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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玩得累了,他就赶紧替三毛找地方坐。这使得三毛大为快意,觉得蒲海清比哥哥大毛二毛和妹妹嘟嘟要强上一千倍。三毛万分遗憾地对蒲海清说:“你要是我妈妈生的就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天天跟我住在一起了。”
蒲海清连连点头,说:“是呀,我也喜欢你们家。我姆妈说你们家有肉吃。”
常去野地玩耍的小孩,有一个是乙字楼上的沈丁丁。同胖乎乎的三毛比,沈丁丁尤显清秀。三毛同沈丁丁要好是因为沈丁丁也说南京话,两人常常坐在勘测标识的水泥台上,用南京话高声唱道:“上海小瘪三,身穿毛蓝衫,来到南京紫金山,一头栽下山!”
三毛喜欢沈丁丁,却十分讨厌沈丁丁的妈妈,一看见她掉头便跑。雯颖对此十分奇怪,问三毛:“沈妈妈蛮喜欢你的,你为什么跑呢?”
三毛说:“我烦死她了。一看我就说,三毛呀,你吃什么东西吃得这么胖呀?
三毛呀,你一定把哥哥和妹妹的一份全部吃掉了是不是?还揪我的脸。“
雯颖觉得这理由有趣,就告诉了沈丁丁的妈妈。沈丁丁的妈妈亦觉有趣,再见三毛,便又说:“三毛呀,怎么瘦了?是不是妈妈把好东西全给妹妹吃了,没给你吃呀?”
三毛听了更烦,拔腿跑得更远。沈丁丁的妈妈便望着仓惶逃去的三毛哈哈大笑。
沈丁丁的妈妈姓张,叫张雅娟。小小的个子,生得清秀白净。开口即一腔软软的上海普通话,很是好听。张雅娟的丈夫沈慎之是规划室工程师,沈慎之是个头高大的北方人,皮肤很黑,同张雅娟走在一起,格外黑白分明。沈慎之毕业于上海交大,学的是土建专业。张雅娟的父亲在交大附近开了家小书店,沈慎之常去那里翻书。闲聊时张雅娟曾笑说,那时她和她的姐姐总是暗中叫他黑大个。黑大个在那个小小书店里,翻书多,买书少,张雅娟的父亲张老板心里便颇不悦。有一次,几个瘪三追逐张雅娟的姐姐张丽娟,一直追到书店,恰逢沈慎之在那里翻书,路见不平,便出面吼之。沈慎之人高马大,更兼黑脸有威,只吼了几声,便吓得几个瘪三屁滚尿流。这事化解了张老板心中所有不悦,他开始赏识起沈慎之来,意欲将大女儿张丽娟许配给他。其时张丽娟正在师范学校就读,自称俊人雅士见过多多,嫌沈慎之太黑,不肯与之交往。而二女儿张雅娟不好读书,辍学在家帮助父亲守店,张老板便又把主意打在二女儿身上。张雅娟想,姐姐嫌他黑,难道我就不嫌?母亲便对她说,一个人日子过得幸福不幸福与脸黑脸白无关,关键在于这个人可靠不可靠,本分不本分。张雅娟觉得母亲之言有理,便对沈慎殷勤相待。黑大个沈慎之初始并不知张老板用意,只道自己帮了他家女儿,彼此亦相处日久,故而张老板分外热情。
后来见小姑娘张雅娟常同他说笑,甚至去学校寻他玩,便心有所知。其时沈慎之正对班上一女生有几分迷恋,可对方待他冷若冰霜,不免令他心中怅然。张雅娟活活泼泼地出现,恰好将这份怅然冲得了无踪影。沈慎之觉得张雅娟小巧美丽,伶俐可爱,虽然读书不多,可做太太也不需太多学问,便放弃单相思而移情于张雅娟。毕业后,沈慎之便带了张雅娟回家结婚。正如张家母亲所言,婚姻幸福与否不在脸面的色彩。张雅娟婚后一直过着平静日子,虽几经乔迁,且已生下三个孩子,但终能过得富富足足。而她的姐姐张丽娟毕业后嫁与一青年军官。婚礼倒是风风光光,俊男美女,人人羡慕,却未能过上几年好日子。上海解放,解放军挥师进城,军官所在的国民党军队兵溃旗倒,作鸟兽散。军官便携妻带子返回河南老家,从此成为乡下农民,张丽娟自然亦成为农民的老婆,只有在田间劳作喘息时分,偶尔会想起当年上海有过的繁华。
张雅娟每谈此事,都长叹不已。雯颖听罢也颇有感受,觉得人有时就是被瞬间的念头左右一生。命运这个东西很是无常,几乎没人知道可以在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地把握住它。于是只好由它摆布,被它牵引,至多是在被摆布和牵引的过程中寻机调控一下自己。
张雅娟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均已上了小学,大的叫沈芋芋,上四年级,小的叫沈柔柔,刚读一年级。儿子便是沈丁丁,五岁,是家中最小,处于如此地位,自然是备受宠爱。雯颖在家里常透过窗口看见沈丁丁坐在沈慎之的肩上,指挥爸爸从走廊一头跑到另一头。当然也常看到沈丁丁对两个姐姐大发脾气,怒气冲冲地把碗筷往楼下扔。沈慎之的母亲同他们住在一起。沈奶奶每见丁丁发脾气,便一面慈爱着声音呵护丁丁,一面又严厉着嗓门呵斥芋芋或柔柔。三毛每见此,都会趴在窗台长叹说:“我要有个奶奶就好了,大毛二毛哥哥就再也不敢欺负我了。”
雯颖暗笑,说:“你要有奶奶,你顶多就是个柔柔姐姐。奶奶要么喜欢大毛哥哥,要么喜欢妹妹,总之是轮不上你。”
三毛说:“为什么?”
