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放风时穿着那件衣服进入厕所、后来轮到11号放风时,再从厕所的一个隐蔽处把那件衣服找出来穿上,不动声色。放风结束时,借衣行动宣告完成。
开庭那天,刘军还要用一个老犯人走时丢弃的旧牙刷,帮陈济仓或张新良“梳”头发呢。在对开庭的漫长期盼中,囚室发明了“影子法院”。每个囚犯,在经过法院的法定审判之前,都要先在“影子法院”过一次堂。
当时关押于这家看守所的囚犯们,他们发明“影子法院”时依赖的资源有限。他们未曾见过司法改革之后的法庭审判。国徽高悬,法官身着黑袍出场,审判长手里甚至还有一个榔头,囚犯戴着制造工艺精良的手铐,坐在木栏围着的被告人作座位上,像演电视剧一样呵。他们只见过“土法庭”的老式审判。
那是在某个中学的土操场上,照例有一个主席台,台上就坐着头戴大沿帽的法官,背后还列坐着一排当地的党政干部以壮声势。
“把被告人押上来!”
法官一声大喝,两个斜挎长枪的解放军战士或武警战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木牌的罪犯上来了。战士从两侧各抓住罪犯向后反绑着的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压着罪犯的脑袋,那罪犯就被压得拱起脊背低垂着头。这是在向人民低头认罪。
法官念到罪犯姓名,战士就揪着衣领或头发,把罪犯脑袋拎起,让台下的人民看清他的面目。旋即又压下去,脑袋照例低垂到离地不远处,直到审判结束,不许他抬头,也不许乱看。法官的《判决书》一般要用到这样的词:“目无党纪国法”、“光天化日之下”、“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等等,然后宣布“现依法判决如下……”
设在囚室中的“影子法院”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后文革模式”。人员分工中有一名“法官”,两名负责反绑“罪犯”的“战士”,一名“公诉人”,一名“辩护人”,当然少不了一名
“罪犯”,最少也需六人参与。其他囚犯就以“人民”的身份坐在水泥地板上旁听“影子法院”的公审活动。
田金占最初向我介绍“影子法院”时,是这样说的:“你说奇怪不奇怪?号子里的审判比法院的还准!”他举的例子是,曾有两个案件,号子判的刑期与法院判的不相符,经过上诉改判,刑期最后与号子当初所判完全一致!我进号子后提出“司法改革”:凡未正式逮捕的犯人,“影子法院”不应“审判”。张新良同意了,因此,我与刘阳明终于逃脱了“影子法院”的审判。但这对刘阳明是一种残忍——他无法参与号子的活动,而且不知罪当何罚,就一直在无始无终的黑暗中等待。我虽然未以“罪犯”身份被审判,但经常被“法官”指定为“辩护人”出庭,参与“影子法院”的诉讼活动,从中得到不少乐趣。
“影子法院”的审判结果出来后,全体成员就急切地等待人民法院的正式审判,看结果是否一致。
对“影子法院”来说,人民法院的审判是“二审”,决定着“影子法院”是否又办了错案。我在出庭辩护中,多作无罪辩护,于是我的意见多数“未被法院采纳”。对囚犯来说,“影子法院”的审判,是提前到来的“开庭”,也是提前实现的心愿。这当然又是一个节日了。开庭时间照例很长,“公诉人”要详细盘问“罪犯”的犯罪过程,这需要很多时间。而我们正需要很多事情来“消费掉”这些时间。
千万不要以为“影子法院”案件积压如山工作繁忙,天天可以开庭。囚室里就十几个囚犯,有的已审过了,而且有些人民法院“二审”都已经审过了。“开庭”必须等待机会,象关双喜的入号就是机会。我们和他一样,都急切地等待他的逮捕令呢。
如果能以“人民”的名义,天天旁听囚室公审,刘阳明也不至于突然情绪失控,引发整个监狱的哭声了。
我以为,刘的那次情绪失控,是他觉得与其他囚犯的“外交关系”有所改善之后,才“敢”失控的。在那之前,他也许早想以哭来发泄一下,但他始终不敢。
另外一件事,就是隔壁12号在“开庭”时出了一件人命案。
