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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子恒想着,便不再多言,踱到桌前翻起自己的书来。
雯颖见丁子恒如此,便用搪瓷碗盛了一碗鸡汤,又用饭盒盛了一些饭,另外又煎了两个荷包蛋。煎荷包蛋时,油在锅里沙沙响,香气一直飘出厨房。三毛立即绕着雯颖的腿,高声宣布道:“我也要吃荷包蛋。我还要替嘟嘟要一个。”
二毛亦闻着香气进到厨房,听到三毛的宣言,不再以哥哥的身份教训他,而是顺着三毛的话说:“三毛和嘟嘟如果吃的话,哥哥也应该吃。哥哥天天砸矿石,很辛苦的。”
雯颖笑了笑,说:“他们三个都有了,二毛也会有的,是不是呀?”
二毛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妈妈给我,我就吃,妈妈不给我,我也没意见。”
这天的晚餐,连丁子恒在内,每人都吃了一个荷包蛋。大毛吃着,突然说:“皇甫浩吃荷包蛋时说,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荷包蛋。他嗅着香气连连说好香呀,好香呀。他还说,他很恨他爸爸。说他爸爸一年到头总是出差出差,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现在还害得他们处处被人瞧不起。”
雯颖吃了一惊,说:“是吗?”她说时望望丁子恒。丁子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无言地吃着饭,只是在突然间长叹了一口气。
谁也不知道他叹出的那口气有着什么样的内容。
十四
许素珍的婆婆病了,刘景清人在乌江渡未归,许素珍便把几个大孩子托给雯颖照看,自己抱着小儿子五虎回了老家,一去便是半个月。回来那天,恰逢明主任组织开家属会,许素珍一向积极,放下行李便参加了会。许素珍奔忙一场,人却又黑又红,也胖了,脸上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明主任便请她介绍一下乡村情况。
许素珍说:“嘿,乡下比城里开心得多。公社和大队都办了食堂,家家户户都不用做饭,光吃食堂,真正是共产主义哩。我婆家几口烧灶的大铁锅,都闲了,干脆就捐到公社小高炉里支持钢铁元帅升帐。农民干活热情好高,我在乡下时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田里的产量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数。那么高的粮垛哟,垸里老人说是队干部的主意,粮垛上面是粮食,下面是稻草,专门用来哄哄县里干部。不过,要是能哄得让人都相信也不容易对不对?依我看呀,照这么搞,共产主义要不了几天就会实现了。”
雯颖有些惊讶,说:“真的呀!那……哄人怎么行?要是粮食不够吃了怎么办?”
许素珍嘎嘎地大笑,说:“你真是操闲心哩!我们国家这么大,钢铁一炼好,马上就要赶上英国了。全世界的人都会找我们借粮食,我们自己还会饿着?”
明主任笑了,然后说:“听这番话才真叫心旷神怡呀。乡下的形势这么喜人,我们也得加把劲儿才是。”
许素珍说:“对呀。你听我说个事,乡下现在都办了食堂,我们怎么还不办呢?”
明主任眼睛一亮,说:“我们也可以办食堂,对不对?我们不在家里吃闲饭,要成为于国于民有利的人,就得先把捆我们手脚的绳子解开来。每天三顿饭,可不就是那根捆我们的绳子?”
