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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毛说:“但实际上长江是静静地在流。”
大毛说:“站这里望长江,它当然是无声的,可是你走近它的身边就能听到它的声音了。”
二毛说:“但是溪水却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声音。”
大毛说:“这很简单。长江因为它博大反而无声,溪水因为它细小反而喧嚣。”
二毛说:“爸爸以前说过,大自然和人世间许多道理都一样,这个是不是也一样?本事大的人都不爱做声,本事小的人就喜欢乱叫一气。是不是呀?”
丁子恒听他两兄弟谈论,突然感悟:孩子们已经长大。大毛的个子已和雯颖一般高,二毛出门亦不再愿意和父母牵手。两人讨论的问题,也不再是家中的鸡毛蒜皮,却是在朝着成年人所关心的东西接近。岁月仿佛加快了步伐,一天追着一天地从身边疾步而去。
在桥下纪念碑休息时,二毛开始考三毛做算术。考过几题,三毛烦了,说:“光考算术有什么用嘛。”
二毛说:“考别的你会吗?”
三毛说:“怎么不会?我都会写我自己的名字了。”
大毛二毛笑得弯下腰。丁子恒和雯颖也笑,丁子恒说:“光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这么大口气?”
三毛得意道:“当然。嘟嘟连一个字都不会写哩!我还会写嘟嘟名字上的那个‘丁’字。”
大毛二毛刚止住笑,叫他这一说,又大笑起来。二毛说:“你连爸爸名字上的那个‘丁’也会写对不对?”
三毛一听,高兴了,说:“对呀!你不说我都忘记了,爸爸名字上的那个‘丁’字我也会写。”
大毛二毛笑得跺脚。雯颖道:“好了好了,三毛,你别再出洋相了。”
三毛说:“妈妈,我真的会写。”
大毛说:“了不起,三毛,除了你自己名字外,全家人的名字你都会写一半。”
三毛说:“错啦。爸爸名字是三个字,我不会写‘子’也不会写‘恒’。妈妈的名字我一个字也不会写,不是一半。”
丁子恒不禁脱口道:“回答得好!三毛。”
三毛听到丁子恒的夸奖,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二毛说:“好吧,你这么了不起,我考你一个。北京十大建筑是哪十个?”
三毛说:“你连这都不知道?人民大会堂呀。”
二毛说:“对的,一个。”
三毛说:“革命博博馆。”
大毛二毛又嘎嘎地跺着脚笑起来。三毛分辩道:“笑什么?李三婆听收音机时我也听到了,里面说的就是革命博博馆。一共有三个博博馆,一个历史博博馆,还有一个解放军博博馆。嗯,还有一个火车站,一个吃饭的店。”
一家人便在纪念碑下笑得走不动路,说不了话。三毛眼睛一翻,不悦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又不听收音机,你们真是什么也不懂!”
八
冬天似乎突然而至。一夜风起,次日便遍地严霜。
粮食一天天紧张起来。食堂悄无声息地垮了,门口贴的大标语“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也不知被哪一场风雨吹得破碎不堪。操场上的小高炉炼不出像样的钢铁,立在那里,如同废墟,水文站和勘测总队的青年们便在一次大扫除中将它拆除。拆除那天,家属们呆望着小高炉在青年们的说笑中成为垃圾。为参与大办钢铁,她们曾投入了莫大的热情和精力,然而这一切都随垃圾车的远去而远去了。
操场又恢复如初。每日黄昏时分,便有水文站和勘测总队的青年们在此练球。
一些中学生也参与其间,跑动的脚步声中总是夹杂着喊叫和笑闹,这是乌泥湖一天中最有生气的时候。
一天,雯颖去邮局,路过简易宿舍,见明主任站在食堂门前,面带惆怅。雯颖想起开张时这里热烈的鞭炮和被人围观的吵闹声,刹那间仿佛全都涌在耳边。雯颖走到明主任身边,叫了一声:“明主任。”
明主任回头见雯颖,嘴角露一丝笑,说:“真想不到。”
雯颖说:“是呀,想不到粮食一下子这么紧张。”
明主任苦笑道:“你看,去年我们那么红红火火,今年呢,小高炉炼不出好钢,食堂又垮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做事从来没有这么失败过。”
雯颖说:“快别这么想。你真是很了不起,没有你来号召,我们都不晓得该做什么。”
明主任说:“我总想证明我们女人也跟他们男人一样能成功,但是我们做成了什么呢?”