那是在我入狱之前的一个多月,隔壁实在无犯人可审了,其中一个姓刘的囚犯主动表示,可以把他再审一次。他以抢劫罪入狱,据说所抢金额,每人平均分赃只有四角。但抢劫罪犯罪构成的客观方面,并不完全以所抢财产多少成立。那天他特意强调,要把所有程序走一遍,以示纪念。因为再过三个月,他刑期将满,就要出狱回家了。
结果在“逮捕”环节出了意外。
囚犯们基本都被拉出去参加过“公捕大会”。主持人宣布将某人逮捕,立即有两个武警从左右挟着那人一溜小跑,到台上亮相,然后把一条大绳架在肩上,拉下来,在左右臂同时缠绕,等缠到手腕处时,绳的两头汇合了,把绳头从背部上拉,穿过横过肩背处的那一段,再向下拉——两只手就从背部拉上去了,人自然就低头弯腰呈虾米状。
精彩处在于,在绳穿过肩膀,即将下拉的一瞬,两个战士手拎绳头,突然各用一只膝盖托着罪犯屁股,把他高高顶起,等他下落时,战士却不松手中的绳子,这样,罪犯就因自己的下坠之力,把自己绑成了虾米。记得小时候在大人带领下观摩过多次这样的“公捕公判”大会,每当这时,台下的人民就响起一片掌声,而且战士谁动作麻利,眨眼间就“逮捕”完了,谁动作生疏,半天还没绑紧,也要被人民议论很久。
我猜想那些战士一定是事先反复演练过的,否则不会在眼花缭乱间完成一次“逮捕”。我也听说在那种逮捕过程中,出过多起事故,都是关于罪犯们手臂的。我也听说过在某日公捕大会前,罪犯家属多方找关系做工作,让战士“逮捕”时,手下留情。隔壁12号“逮捕”刘时,一声大喝,两人把刘押上床,对坐在地面的“人民”一亮相,就手脚麻利反绑起来,当用膝盖把刘高高托起时,手中的绳突然断了,刘从高处一头栽下来倒在地板上不动了。
那根绳子是用破衣服撕成缕搓成的,不够结实。
刘被送出去,再也没见回来。后来12号的全体囚犯都在原罪名上以“故意伤害致死”数罪并罚,加判了刑期。
刘的哥哥是我高中时的同桌。在他高中毕业当兵之前,我曾去过他家一次,他的这个弟弟
当时还不大,他有几个弟弟,一定时其中的某一个。如果他不死,我入狱之后,他也一定能认出他哥哥的这个高中同学。
第十五章:为我创设一个尼采式的独立和自由
如果有人觉得囚室里的日子真的很快乐,那一定是我的文字出了问题。所以当你们和我一起分享这份快乐时,请千万不要忘记,这只是一间十五平米左右的空间,是一个六面体的封闭空间,没有光线当然更不会有阳光,没有流动的空气,而且有13个人要同时在这个空间里生存;你的一切活动仅仅局限于这个空间之内,更为荒唐的是,在这个空间你找不到任何可以干的事,或者说你什么事也不干了;在这个空间的一角,还放着一只开放式的马桶,因生理的原因,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个人叉开双腿站在那里,直说吧,就是撒尿;尿在马桶里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桶里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尿,现在迎接新的同类的到来时,又一起狂欢和沸腾了,于是六面体封闭空间里的空气就内容更加丰富;我也不能免俗,每天也得和盗窃犯或者强奸高龄妇女的强奸犯一样,站在那里撒尿,以便使空气的内容进一步丰富些;而且,这样的空气还得经过十几对肺叶反复循环使用;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管你坐着还是站着,不管你清醒还是在睡梦中也不管你梦见了什么,不管你在囚室的哪一个位置,你始终被这样的空气包围着并用这样的空气维持生命的正常运转;最后,不管在什么时候,你都饥肠辘辘,胃里总有无数只轻柔但很执着的小手,在一刻不停的撕扯你的肠胃的内壁,这让你变得很没出息——你的大脑里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可以吃的东西,这让你很没面子很没自尊,让你觉得自己很下贱!你的每一分钟,都在盼着下一顿饭。包括你刚吃完饭的那段时间在内,只是那时你想的是要是能再吃一点多好。
你的快乐要有的话,就必须能够稳定在上述条件的基础上。
你是一个生命体,你的生命在这个空间里生长着。
