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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之间没有永恒不变的情感。詹老五说,我结婚时和我老婆谁不认识谁,后来在被子窝里闷头日了几回,感情就有了,日得越多,感情越深,相反,你看我和淡麦玲当初感情多深,但一旦离开了,不日了,就比是比来蛋是蛋,比不认蛋,蛋不认比,互不相干啦。结婚的第二年,我曾经从西安跑回来找她,她从我身边走过去,就像没有看见一样,你说伤心不伤心?我当初为了她命都可以豁出去,但最后她对我照眼不看,好像从不认识,好像从来没日过……
仿佛为了印证詹老五的话,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们正在百无聊赖的打发监狱那一滩死水一样腐烂发臭、波澜不兴的时光,詹老五忽然像发疯一样,从床上跳下来,一个箭步冲到门后,众人吓一大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又像猴子一样,从门后哧溜一声窜上墙,把身子横在屋檐下的小气窗上了。在此之前,我在囚室生活这么久,还没有注意到人可以上到那里。我们全部在大通铺上站直身子,也从气窗向外窥探。其他人说,对面儿,在县城中环城路的农机公司五楼顶上,有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是詹老五的老婆。这时詹老五也在对外喊话,问咱孩子好吗?你还好吗?妈每月给你和孩子钱吗?有人欺负你吗?监狱外边,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凄婉的女人声音隐约传来,我们根本听不清说什么,但詹老五却听得清楚,并且进行热烈对话。知道是他们夫妻对话后,我们不觉之中被感动了,被这跨越监狱高墙进行的对话震慑住了,大家不约而同的屏息静气,生怕弄出响动干扰他们。要知道,能够跨越监狱高墙,以自己纯朴的方式直接抵达黑暗囚室的爱情,具有一种天然的高贵品质,具有永恒的光芒,它可以超越法律与道德、超越物质与理性,超越生与死,甚至超越爱情本身。这样简单而伟大的爱情,世界上到底能有多少?我为自己有幸在一间黑暗的囚室里,真切见证这种能够直接抵达监狱深处的爱情而欣慰。詹老五夫妻之间跨越高墙的情话说得正热烈时,哨楼上的武警高声叫骂了,紧接着,一阵砖头石块就披头盖脑砸下来,只听詹老五在砖石的劈啪咚咣声中大声喊:没事尽量不要出门,免得受人欺负,把咱孩子看好……说着就从窗上跳下来了。
我看见他的眼睛在流泪。
后来,他拉我站在床上,指点我踮着脚尖从气窗向外看,给我介绍他老婆的模样。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
就在这样的时光中,我不知不觉迎来了自己监狱岁月的尾声。当然,我自己是无法预先知道的,在我的面前,监狱始终像一条黑暗的没有尽头的隧道。但这条黑暗的隧道有一天在我面前突然就结束了,甚至让我感到意外。
第三十四章:铁打的监狱流水的囚犯
在出狱前夕,我又一次被突然调号子,这次是集体调号,12号的囚犯被换到11号,而11号的囚犯全部被换到了15号囚室,15号也就是北边这排监室最西边的那间,在最靠近哨楼的位置,曾经用来单独关押过一个女犯。我没有随12号的全体囚犯重回11号,相反,我被单独提出来,关进了15号,大概因为我曾经长期关押在11号吧。这样以来,我又和原来同室关押的那批难友再次相聚了,刘军、刘阳明、仇小汉、关双喜、林元旦、张四喜、林诒军……看把我转回他们中间,他们欢呼起来,我自己能与这一群老难友再次相处,也觉得十分意外,自然欢天喜地,当天就有说不完的话,虽然分别期间仅一墙之隔,但却远若重山。记得我在12号囚室关押期间,有一次放风时从11号门外路过,看着紧紧关闭的铁门,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难道这里边就是我曾经生活了大半年之久的地方?难道就是我熟悉任何一个缝隙、地板上的任何一种花纹、墙壁上的任何一处痕迹的那间囚室吗?我在里边生活了那么多日日夜夜,但现在却觉得是那样遥远、那样陌生、那样神秘、那样不真实。