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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雪已经停了多时,天空仍没有放晴的意思。红白相间的梅树林中,几个追逐打闹的小影子,发出一阵阵银铃样的笑声。
绎儿沿着雪地上一串串小脚印往前艰难的跋涉着,树枝上的雪沫不时被风卷落,纷纷扬扬的落在她的头上和身上,偶有一两朵冰凉点在她的颊上,带着冰雪的味道。
“额娘!你看!你看啊!”瑞木青远远的高举着小手向她跑来,红扑扑的小脸上漾着惊喜的笑。
“怎么了?”绎儿爱怜的站定了脚步,等她过来。
瑞木青一双小手直扑到绎儿的腰上,仰着小脸,脚下乱跳,继而将一枝晶莹的梅花递到绎儿面前:“你看,有绿色的梅花呀!”
绎儿弯腰接了来,展在手心里把玩。
这枝梅花果然不同寻常,乍看之下是冷冷的白色,再细看却又带着淡绿色的透明感,仿若是雪花凝结而成。
“额娘,这是梅花么?”富绶不知何时到了近前,一脸认真的寻求着绎儿的答案,“我觉得不像。”
“这大概是传说中很名贵的绿萼吧。”绎儿猜道。
“绿萼?”瑞木青眯着眼睛笑起来,语调里满是兴奋,“那它跟瑞格儿不是姐妹了?”
“怎见的?”富绶摸不着头脑。
瑞木青一噘嘴,轻哼一声:“瑞格儿汉家名字叫红萼嘛!”
绎儿一怔:“你何时有这么个名字?”
瑞木青听她问起,不由得骄傲起来:“我缠着范小先生给起的。好不好听?”
“为什么偏叫这个?”不等绎儿发问,富绶先开口道。
“范小先生说,朱明为红,额娘是汉人,汉人满人的血统我都有,又是乖巧伶俐的女孩子,女孩子都是花朵儿。所以叫红萼。”瑞木青甚是认真的解释道。
富绶偷笑:“只怕乖巧伶俐是阿妹你自己封的吧。”
瑞木青登时恼了,狠狠地抬脚踢他,可惜富绶躲闪的快,她的软和的麂皮靴子只踢腾起一阵雪沫,于是扎进绎儿怀里:“依兰阿哥是坏蛋!不理你了!”
瑞木青撒娇的举动引起了猛瓘的不满,他在奶妈怀里扭动着,伸出小胳膊,用稚嫩的声音发出抗议:“额娘!抱!抱!”
绎儿方要转身去哄小儿子,但听得不远处一个声音道:“侧福晋!”
一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范仲秋一脚深一脚浅的奔这边而来,身后还有两个牵着马的侍卫。“范小先生!”瑞木青立刻向他跑去,在他面前站定了,便紧紧攥住了他的端罩,“你来的正好!你告诉我阿哥他们,你给我起汉家名字的时候,是不是说我乖巧伶俐了?”
范仲秋笑道:“那是当然的。王府上下都那么疼爱小格格,自然是因为小格格乖巧伶俐招人喜欢呀。”
瑞木青得意的往富绶那处瞥了一眼,洋洋笑道:“我说是真的吧……”
富绶人仅仅十一岁,却心细如微尘,隐隐察觉到了范仲秋此来必是有要事,也不去计较:“范小先生来,必是有要事吧?是阿玛来信了么?”
