在悠闲。
“我不跟你扯,反正你一向是慢性子。”多铎索性躺到了床上,“这仗还打不打了?都快把我憋死了!”
“明军八镇十三万人马,我军虽说是骁勇善战,可毕竟实力悬殊。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种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多尔衮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倒换了一下手中的军报,“再说,有郑亲王在前面打头阵,我们只管自己养精蓄锐就可以了。”
“可这个鬼天气,连着下了那么多天雨,阴得我浑身的骨头都酸了。这么按兵不动,怕是人家十三万大军还没垮,我的骨头就先散了。”多铎就着烛火点着了旱烟,大帐里立刻弥散开一股烟叶的清香。
“十四叔好悠闲!”豪格一掀帐帘进了大帐。
“哪里悠闲得了?这儿烦着呢!”多尔衮示意他坐到炉子边取暖,见他的盔缨都湿漉漉的滴着水,于是问道,“怎么?又下雨了?下得大么?”
“不算小哇!”豪格摘下头盔,坐定下来,一脸疲倦,“一路回来,连里头的衣服都湿了个透心凉啊!”
“郑亲王那里情势如何?”多铎一下子来了精神,一骨碌坐了起来,挤到了炉火旁。
“明军自四月下旬便移师至松山和杏山之间,至今未与我军交火。郑亲王叔那里,干着急也没办法。加上这鬼天气,实在是……唉!”豪格叹了口气,顺手从盘子里抓了一块萨琪玛,掰着吃。
“等着明军进攻?”多铎“嗨”了一声,一副生不逢时的惋惜,“明军哪一个不是被我们打怕了?除了我们打他们,他们连脑袋也不敢伸出大营啊!”
“明军的布兵阵势如何?”多尔衮不紧不慢,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中一般。
“洪承畴所率部师,按着分定营次,自南而北布列车、步、火器营,以骑兵分两翼,西石门,吴三桂所部居左翼之首,接着石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宣府总兵杨国柱,按序自左至右排列。东石门,曹变蛟所部属右翼之首,按序石中协总兵白广恩和山海关总兵马科,各营自右而左排列。”豪格一一道来。
“大同总兵王朴和密云总兵唐通呢?”多尔衮靠在了椅背上,轻轻舒了口气。
“可能是做中军的护卫吧!至于详情,还没有打探到。”
“王朴?”多铎摸了摸下巴上有些扎手的胡碴儿,挑挑眉,一拍多尔衮的肩,“哎!我说十四哥,他好像原是卢象昇的部属啊!对是不对?”
“不光是他,杨国柱也是。”多尔衮强调,“我尚未与他们交过手,对他们的了解也是一片空白。不过,既然是卢象昇的手下,应该也是两支劲旅吧!不可轻视!”
“嗨!那卢象昇也不过尔尔,号称一生未尝败绩,还不是在巨鹿败在十四哥手下。”多铎不屑地冷笑一声,“我看呐,明军那些百战百胜的英雄,至多是应付些山野小毛贼。在我们面前,连一丁点儿的便宜也占不到。”
“十五叔这话却是错了。”豪格捶了捶酸痛的肩,伸了个懒腰,“卢象昇不是死在十四叔手上,而是死在大明天子手上。”
“哦?”多铎转脸去看多尔衮的反应。
多尔衮眉头一舒,顺手将手里的军报甩在了矮几上,撑着扶手站了起来,“豪格的话倒是没错。的确如此啊!卢象昇是死在大明天子的昏聩和朝廷的党争之下,倘若没有党争,他又会是一条长城啊!前有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后有卢象昇,洪承畴。大明天子的运气不坏啊!只是他刚愎自用,既不知人,又不自知,虽勤勉,也难撑败局。”
“十四叔分析的有理,豪格佩服之至。”豪格拱手一笑。
多尔衮望着他的眼睛,甚至是望穿眸底的犀利,唇际泛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报——”一声高叫打破了帐内的平静,“明军已经于昨日发动进攻!”
“哦?”豪格虎得站了起来,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开战了?”
“情况如何?”多铎也兴奋了起来,“胜了还是败了?”
多尔衮拨开两人,挤到探马面前,伸手微微一扬:“起来回话!”
“明军于二十五日发动进攻,七镇的兵力分成东西两支,攻向乳峰山上的郑亲王大营。我军居高临下给予了还击,但终是实力悬殊,力穷北退。”
“唉……”多铎一拳重重捶在桌子上,懊恼不已。
“这七镇兵力,可看出哪几支最强?”多尔衮却不理会成败的结果。
“最强的只宁远总兵吴三桂和东协总兵曹变蛟的两支,其余的一般。”探马答道,“而且,据奴才打探的消息,七镇之中,前屯卫总兵王廷臣、中协总兵白广恩,还有山海关总兵马科大多唯吴三桂的眼色行事。”
“好了!你下去吧!”多尔衮一挥手。
“嗻!”