我明白这种感觉来自观察的角度,原来我是在完全封闭的状态下在里边熟悉它,但很少有机会同时从外边观察,现在我置身囚室之外,在铁门紧锁时从外边观察,我可以让自己置身事外,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轻松打量它,因而觉得陌生。我知道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关押着一群我十分熟悉、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人。这回15号的牢头已经是周春林了,一个身体魁梧、圆脸大眼的小伙子,他是田金占那一案的首犯之一。我猜想这次集体调号,是预防囚犯集体越狱的措施之一。把同一批囚犯长期关押在同一间囚室,他们就有机会熟悉室内环境、地形、构造,这为他们挖洞、掘地、掏墙、扒房等提供了可能。隔一段时间来一次突然大换班,从客观上杜绝了犯人集体实施越狱计划的机会,如果有这样的隐蔽行动,也会在集体换号子不久暴露出来。如11号有一个挖了半拉子的地洞,12号的囚犯进去后就会发现,就可以报告管教;相反,如果15号囚室原来藏有违反监规的物品,11号这批囚犯进去后发现了,也会及时报告管教的。
有一年深冬,北风呼啸了一整夜,天亮起来,听到大人们在交头接耳议论什么事情,气氛十分神秘。我当时我还在县中学读书,在上学路上经过打听,才知道昨天夜里监狱的犯人集体越狱了,据说是一帮生得绿眼红毛、豁牙裂嘴的怪物,他们见人就杀、见物就抢、穷凶极恶,全县人民连夜紧急动员,向四面八方追捕逃犯。听了这样的议论,我背上传来一阵阵冷梭梭的凉风,一边向学校走一边东张西望,好像路旁随时会跳出一伙西游记里的妖怪来。几天后,听说逃犯终于被抓住了,人们惶恐不安的心才平静下来。
对监狱充满好奇的我,十分幸运的进入监狱后,终于有机会躺在水泥、金属和木材修筑、坚固得像一口棺材一样的囚室,仔细观察、欣赏监狱的坚固、结实和封闭,我打量着囚室坚固的水泥地面、墙壁和铁板覆盖着木头的屋顶,金属包裹、铁锁紧扣的门,想到囚室外还有回字形的、高达数丈的大墙、墙上还有高压电网,监狱大门上的哨楼、哨兵和月光下寒冷的刺刀,我实在无法想象越狱怎么才能成为可能。别的不说,仅仅囚室之内,在十几双目光的日夜监视下,你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单独实施越狱计划?工具从何而来?监狱连鞋带、裤带、领口挂钩都全部收走,双手如何战胜水泥、金属?如果集体行动,又如何一个一个串通?各人刑期长短不一、犯罪性质不同、囚禁心态复杂,怎能保证思想、行动的统一?如何确保其中没有人偷偷告密?如果越狱,只有外边的人用坦克把监狱的大墙突然撞出一个大洞,再接着把囚室撞倒,把你从残垣断壁中一把抓出去逃之夭夭,或者从监狱内部集体行动劫持管教和武警,从大门公开冲出去。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多年前这个监狱发生的那次越狱事件,向其他人一打听,原来他们都知道这件事。他们说咋能不知道?这家监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如果不知道,那不是白坐一回牢啦?虽说铁打的监狱流水的囚犯,囚犯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不是像农民收庄稼一样,一次齐茬换完,所以那次越狱事件,就在新老囚犯们口耳相传中把细节保留下来了。那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春节快到了,一个囚犯想自己的亲人,呜呜咽咽哭了,其他囚犯自然也有妻子、儿女、父母,也跟着哭了。共同的哭声把他们团结成一个集体,形成了统一的行动计划。他们架起人梯,把屋顶挖出一个窟窿,再用人梯把前边的人一个一个送上房顶,前边的人又用棉被撕烂搓成的绳子,把最后的人吊上来;凭借探照灯间歇中的黑暗,他们成功从囚室屋顶来到地面,先用绳子把前边的人从后屋檐一个一个放下去,再集体用手臂接住最后一个跳下来的人,现在他们面临的最后一道关口,就是监狱的高墙了;他们依然用人梯把第一个人架上去,把棉被搭在铁丝网上,然后,前边绳拉,后边手推,最后,他们再抓着绳子溜下去。就在他们翻越高墙时,站岗的军人突然发现了异常情况,一时间警报大作,灯光雪亮,两个没来得及爬上墙的,当场被抓,最惨的是高墙上的两个,一个摔断了左腿,一个摔断了腰,两人永久残废,实际逃走的仅有5个囚犯。因为越狱,9个囚犯后来都被加罪处罚,吃到了自己酿就的苦酒。
