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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把手放下了。我对刘军说:“既然关到一个号子了,今后就是朋友,你看这样行不行,让他给表演几个节目,其他的就免了?”
刘军大模大样:“那就看他如何表现了!”
接下来,关双喜、田金占就指导吴民生把“打井”、“老汉抽烟”、“看电视”、“金球接钟”等游戏,演了一遍,新人吴民生的入狱仪式就算过了。这中间,刘军沉不住声,也从观众席
上起来参与游戏取乐,有失“牢头”风度。孩子到底还是孩子。
如果不是我解围,真不知刘军的“牢头”权力怎么行使。但第二天放风时,这个吴民生提马桶还惹出另一段故事,容后专文另表。
11号仍暂时以刘军为“牢头”,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吴民生肯定不甘心居于底层,他每次放风时照提马桶,一个星期后因为没有新人关进来,只好仍由他提,但他在空闲时间里,敢大方的坐在我身边或刘军身边,参与大家的谈笑。从他入狱的表现上,你们也知道他是一个开朗,甚至还有幽默感的人。比如打纸牌,想要的那张牌揭到手时,他就怕床大叫一声:“天不灭吴!”我知道原典应出自三国演义,是“天不灭曹”,经他活用,总引得我发出笑声。吴民生这种性格,确实对他在囚室中的地位有所改变。因为他是一个强奸犯,凡强奸犯在狱中,总是要被打入底层受尽折磨的。他买了一台电影放映机,轮番在县城周围山区的乡镇“送电影下乡”,每到一个村镇,与村委会接洽后,村委会出十元钱,全村人就可看一场露天电影。这一日在离县城百里之外的一个山村,和村委们喝过酒,电影开映前,他乘着酒兴溜进一户人家里强奸未遂。他的案子最令人吃惊之处在于,他企图强奸的对象是70多岁的一位老太太!开始时,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强奸70多岁的老人?他破罐子破摔地说:“老比有韧劲儿!”后来相处日久,他告诉我,他是冤枉的。电影临开场前,他看见屋里床上睡一个人,就说“看电影啦看电影啦”,说着就伸手拉那人,被子揭掉才知道那人没穿衣服,并是一个哑巴老太。他说他喝了酒,看不清那人,也不知为什么老太会掉在地上,并导致腿骨骨折。后来他就被暴打一顿,当场扭送到派出所。据说真实的情况是,他的目标是那老太的儿媳妇,但他跑错房间,酒醉之中又弄错对象。因这涉及他犯罪成立的关键情节,所以他在讲他的犯罪过程时回避了这一点。因为他入狱时11号囚室是刘军这个“过渡性”的“牢头”,所以他算是比较走运的。春节前的一天,9号囚室发生了一次激烈打斗。其结果是9号的叶振仓被调到11号来了,与此同时,我们11号的田金占被交换到了9号。因叶、田两人同属一个犯罪团伙,必须隔离囚禁。正是叶振仓的到来,打破了11号囚室的权力平衡。
在田金占等人的抢劫团伙中,付海滨是首犯,依次往下是叶振仓、詹老五、周春林等人,田金占排在最后。这一案的成员分别在各个囚室称王称霸,除过田金占,其余都是各囚室的“牢头”。田金占入11号时,因为“牢头”是张新良,他没有机会坐大。叶振仓现在以9号囚室的“牢头”之尊到了11号囚室,他当然希望自己“平级调动”。
叶振仓到后,第一个向我示好。他问我睡在哪里,表示他要挨着我睡。因我单人睡在东头墙边,他就与另一人合睡在第二的位置,紧挨着我,并且脑袋在我这一头。我充分感觉到了叶对我的友好。他们抢劫团伙的首领付海滨虽关在7号,但对我一直很尊敬,经常隔着风门和我说话,放风时虽不能到一起,但并不妨碍彼此开开玩笑。时间一久,仿佛我和付海滨很有些交情。也许正因此,他们这一案的其他成员对我也一直友好。叶振仓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一段时间相处,我发现叶振仓是一个诚恳而且正直的人。凡抢劫团伙,其成员身上一般都有义气、豪爽的品质,否则他们也不会凭哥们儿义气结成团伙。我对叶振仓也有了好感。在这一段时间,虽然未经过法定暴力征服程序“竞选”出新的“牢头”,但刘军这个过渡性的“牢头”已提前“逊位”了。打扑克时,叶振仓提出他和我一家,刘军只好和吴民生一家,其他人只能在边上围着干看,有资格打扑克牌的这四个人中,将要产生一个新的、正式的“牢头”。叶振仓虽然是9号的“牢头”,但到了11号,也要经过正当程序“竞选”,才能正式出任“牢头”。
“竞选”在一个傍晚突然发生了!