“这么说,这八镇总兵力,倒有一半儿是他吴家的兵力。”豪格嘟囔了一句。
“不错。若如此,咱们一分析,便可发现,这十三万人马中,潜在的党争已经初露端倪了。”多尔衮似是又多了分自信,浅浅地笑起来。
“何以见得?”多铎追加了一句。
“这曹变蛟与他们谁也不搭嘎,自成一派,不必多说。杨国柱和王朴曾是同僚,势必抱成一团儿,又成一派。再加上吴三桂实际上是有四镇兵力的大权在握,自可成一派。两派相争,已是自损八千了。且不知,这三派相争,洪承畴又要自损多少了。”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在这种时候闹党争,无疑是自取灭亡。”豪格若有所思地吐出一句,不温不火的。
多尔衮抬头一笑,也若有所指的和了一句:“知人容易过知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旁观者不但应当清楚当局者迷在何处,更应当使自己清醒着,别犯同样的错误。”
两人一来一去没有烟火味的旁敲侧击,却让多铎着实看了个一头雾水。
闲敲棋子落灯花。
洪承畴却没有了这样的雅兴,手边一尺多厚的军报等着处理,催得他心里火燎火燎的。本来只有几根的银丝也在这一年多来成了燎原之势的斑白,连帽檐都藏不住的露出了岁月的嘲讽。
“戎马半生啊!”他时不时会长叹一声,却也只是在心里不敢张扬。
连日的仗打得颇为不顺,内部的一些小纷争也让他大为伤脑筋。除了曹变蛟的部属,其他的七个部属中,无不是每日鸡飞狗跳的大大小小的麻烦惹了一大筐。
他忽然记起了当年初见曹文诏时的阅兵仪式。
那一日也是这六月的夏日,热得都快把人烤成干了。
烈日,不,是暴日当头,晒得他鼻子直流血。
点将台下的其他部属全都东倒西歪,甚至于小声的埋怨嘀咕已经清晰可辨了,队形阵式更是不忍一瞥的颓废。
只有曹文诏的部属队形阵式丝毫不乱,甚至比先前更加的威武端正。即使是有人体力不支地倒将下去,也不像那些本已东倒西歪的其他队阵里倒下的人,蜷得那么富于美感。直直的,就这么直直的倒下去,不带一点打蜷的,连个弯都没有。可是,他的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斜一下眼睛,更不用说是扭头去看了,就仿佛没有这个倒下的人。
若仅仅如此,他洪承畴也毋需感叹了。可是,紧接下来,一场倾盆暴雨倒下来的时候,又带给了他一份更大的震撼。
那场大雨大到让他窒息,让他连睁开眼睛都成了奢望,不得已只好中断了正在进行的训话。只听到右侧不断地发出巨大的混乱和骚动声,良久未绝。而左侧却寂然无声,仿佛没有人存在。
待到侍卫为他撑上雨伞,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意外地看见了左侧曹文诏叔侄纹丝不动立于阵前的身影。真正是巨石横卧的岿然!
豆大的雨点砸在他们的身上,脸上,他们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雨水随着他们的头盔一直流到眉间唇际,一路顺着没有任何阻挡的的甲胄直泻而下,也流到了他的心里。
从那一刻起,他便认定了,这样的部队才是他洪承畴需要的臂膀,大明的顶梁柱。
于是,到了今日,曹变蛟仍旧没有让他失望。尽管做人处事上,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共扶倾危国势,曹变蛟却是与自己血肉相连的股肱。
手中的笔在不觉间停了下来,在军报上晕开了一大团墨,他忙不迭地用草稿纸去擦拭,却晕得更厉害了。
难以收拾了!就像这大明的江山,难以收拾了!
他的眼前忽又闪过卢象昇的面容,揪心的隐痛让他差点怆然涕下。
“卢象昇是死在天子手里,而非死在多尔衮手里。”
他清楚,身在如今地位的他比先前更清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卢象昇这把良弓,还未拈弦上箭,却已被天子拗断在了党争的手中。
想到这里,他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卢象昇是良弓,我是什么……我是走狗么?也许打完这一仗,我就该成了美味的盘中餐……却不知,我的一片肉是否还能比得上袁崇焕一片肉的价钱……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啊……”
“大人!”一声高叫惊回了他落魄的失态。
“怎么了?”他强自镇定,放下了手中的笔。
“清军郑亲王济尔哈朗率右翼兵袭我大营。”
“哦?”他的脑子又回复到疲惫的运转中,“快!传令!升帐!”
“可……可马总兵和白总兵已经出寨迎战了!”
“什么?”他虎得站了起来,猛得一阵眩晕,踉跄了一下。
“大人!”侍卫忙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