雯颖说:“老人就是这样想的,讲了你也不懂。”
三毛便赶紧说:“那我还是不要奶奶好了。”
每天的中午,沈奶奶都会朝着野地方向喊沈丁丁回家吃饭。雯颖一听到这声音,便知三毛也该回来了。有一天,三毛玩得口渴,未到中午,便回家来找水喝。喝完水雯颖说:“别下楼了,跟妹妹玩玩。”三毛便只好留在了家里。
三毛只在最没人玩的时候,才觉得可以同嘟嘟玩玩。三毛跟所有人都叫苦道:“你们根本不知道嘟嘟有多笨,她什么都不会,她拍球一下都拍不好,跳绳也不会,一看书就倒着拿,我真不知道她将来怎么办。”
二毛多半会护着妹妹,说:“你小时候比嘟嘟笨得多,走路都比嘟嘟晚学会。”
雯颖每听三毛唉声叹气评价嘟嘟时便暗自好笑。
嘟嘟见有三毛陪玩,高兴得手舞足蹈,拉着三毛在家里捉迷藏。两人床上床下,玩得一塌糊涂。雯颖忙于厨房做饭,也懒得顾及他们。沈家奶奶在走廊长一声短一声地叫沈丁丁回家吃饭时,雯颖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
雯颖折进房间把三毛和嘟嘟赶到走廊玩耍,对面沈奶奶又喊雯颖,问三毛有没有回家。雯颖说早就回了。沈奶奶便问三毛有没有见到丁丁。雯颖喊三毛进屋问他,三毛正急着躲避嘟嘟的寻找,便答说没有。
雯颖转告于沈奶奶,然后问:“丁丁不在野地?”
沈奶奶说:“这小子大概玩疯了,奶奶叫也不听。”说罢扯开嗓门喊道:“雅娟,你下楼去找他回吧,该吃饭了。”
大毛二毛放学回家,雯颖便开了饭。饭间,三毛突然说:“妈妈,今天有个叔叔拿了糖问我吃不吃,我说不吃不吃,妈妈要骂的。后来丁丁就吃了,丁丁说好甜哩。那个叔叔又说,他家里还有很多很多的糖,问我们去不去他家里吃。我说不去,他就抱着丁丁去了。妈妈,我是不是很乖?”
雯颖正喂着嘟嘟的饭,随意地答了一句:“三毛是很乖。”
三毛说:“那个糖的糖纸上还有金线哩,一定很甜。”
二毛白他一眼,说:“就知道馋嘴。”
三毛说:“说说也不行呀,我又没叫妈妈买。”
大毛说:“算了算了,二毛,你跟他争个什么,他什么也不懂。”
三毛说:“错!我什么都懂,嘟嘟才是什么都不懂。”
二毛嘲笑道:“你懂?三加四等于多少?你懂吗?”
三毛噘噘嘴,说:“不就是七嘛!”
二毛有些惊异,说:“咦,对了!那五加六呢?”
三毛满不在乎,说:“十一呗。”
大毛亦有些惊异,说:“那……七加八呢?”
三毛说:“十五呀。”
二毛说:“九加九?”
三毛说:“十八。”
大毛又说:“十三加五?”
三毛说:“又是个十八。”
雯颖先未在意,后听三毛回答得不假思索,便也惊奇起来,说:“十五加八,算得出吗?”
三毛翻翻眼睛,仿佛是想了想,然后说:“二十三。”
雯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她五岁的三毛,她兴奋起来。大毛二毛亦被三毛震住,脸上扫尽平常小视三毛的神气。三毛便得意起来,说:“我说我懂吧?”