“哦!”范仲秋顺着他的话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先递给绎儿,“王爷的确有信来,不过,微臣来此,是奉皇上之命召侧福晋进宫。”
绎儿眉头一拧,下意识地将唇抿得更紧,接过信却无有拆封的意思。
此时宣她进宫必不是闲扯家常,毕竟皇太极日理万机,家常里短怕是吊不起他什么兴趣的。眼下,松锦之战已经到了扫尾之时,这么关键的节骨眼上见她,答案只有一个:招降祖大寿。
“只召见我一人么?”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她不得不开口探问。
“还有祖章京。”范仲秋会意的应道,“不过,微臣过来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绎儿沉了口呼吸,抽回原由雁奴扶着的手,整理罢心情道:“走吧。”
扬鞭纵马出了梅林,面对辽阔的雪原,绎儿不自觉的放快了速度。好久没有这样畅快的驰骋了,耳边呼呼的风声和掠过的景致让她想起崇祯二年的那次进京。过往的一切,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一下子又浮现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刻骨铭心。
野战争锋,马颈相交,刀口剑锋上滚落的人头,四溅的鲜血,背依城墙的生死搏杀,绝望、悲愤、伤痛、拼死在她的生命里早已烙下了永恒的痛。
她可以想象松锦前线的惨烈,可以想象困守孤城的祖大寿的心情。不知为什么,她不愿再看到若干年前大凌河和永平四郡的复辙重演,那满地焦土,交错的尸骨堆中一只只野狗大脍垛颐,活着的人形同骷髅,绿莹莹的眼神好象阴魂……早一天结束这场战争,或许对这些鲜活的生命才是解脱。
“侧福晋的马术果然是出类拔萃的,微臣自愧不如。”范仲秋大约看出了她的忡忡心事,于是打岔道。
绎儿微然笑着,放慢了速度:“范大人莫要取笑我了,我早已荒废了弓马,当不得翘楚。”
“若是此番能去锦州,恐怕有重新拾起来的机会。”
“是么?”绎儿远眺前方,心思却放在身畔,“这么说,皇上要派我和哥哥去锦州前线。”
范仲秋并不明确应承,只是抿唇笑道:“侧福晋冰雪聪明,心里怕早有答案了吧。”
偌大的皇宫里,几条干净的御道笔直交错的延伸开去,连接着每一个殿宇楼台。北风在这宽敞的地方厮无忌惮的吹着,逼人的寒气迫使绎儿不得不裹紧了狐裘的端罩,跟着小太监一路往关雎宫去。
据传闻,自打宸妃病故后,皇太极时常独自在关雎宫过夜。这次在关雎宫召见,看来是证明了传闻的真实。
宸妃海兰珠听说是永福宫庄妃的姐姐,晚于庄妃嫁给皇太极。按说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已非豆蔻妙龄,很难唤起男人的宠爱,可她偏就是以这样的年华宠冠后宫。论容颜,她只是略比庄妃清秀,论机敏,也远不如她妹妹。绎儿实在想不出她宠冠后宫,死后还要占据皇太极内心全部的理由。
然而,当绎儿迈入关雎宫后,周围充斥的气息给了她答案。
她扶着殿门小心翼翼地跨进门槛,便看见了窗畔一束阳光下与往日大相径庭的剪影。
“进来吧。”那个剪影听见动静转过脸来。
绎儿紧走几步,恭敬地跪了下来:“奴婢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皇太极示意她,“坐吧。”
“奴婢不敢。”绎儿缓缓起身,退到一边垂手立着。
“在关雎宫就不必拘礼了,就是海兰珠在也是一样不讲究。”皇太极全然没有平日里众人面前的威严感,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长辈,“宫里太多的讲究,使得人和人之间都生分了。既然在这里召见你,咱们就按照关雎宫的习惯,彼此坦诚相对吧。”
“奴婢惶恐,皇上有什么要吩咐的,只管分派。”绎儿沉着以对。
“朕找你来,的确是有事想听听你的想法。”皇太极点点头,切入正题,“目前的战势,相信豪格的信里应该也提到,你应该都清楚吧?”
“王爷的信,奴婢一直都没有看,所以,并不了解前线的情形。”绎儿谨慎的对应道。
“你没有看?”皇太极似乎很是不解,“你一封也没有看么?”
“是的。”绎儿淡淡的答道,“奴婢只打开过第一封,之后的全都洠г倏础!
“为何?”
“因为奴婢不想知道有关故国任何人伤亡的消息,奴婢没有这个勇气面对。”绎儿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刺痛,“实事上,奴婢经历过战场,单靠想象就可以了解现在的境况。”
“那好,既然你可以想象到,朕也就直言不讳了。”皇太极沉吟了一番,开口道,“锦州已经弹尽粮绝,洪承畴的大军已经溃败退守松山,关外的锦州和松山都是孤城一座,朕业已让豪格派人去锦州见你的伯父,希望他归降。”
“皇上不计前嫌愿意收服家伯父,的确是祖家的福气,于锦州的百姓,也未尝不是件幸事。”绎儿娓娓而言。
皇太极喜出望外:“如此说,你也认为朕可以收服祖总兵为股肱了?”
“可以。”绎儿答的更是干脆。
“哦?”
“松山溃围,关外的明军已经没有了任何东山再起的能力,换言之,大明在关外的局势已定。”绎儿并没有避讳的意思,坦然直面,“家伯父经历这十多年来内部的纷争,早已看清了末路所在,只是他不甘心又不能不接受。此时此刻,他深处重重矛盾之中,难以自持,如果皇上向他伸出手,护佑一城百姓的安危,对他而言是一线曙光。”
“你想不想去锦州?”皇太极背着手站起身,踱了两步,定神看她,“亲自去迎接你伯父和父亲。”
绎儿少有的正视相对:“皇上是要奴婢劝降伯父和父亲么?”