在审讯我时,周胜利有时给我带一点吃的,也许是一个油酥饼,也许是他们公安局食堂的一块锅盔,但在这样的食品面前,我就很难把持我的自尊了,我必须费很大的努力才可以掩饰我的贪婪或馋相。我用尽量平静的姿态吃这些东西,以显得自己仍然是一个知识分子。就这也已经可能损害了我的心态,使我不能在面对他们时继续保持居高临下和盛气凌人的心理优势。陈济仓哪怕刚到外边吃了他老婆送来的美食,回到号子在开饭时,他也能照吃不误,仿佛刚才根本就没出去吃过一样。
如果确有什么快乐,那也只能来自我的内心,来自我的心甘情愿心安理得。我内心从来没有那么平静过。今天在网上交流时,还有网友表示,他理解我的遭遇,但劝我不能因为个人恩怨就对我们的现实持坚决的批评立场。他完全理解错了。我正是因为对现实采取坚决的批评立场,才心甘情愿地去坐牢的。我和当局如果有什么恩怨,那“错”的应该是我才对。相反,我甚至还有给当局制造了麻烦的歉意呢。有一次,当我指着鼻子教训了审讯我的人之后,在那次审讯结束,准备把我押回囚室时,我还真心实意地对他们说:对不起,让你们受气了,其实你们不过是在干自己地工作而已;另一次,是在大冷的冬天,当两个从气温摄氏30度的南方来这里审讯我的警察,被冻得鼻涕直流时,我也真心实意地对他们说:对不起了,给你们添麻烦啦。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们怎会遭这份儿罪。他们说没事没事。他们还能说什么!记得我还找他们要了根烟抽,至今还记得那是一支阿诗玛。
也正因此,这样的一间囚室,才不会使我这样的人丧失内心的平静。我已说过,我把这一段时间当作一个很长的假期了。
即便在那个时候,我甚至还可以给当局以同情:瞧,是我对现实的彻底的批判立场和反抗,使他们不得不把我囚禁起来——也只好把我囚禁起来,而且我让他们除过囚禁我之外,再也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对付办法了。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代表当局和我正面接触的那些人,每一次都能感到来自我的居高临下的同情,我显然比他们更加轻松更加优越的心理,也常常使他们不得不回避我正视的目光。
他们也仅仅囚禁了我的身体而已。在释放我的那天下午,当我手拿他们递给我的钢笔,正准备签字时,我朗声告诉他们:我什么也没有改变,而且,你们用监狱改变不了我。说完才签字。只要他们一天不放我,我就不让自己的假期提前结束。
在把我囚入11号监仓的几天之后,我开始坚持每天做操。一个放在囚室不动的身体,不知能放多少年。我必须让我的身体可以放得更长久一些。
这是我自编的一套体操。
首先活动十个手指。左右手同时进行,伸开、握拳,再伸开、再握拳,反复进行,直到手指发热;然后双手十指交叉,让双臂连在一起,作蛇行状的波浪运动,直到双臂发热;这时开始甩手臂,我的习惯是先左臂,再右臂。左臂向前甩十圈,右臂向前甩十圈,左臂向后甩十圈,再右臂向后甩十圈。做完之后,双肩关节也开始发热了;现在开始活动脖子,这个动作有点滑稽,所以看我这么动着脑袋,刘阳明总是发笑;活动完脖子,到扩胸运动,一边在囚室中行走,一边向后张开双臂,挺胸和步行节奏一致,约三十次;现在向下弯腰二十次,坚持一段时间后,我的双掌可以接地;最后是向上踢腿,释放我的时候,我的脚可以踢到肩膀那么高了。踢腿的运动曾中断很长时间,那是因为我小腿上感染湿疹,发炎、化脓,以至整条腿浮肿,甚至不能行走。看着我的小腿烂得一塌糊涂,脓血汇流,卢传胜曾说,腿上的这块肉要整个剜掉才行。陈济仓也说,就是将来好了,腿上的毛肯定也没有了。他们的预言都错了。我后来竟恢复如初,甚至看不出任何曾很恐怖的溃烂过的迹象。这也是个奇迹。说真的,看着像烂泥塘般的小腿,我当时也对我的腿失去信心了。
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没有放弃其他肢体的运动。
我是那个看守所里唯一做操的囚犯。
田金占说,他听老犯人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