正在打扑克时,叶振仓因为不满吴民生出牌,突然就指着吴民生的鼻子臭骂起来。吴当然不甘示弱,两个人立时就站在床上拳与掌互相往来。经过我的劝解,两人骂骂咧咧平静下来。这算是一次“热身”,双方都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实力,并观察一下各自的群众基础。两个人刚跳起来,刘军就吓得扔掉手中的牌,躲得远远的,这说明他根本就没有胆量与叶、吴两人去“竞争”11号囚室的“牢头”宝座。
第三天的晚上,吴民生不知因什么事,又和叶振仓争吵起来。叶振仓一个翻身,跳到了地板上,叫吴民生下来。吴也跳到了地上。
我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一场决斗不可避免了。我取下眼镜递给关双喜,说:“保护好我的眼镜”,又指挥刘阳明:“赶快把饭碗挪开!”于是刘阳明、仇小汉等人手脚麻利地把饭碗挪到床底下,并躺在床口地上挡住那摞饭碗。保护饭碗固然重要,但主要的目的,是不能让他们用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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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决斗的武器,一只大瓷碗砸在脑袋上,是会弄出人命的;就是他们用饭碗互相对扔,也会误伤他人的。
叶、吴二人已经扭打在一起了。
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一声不敢吭。只有我出面“维和”了。这也是我把眼镜交给关双喜的原因。我拼命挤入他们之间。企图把他们分开。但我把他推开一点,他们立即又重新纠缠在一起,一会儿在地上,一会跳到床上。其间在我把吴民生拉开时,叶振仓趁吴的手臂被我控制的瞬间,给吴的脸上狠狠来了两记直拳。晚上睡觉时,叶在我的耳边悄悄说:“你的架拉得很好。”两个人打得精疲力竭时,才终于被我拉开。
一场战斗下来,吴民生被叶振仓打败。
吴民生的青紫眼圈儿一个多月后才逐渐消失。叶振仓的眉毛处也被吴民生打破,但他凭借这次决斗,正式坐到了11号囚室“牢头”的位置。
需要说明的是,他们的这次决斗,基本上是默默进行的,并未惊动管教干部。别的号子里打架时,总是弄得地动山摇,光囚犯们疯狂喊声就有点足球场看台上的味道,而且他们总是集体性的打斗,除过爬在门缝喊报告的人,其他人都要参与的。我们三天两头就会被某个号子里的打斗声惊动。
第二天吴民生提马桶时,王胡子问:“你这黑眼圈儿是咋回事?”聪明的吴民生说:“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王胡子当然不信,又转身问我:“你说这是咋回事?”我笑而不答。王胡子只好继续催吴民生:“说实话!说实话!”吴坚持是自己摔了跤。王见问不出来,只好说:“狗日的!挨了打还装好人,你咋不说这是你化的妆哩!”
此事于是不了了之。但吴民生的聪明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一口咬定是自己摔跤,等于包庇了叶振仓,使叶逃过了一场惩罚,至少逃过了戴十五天脚镣的折磨。不久之后,叶振仓果然指定其他人负责提马桶。吴民生虽在“牢头”竞争中失败,但他的处事方式同时赢得了对手的尊敬,使他未曾沦入底层。
我说吴聪明,是因为叶的同案分布在各个囚室,并都是各室“牢头”,如果他向管教说出了打架的真相,他和叶很有可能被同时惩罚,但一旦给他调号,不管到了哪个号子,他都会遭受无休止的欺悔,使他永无出头之日。他以现在这种“敢做敢当”的方式,避免了他的灾难,也为自己的败落争回了面子。
狱中狱外,人的生存之道其实是相同的。
此后我在狱中还亲历过三次“监霸”争夺战,一次比一次激烈。
第二十二章:我在监狱中的第二个遗憾
在我请求与即将绑赴刑场的死囚刘双喜同室关押被管教拒绝时,我说这是我的遗憾之一。确实,能与一个将被执行枪决的杀人犯在最后的日子里朝夕相处,肯定是极为难得的人生经历。但我还有另外一件遗憾。
农历新年前夕,郭铁汉突然对我和刘军说:“你们让大家把卫生搞干净,快要过年了。”刘军说:“是!坚决完成任务!”