许素珍一拍大腿,说:“可不?我家那个老倌子的肠子和胃就是捆我的绳子呀。”
一句话说得大家大笑。说笑间雯颖看着蹲在一边玩耍的三毛和嘟嘟,心想,可不是,四个孩子加上丁子恒,哪个不是一根结结实实的绳子?其中任何一根都可以把我捆在家里动弹不得。倘若有一天,三毛和嘟嘟进了幼儿园,大毛二毛和子恒都能在食堂吃饭,自己岂不就完完全全自由了吗?这么一想,雯颖每一根神经都兴奋起来。
一阵繁忙的筹办,食堂终于在年底开张。开门大吉,明主任便领着几个人放了挂鞭炮。鞭炮声把冬天的风声压了下去,响得十分悦耳和喜庆。中午时分,放学的中学生和小学生把食堂的空间挤得满满的,一个个都把手中碗筷敲得叮叮当当响,嘈杂声几乎掀掉屋顶。
食堂是在先前识字班教室基础上改造的。因眼下大办钢铁是首要事情,办食堂是为了腾出人手上高炉,所以也是首要大事,扫盲便只好等到钢铁产量超过英美之后再说。明主任虽也表示这样办并不十分合适,可因为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来办食堂,便只能如此。课桌于是成了饭桌。
食堂共有十个家属参与。楼房这边四个,许素珍、雯颖、荣心怡以及辛字楼谢妈妈。谢妈妈的丈夫谢森宝是南下干部,现在是总院政治处主任。谢妈妈自告奋勇要去食堂,她说她随军时,做过好几年大锅饭。明主任便让她做了食堂的主任。
简易宿舍那边有六人加入,清洁工尹妈妈也在其中。尹妈妈说她倒垃圾是下午四点以后,那么其它时间便可贡献给食堂。明主任觉得食堂总有些粗活,需得力气人,就同意她的加入。开饭时,十个家属扎着白色围裙,堆着一脸笑容迎接众位食客。午间吃饭的人主要是小孩和妇女,食堂里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法转身。幸而天气寒冷,大家挤挤只觉得更加热闹,并未觉得不便。
然而要命的还不是空间太小,而是不知有多少人会前来吃饭。尽管已经尽食堂最大能力煮了饭,但去晚的人仍然没有吃着,癸字楼下孙明娥和她六岁的女儿便是其中之二。孙明娥上午出去捡了一背篓废铁,背回家已经累得大汗淋漓。抹了一把脸便赶来食堂吃饭,却不料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于是一股火涌上心头,站在食堂窗口便骂了开来。孙明娥是四川人,年轻时跟着在勘测队做工程师的丈夫毛学仁长年在外奔波,一向风风火火,骂起人来亦毫不留情。于是一口脆脆崩崩的四川脏话便从食堂每一个窗口迸射到屋外。只几分钟,来看热闹的人便围得水泄不通。许素珍和尹妈妈等人原本有些愧疚,叫她这么一骂,恼怒便替代了愧疚。心想辛辛苦苦地做了一上午饭,头回开张,就被骂得狗血淋头,今后还有什么搞头?想过也就张嘴对骂起来。许素珍的湖南话、尹妈妈的贵州土话同孙明娥的四川话夹杂在一起,响亮干脆,煞是热闹。
本已吃过饭回了家的明主任闻声赶来,听她们叫骂成这样,气得脸色发紫。她高声劝解也平息不了,直到谢妈妈趁吵架的空儿,急急地赶出一堆面条,又油炸了一碗辣椒。辣椒的香气溢出,孙明娥方停住口舌,生恐面条又没了,便拉了女儿前去盛面。此一刻大家方才发现,吵架其实没有用。
下午,食堂门前便贴出新规定:但凡要在食堂进餐的人,每天晚上必须预定,否则次日无权在食堂进餐。规定贴出后,不少人觉得如此做法太麻烦,高谈阔论地议论了好一阵子,却因无更好的方法替代,便也认可了。
十五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夜里,风从屋顶上刮过,隔着砖瓦,似能听到它呼呼的叫声。1958年又走到了尽头。
总院工会在俱乐部三楼开了一天会。会议结束后,便有消息传到了乌泥湖:乌泥湖家属委员会因在该年度中取得突出成绩,被评为先进,其主任明如玉亦被选为劳动模范。在迎接新年的大会上,乌泥湖宿舍须派一名代表上台,宣讲这一年来她们工作的成就。
一夜间乌泥湖宿舍几乎沸腾了,家家饭桌上的话题似乎都是这个。明主任兴奋得脸上洋溢着喜色,早起出门,见到她的人都纷纷向她祝贺。明主任反复说:“这都是大家干的,都是大家干的。”
家属委员会的事迹决定由荣心怡和董玉洁两个文化高的人来写。写完后谁去宣讲呢?明主任开会征求大家意见。许素珍说:“明主任你自己讲好了。”
明主任说:“不膊膊,我戴了红花坐在台下已经够风光了,不能再上台。”
许素珍便笑道:“我倒想上去风光一下,可惜不认识纸上那些字。”
明主任说:“我的意见从董玉洁和荣心怡两人中挑一个。”
董玉洁说:“千万不要找我。我一口上海话,纵是讲得再美,台下人也听不全懂,这会糟蹋了我们乌泥湖的事迹呀!”
荣心怡说:“我这口湖南话别个又怎么能听得懂哟!”