记得在我更小的时候,经常看见那道监狱高墙,公路外边是一片麦田,麦田那边就是监狱,高墙是用黄土筑起来的,外边抹了一层黄土,十分光滑美观,墙头是防水瓦顶,墙上用白石灰水写着八个特别大的字:“路线是纲,纲举目张”,那是我至今为止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字,字的每个笔画,就像一条公路一样,可以把汽车从笔画上开过去,大家由此可以想象那道墙有多高!现在,公安局新建的大楼就坐落在公路和高墙之间原来的那片麦田里,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从公路上无法直接看见它了。不知是借那次越狱事件还是后来的经济改革成果,促使有关部门拆除了道20世纪50年代修筑的土墙,重新修建了一道更高、更坚固的青色砖墙,换掉了高墙的瓦顶,把普通的铁丝网也换成了日夜通电的高压电网,与此同时监狱里的监舍也重新修筑,在屋顶加了一层钢板,从而确保后来的犯人再也不能用相同的方法从同一家监狱越狱脱逃。作为这个监狱后来的囚犯之一,我在监狱期间,脑海中从未闪过越狱的念头,甚至我希望自己被关押得更长久一些,因为我坚信坐牢与中国人的自由直接相关,坐牢的人越多,中国人离自由的距离就越近;不再惧怕监狱的人越多,中国人得到自由的机会就越大;只有在监狱再也无法使人们感到恐惧、再也无法使人们屈服时,只有知识分子以自己的慷慨赴狱,把监狱变为不是惩罚罪恶的场所而是反抗罪恶的场所时,只有中国知识分子在内心确信中,把坐牢当作最高奖赏、最高享受和最高荣誉而不是一种拙劣的惩罚时,只有当一个知识分子光荣入狱、更多的清醒者就迫切等待自己也光荣入狱的时刻来临而不是莫名恐惧、竟相逃避甚至互相推委时,中国人才能真正获得希望!我甚至固执的认为,在中国,作为一个清醒、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被抓进监狱就是必然的命运,否则就一定是在罪恶面前有意沉默、有意回避和暗中屈服;监狱,也只有监狱才能洗刷一个知识分子在专制面前表现出的懦弱、恐惧、麻木、选择性沉默或精明算计而蒙受的层层羞耻,才能与专制罪恶保持起码的距离。也因此,“爱狱如家”才是我的日常生活,它不是一句简单的语言,不是艺术化的口号,不是自我标榜、自我伪饰或自我麻醉,我要把监狱当作生活的常态而不是偶然经历或临时场所,我要把监狱里的生活当作人生的正面形态,相反,我要把监狱外的生活当作简短的放风时间。
就这样,我在监狱平静的庆祝了1990年春节,从囚室的门缝中听到了午夜四起的鞭炮声,甚至从囚室门缝中嗅到了浓郁的硫磺气味,我在心中默默为父亲祝福,想象着他在除夕之夜的心境,为自己带给他和家人的无端痛苦而深深自责,希望他平静的度过同时经历了妻子去世、长子入狱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在满城的鞭炮声中感受和体验着中国人那浅薄、纯朴和容易满足的节日快乐,既为之心酸也为之心动。
我在日复一日的岁月中思考、写作、读书,享受难得的平静、安逸和一种必不可少的孤独,我写了总题为〈纯风景〉的系列散文,其中〈用雪花装饰的季节〉写于1989年12月31日,那天我从门缝中看到雪花在监狱院内自由飞舞,就砰然心动,不觉命笔,草成6000余字,在对冬天的美妙描写中表达了我对生命、自由的狂热,流露了我对生活以一贯之的幽默,使任何一个读过的人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囚徒写于黑暗的囚室之中,被我当作自己整个文学生涯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代表之作,可惜该文后来未经公开发表就已经失传,记得我把从监狱带出来的手稿赠送给我出狱后从远方专程到故乡看望我的朋友了,不知她现在是否还保留着原件。我在春天的草芽从监狱大院的水泥地板裂缝中顽强拱出来时,用张新良走后留下来的刷牙杯子,从院子里移植了一株无名小草,我每天在放风时带它出来和我一同放风、给它浇水、让它呼吸囚室之外自由的空气——哪怕是监狱院子的空气、让它渐渐长高的稚嫩的身子有机会看到天空——哪怕是监狱高墙围出的不完整的天空,晚上我让它在囚室的墙角静静入睡,让我体会一种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