二毛仿佛不服,说:“那哪哪……二十八加九呢?”
雯颖说:“这太难了。他还小。”
三毛却歪着头想了想,眼睛眨巴眨巴了几下,说:“就让它得三十七吧。”
大毛二毛几乎异口同声道:“对啦!”
雯颖大为意外,心想,这孩子似乎是有些与众不同哩。于是她问三毛:“三毛,告诉妈妈,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三毛说:“很好想呀。”
雯颖说:“你说说看。”
三毛把十个手指头一伸,然后屈起大拇指,说:“把这九个手指头送到二十八个手指头的家里去,不就行了!”
大毛和二毛都哈哈大笑起来。
午饭后,雯颖尚未从三毛做算术的兴奋中平静下来。突然沈奶奶苍老的声音满宿舍响起:“丁丁— ”“丁丁,回来吃饭了— ”声音长一声短一声,充满着焦急。雯颖听得心里扑腾了一下。接着,张雅娟尖细的声音亦穿越而来。
及至黄昏,一个消息传遍了乌泥湖:乙字楼上左舍沈丁丁被人拐走了!
二毛放学回来告诉雯颖时,雯颖正在炒菜。她突然想起三毛中午说过的话,不禁浑身一哆嗦,失声叫道:“三毛!三毛!你在哪里?”
三毛从房间颠档地跑出,说:“妈妈,我在这里。是不是还要我算算术?”
雯颖蹲了下来,严肃地望着他,说:“要跟妈妈讲实话,早上是不是有个叔叔给你们吃糖了?”
三毛说:“是呀!我没有要,我真的没有要。撒谎是小狗。”
雯颖说:“丁丁要了?”
三毛说:“是呀。丁丁最馋了,他要了还想要,那个叔叔说他们家还有好多糖,就抱着丁丁上他们家去了。”
雯颖说:“那个叔叔是不是住在我们宿舍?”
三毛说:“才不是呢,我看见他们往外面走了。他还牵着我的手,要我一起去。
我说我不去,我口渴了,要回家喝水,我就回家了。“
雯颖一把搂住三毛,把脸贴在三毛的头上,喃喃道:“我的天,我的天哪… ”
三毛说:“妈妈,你怎么啦?”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哗啦”一声响。他立刻叫着挣脱雯颖的怀抱,奔进房间发脾气:“臭嘟嘟,你又把我搭的房子碰垮了!”
屋里转眼传出嘟嘟的哭声,雯颖无心前去劝解,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厨房锅中的炒菜已经糊成黑饼,青烟冒得到处都是。二毛惊呼着:“妈妈!菜糊了!”冲入厨房,将铁锅端下来。
雯颖仍然没有动,她无力地倚着墙。心想,上帝呀,是你保护了我的三毛。想着想着,眼泪不禁流了出来。
没顾得上吃晚饭,雯颖便手牵三毛去对面乙字楼上沈家。沈家坐着两个警察,家属委员会的明主任也坐在那里。张雅娟哭得两眼红肿,沈奶奶更是不时呼天抢地。
沈慎之黑着脸一支一支地吸烟,三毛见了他便吓得往雯颖身后躲藏。雯颖推着三毛,让他复述一下上午的事情,两个警察也反反复创地询问。三毛毕竟太小,他只知道那个“叔叔”的一个眼睛有点大一个眼睛有点小,穿件像爸爸一样的蓝衣服。这是仅有的线索。
沈家的哭声在丁子恒家窗外响了一夜。这虽是个春风柔顺的夜晚,从肃杀之冬走出来的万物皆在这春风抚慰之下蓬勃着自己全新的生命,但那凄厉的呼唤之声却割破了这个春夜的宁静,每一声都如刀如锯,从雯颖心头划过。
清早,天刚亮时,一辆救护车响着更加尖锐的叫声开进乌泥湖,屋顶上的麻雀被惊骇得四处纷飞,家家窗口都能听到它们翅膀的扇动。沈家奶奶伤心过度,心力交瘁,心脏病突然发作了。
五
丁子恒被派去洞庭湖做土壤调查时已近春末。这次调查,是同农学院老师以及四年级土壤化学系学生一起组成的一支土壤调查队。准备用三个月时间,把那个地区的土壤情况摸清楚。洞庭湖土壤调查一直是空白点,所以这次调查的路线和分区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组队开会时,大家都谈到这个情况。丁子恒想了想,便建议说:“农学院学生还有十几天才结束考试。不如我们同老师们组织一个查勘小组,先行一步,把路线查勘清楚。”
大家都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