囚室本来就一尘不染,犯人的鼻涕结痂都是透明的,放屁也没有臭味儿,因为监狱不存在消化不良现象。所谓搞卫生,就是把水泥地面再用抹布擦一遍,但这一次刘军特别卖劲儿,又让刘阳明等人在第二天放风时备好清水,用抹布把四周墙壁也洗得干干净净。吃过第一顿饭,刘军开始不安分了。他说:“快要过年了,瞧咱们这是什么日子,家里什么年货也没有,墙上连一张年画也没有。”我说:“照你这么说的话,咱这个家里少的东西就太多了!”刘军兴奋起来,说:“对对,这边靠墙少一个电视机,这边呢,少一条沙发;中间需要一张饭桌……”他可能按照他家里的陈设,在为11号囚室作规划。这可怜的初中生,一定是在春节临近时想家了,想父母了。
在这一天,大家被刘军调动起想象力,用语言把11号囚室布置成了一个琳琅满目、丰富多彩的“家”,就只等春节来临了!虽然“家”是虚拟的,但期盼春节的心情是真真切切的。傍晚放风时,郭铁汉突然拿着一张大纸贴在东墙上。这是一张《监室规则》,共30多条。贴完,郭铁汉宣布:“每个人都把它给我背熟!如果背不出来,有你们的好果子吃!”刘军的情绪大受刺激。他说:“人家过年时贴年画儿,咱们贴了一张这!真是倒霉!”
我说:“没事儿,找机会撕掉就行了。”
听我这么一说,刘军立即就要动手。我赶急劝住:“不是说等机会嘛,你急什么!”他问我什么机会,我说你等着就是了。11号没有一个人去背诵。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11号囚室的门打开,把一个才关了二十多天的囚犯释放了。这个人住在贺村,叫贺什么,名字我已不记得了,犯什么事儿我也不记得了,好象是与邻居打架时伤害了对方。第二天早晨,在等待放风的前夕,我说:“现在可以把《监室规则》撕掉了。”刘军走过来比划几下,倒底没敢动手。我走过去,用手捏住边沿,吱啦一声撕掉一条,扔在地上,说:“是贺村那个人撕掉的!”
听我这么一说,刘军明白了,马上冲过去,也撕下一条儿,特别解恨的样子。我和刘军撕过之后,其他人也来了精神,你一下我一下,很快就把一大张《监室规则》撕成碎片,扔在地上了。只是不管是谁,每撕一下都学着我的样子说:“是贺村那人撕的!”其他人就咧开嘴巴大笑。浆糊粘得特别紧的地方,在墙上还残留着一些痕迹,刘阳明就用抹布沾水去擦,不一会儿,也擦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未贴过什么《监室规则》一样。
轮到11号放风时,那团纸屑被关双喜捏在手心丢进大便槽了,那盆水被刘阳明一出门就倒进排水沟了。《监室规则》就这样被我们毁尸灭迹消灭得无影无踪。
11号囚室的全体囚徒都尽量压抑自己兴奋的心情,生怕露出什么马脚。
我当然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过这件事的象征意义。其他人都很兴奋,但他们不知为什么兴奋。我在决定撕它之前就明白为什么要撕,并知道撕掉之后的效果。这种反抗哪怕是象征性的,我认为也是必要的。囚徒们的兴奋,证实了我的分析。这种把《监室规则》“全部、干净、彻底”撕掉的行为艺术,给了囚徒们干涸的心灵注入了难得的精神力量。打架、唱歌、偷开风门、偷带香烟入囚室、搓火、包括弄坏灯泡等等,都是单项反抗行为,但撕掉《监室规则》是心理上的一次成功的“集体越狱”,虽然它只是象征性的。因为破坏的对象是《监室规则》,并且成功破坏了,它带给囚徒们的成就感无与伦比!
在此后的日子里,只要想到除过11号囚室,其他每个囚室的相同位置,都有一张威严的《监室规则》,我们就忍不住兴奋——仿佛在整座监狱,只有11号是自由的。刘军经常对着那面墙壁说:“咱们这里没有《监室规则》,哈哈!”
当然,这种感觉也是我所需要的,虽然我能够进行理性思维。
这就是我为什么精心策划,耐心等待,并第一个带头撕掉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