皇太极微然一笑,倒是欣赏她的直率:“你是我大清对祖总兵和关宁铁骑的最大诚意。”
“奴婢愿意去锦州,但是从奴婢口中决不会牵涉到半个降字。奴婢背叛了作为大明子民的血统,再不想背叛大明的万里河山。因为督师在日告诉过奴婢,一寸山河一寸血,家国寸土不能相让。”绎儿的眉宇间尽是平静,可语气中却透出决绝,“奴婢此去,是为锦州百姓,是为了辽东的无数生灵。奴婢只求皇上能宽待无辜百姓,还有伤重的明军将士,毕竟,皇上两代兴起的兵祸已经祸及关外数十年,上天有好生之德,两军交战本是不得已。”
皇太极的眸子里依稀显露出藏不住的惊讶,面前这个女人的一番言辞,让他由衷的感叹,一时不知该用何等言辞来回应,只得长叹了一声:“你应该感到幸运,因为你是个女人。”
绎儿一福:“奴婢谢过皇上的宽容,容奴婢放肆。”
“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和你哥哥一同启程。”皇太极从书案上取过一纸手谕,“朕已经颁旨给范侍卫了,他会护佑你前去锦州。”
“奴婢领旨。”绎儿行过礼,双手接过手谕,“奴婢跪安了。”
“平身吧。”皇太极又扶着桌案坐下来,冲她温言道,“朕会在盛京等你们的好消息。”
也许这一切都被绎儿所料中,锦州城中祖大寿的须发已经白了大半,何洛会送来的三封信叠在手中,微微的因为手的颤抖而发出声音。
“爷爷,我们怎么打算?还是先看看信上说的什么吧。”祖克勇一心想看祖泽润信上写的什么。
祖大寿并不回答,起身放下了书信,兀自转出了大厅。
黑红惨淡的苍穹,没有众星环绕,也没有明月如钩。他一个人略略佝偻着背,扶着城垛上红夷大炮的炮身,眼神游走过黑洞洞伸出城垛的炮口,凝神在远处灯火通明的敌军大营的某一点灯光。
二月的天气了,在这城头上寒气凌人,疾风更是足以将人吹倒。以他残存的魁梧身躯当然不会被风吹倒,可是,曾经有过的高大背影已经佝偻,十年如此的疾风把原先的一条铮铮汉子给打磨掏空了。心倒了,意志倒了,残存的蝉蜕也飘摇难定了。
抚摸红夷大炮的手指尖突然触到了一丝冰凉,一丝不同于炮身的冰凉。那一刻,冰凉滑落了,他才发觉是眼泪,纵横的眼泪已经爬满了整个脸。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他——一个两军闻名的铁血汉子。
他不用在记忆里搜索流泪的历史,便可以清晰的记得:崇祯二年出奔辽东接到袁崇焕不计过往只为国家的手书时,他平生第一次流泪,热泪;崇祯四年,诈降清军手刃何可纲的锥心断臂之痛,让他平生第二次流泪,这泪苦涩难当;崇祯十年,清军三路进犯,孙承宗一家以身殉国的消息传来,痛彻于骨,这泪居然没有了。今日,锦州城头之上,他又一次当风殒泪,泪水里居然没有了温度,因为他的心死了,如同槁木。
他相信,此时的他便是那日遵化城外赵率教那样万箭穿心也不会痛苦,这身躯怕早已不是他的了。
这样的夜晚,他突然明白了,程本直殉道的执着所在,因为“知其不可而为”已经失去了支撑他的力量。
他听见了,内心深处纤弱的意志最终被摧毁的轰然。
他动了动肌肉松弛的嘴唇,却又将这句话哽咽在了喉咙口,于是抬起头,仰面向天,望着那似乎不会再有黎明的黑夜,喃喃的,默默的在心里念出来:“督师,孙大人,我尽力了,可惜,时不予我……无力回天了……”
乱雪飘零,席卷着整个断壁残垣的黑暗身影,熄灭了几点星星之火,而后咆哮着掀翻了一切阻碍它肆虐的障碍,仿若要将这世界吞没了一般。
松山城头上,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狂奔着,似是发泄这天底下最大的委屈。飞雪的紫光不时照亮她伏泣于城垛上的瑟瑟身影,如鬼魅一般带着凄凄幽幽的呜咽不绝于耳。
飞雪覆盖了她的全身上下,融化的雪水湿漉漉的将青丝一绺绺的熨贴在她苍白的脸颊,水流顺着它们成了蜿蜒的小溪流,最终交汇在她瘦削的下巴上。
她紧闭着眼睛,甚至是狠狠的,可是任凭她再如何使劲,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