许素珍说:“叫我说让丁妈妈陈雯颖去讲好了。她也是我们家属委员会的积极分子,再说她的南京话又好懂又好听。”说着便叫道:“陈雯颖,你上去讲最好。”
雯颖吓了一跳,连摇手道:“我可不行,我一看下面黑鸦鸦的全是人,腿就会发软哩。”
简易宿舍的荷香说:“你们要都不讲,就让我讲好了。”
许素珍说:“我都认不全上面的字,你认得?”
荷香说:“我让我家男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再把它都背下来还不行吗?”
明主任说:“那不行。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这是我们整个家属委员会的荣誉,我们不能出一点错。”
荷香说:“怎么就会出差错呢?我为家属委员会做了不少事情,哪样都有功劳的,未必不能上台去讲讲话?”
明主任白了她一眼,转向雯颖,说:“只有你去合适,你快答应下来吧。”
雯颖想,万一真让这个刚在识字班学了几个字的荷香去讲,说不准真会影响乌泥湖的形象,倘若如此,就不如自己去了。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去讲。”
这样出风头的事情,在雯颖也是平生头一次。一连几天,她都很激动。一想上台的情景,她便不由得腿发软。尽管如此,她还是做了不少准备。她把头发重新烫过,又做了一件新的呢外套。外套是墨绿色的,式样很新颖,也很大方。做好后,她在家里照着镜子试了几次,都很满意。丁子恒见她如此这般,心里暗自发笑,心想女人真有意思,只膊过上台讲个话,倒好像是要去进行总统宣誓似的。
开大会那天,雯颖希望丁子恒也能去俱乐部听听,丁子恒满口答应。答应归答应,却并没有往心里去。丁子恒从洞庭湖土壤调查回来后,便由总工室调到了施工设计室。这天因为赶着完成三峡初步设计要点,将此事彻底忘记了。及至下班,街上偶尔响起的鞭炮声越过院墙从紧闭的窗缝中传来,他才猛然想起此事,心里连说糟栽栽。没有看到雯颖在台上讲话的场面,他颇有些失悔。
丁子恒只得赶紧想弥补的办法,决定先去友谊商店买点什么礼物以示祝贺。正出门时,遇到从宜昌回来过元旦的外业队工程师姬宗伟。丁子恒脑子里立刻浮出姬宗伟的太太秦小玫的面孔,总院大夫杜心原的面孔也随之而出。丁子恒心里“扑通”
了一下,倒觉得自己有几分不自在。
姬宗伟看见丁子恒,忙迎上前,笑着同他打招呼,说:“丁工,想不到你太太这么有风采呀。”
丁子恒连忙同他寒暄了几句,方问:“你去参加会了?怎么样?”
姬宗伟说:“别人我不说了。你太太上台时,谁能想到她只是个家属?叫我说那气度简直像个教授哩。言词又讲得清楚,脸上的笑容又有分寸。台下大家都在问,这是谁的太太?立即有人说是施工室丁子恒的,还有人补充说,就是原来总工室的那个丁工。”
丁子恒听得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却说:“好家伙,你拿我开心了。”
姬宗伟说:“怎么会?真正是这样的,不信你去问枢纽室的洪佐沁。他坐我旁边,我们俩都说丁工好福气。洪工还笑说别人是郎才女貌,你们是郎才女貌还外加女才。”丁子恒被他说得笑起来,笑完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问他工地情况如何。
姬宗伟说:“用四个字概括:热火朝天。那种气氛是你们坐办公室的人感觉不到的。”
丁子恒说:“讽刺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没在外业呆过。说说美人沱八号情况,平峒打得怎么样了?”
姬宗伟说:“平峒是从狮子包山腰打进去的。打了八十多米深,一直伸进山腹中。已经基本完成了,平峒里装上了电灯,岩层情况一清二楚。现在主要是要搞清破碎带的情况,准备在白岩尖山腰里再打一个平峒。三峡是大工程,不把所有的疑点弄清是开不得工的。”
丁子恒说:“对抖抖。在做下一步的初步设计前,我们要去‘美八’和‘南三’查勘,要知己知彼才是。”
姬宗伟说:“要我说呀,南津关三号没什么好查头。那里外表不错,但实在是败絮其中。下面溶洞密密麻麻,能在那里修大坝?那里天生就是给白居易他们这些人旅行写诗的!天晓得当初萨凡奇是怎么看中了那地方。”
丁子恒说:“萨凡奇是个严谨之人,既然看中了那里,必有他的道理。”
姬宗伟说:“‘美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