雯颖说:“这个……也不能这么说吧?我家丁子恒说他们炼的钢也不行哩。”
明主任说:“你是说他们男人也没成功?”
雯颖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讲。”
明主任说:“那……我们有这么高的钢铁产量,是谁成功了呢?怎么他们能成功,我们却没能呢?还是我们没做好。”
雯颖想想明主任的话,觉得她说得似乎有理,但同时又很有问题。于是她说:“不过我们的幼儿园还是挺好的。”
明主任说:“幸亏幼儿园还能撑着。但是,”她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也长不了。”
雯颖从没见明主任这么沮丧过,惊异道:“为什么?”
明主任说:“我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雯颖叫明主任这么一说,自己心里亦生出慌慌的感觉。
明主任见她如此,忙缓过口气,问:“怎么,你出门?”
雯颖说:“我姐姐在乡下,来信说没有钱买口粮了,我给她寄点钱去。”
明主任说:“乡下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搞的。我弟弟也从四川来信说没粮食吃,村里好多人都出去逃荒了。”
雯颖说:“农村真都这样呀?”
明主任说:“他信上这么讲,我也不晓得是不是。”
雯颖望望两边,压低嗓音在明主任耳边说:“董玉洁告诉我,她婆婆在安徽饿死了。”
明主任吓了一跳,说:“真的?!”
雯颖说:“她亲口说的。她家洪工为这事大病一场。”
明主任的眉头攒在了一起,她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雯颖忙说:“我走了。你忙吧。”
乌泥湖家属委员会从这天起,便停止了开会和学习。附近工地高音喇叭里的音乐依然响得欢。有一天,乙字楼下左舍的胡爷爷被突然而起的激昂的歌声惊了一下,此后一听昂扬歌声便心里发慌。发作时,浑身颤抖,气喘不赢。歌一停,便立即缓解。送去医院检查,说是心脏病。胡爷爷的儿子胡常安是总院工会副主席,立即找了明主任一起上工地,要求喇叭播音必须限时,否则乌泥湖宿舍的居民受不了。起先工地不同意,胡常安便拿出胡爷爷的病历,且说一旦出了人命,概由工地方面负责。如此威胁后,工地方妥协,表示每日只上午下午各播音两小时。
幼儿园孩子们每天皆有唱歌课,乌泥湖几乎无人听过他们的歌声,他们纤细的声音一直被工地的高音喇叭覆盖着。一天清早,离工地喇叭的播音时间尚有一个小时,乌泥湖上空突然飘起了清脆而稚嫩的歌声。那天很冷,但许多人家都把窗子打开了。歌声有如来自天堂的铃音,摇碎寒流,一直温暖到人们的心灵。
其实只是一首十分普通的歌。
大肥猪,大如牛;大肥猪,一身肉。
有多长,七尺七;有多重,一千一。
谁家的肥猪这么大?
我们社里的。
你们社里谁喂的?
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为什么?
爷爷告诉我,要我替他守秘密,不能说是他喂的!
哦,我得替他守秘密!
充满天真的歌声久久地回荡在乌泥湖上空,那纯净的童声令蓝天干净,绿野清新。
九
丁子恒在一个很冷的日子去了丹江口,那边正进行截流。丹江口工程的质量问题令人担忧,虽然在一年之中经过了几次质量检查,可右部河床混凝土仍然出现裂缝。浇铸手段简陋,一味图快图省,其结果终将惊心动魄。丁子恒怀着一份忧心,原想截流完后在那里呆上几天,做点施工调查,但不料院里一封电报将他催回。电报说部领导元月一日即到汉,让他陪去宜昌视察。丁子恒便立即登车回程。
丁子恒满脑子都是裂缝的痕迹,因为它们,整个途中他的心情十分低落。
汽车颠簸在满是泥土的路上。大风在自己一阵一阵扬起的灰尘中吼叫,路边的树叶已经凋落殆尽。两边田园一派荒凉,几乎无人耕作。不时有衣衫褴褛的行人张皇地躲避汽车。
有一个行人在他们的汽车开过时突然栽倒。丁子恒吓了一跳,说:“他怎么了?”
司机说:“死了呗。”
丁子恒大惊,说:“就这样死了?”
司机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跑这条线。头一回见,还下车看看怎么回事。
后来见多了,也管不了了。一路都可以见到倒尸,没饭吃,饿死的。“
一番话,说得丁子恒全身发毛,他想起白龙洞口四川老头的话,一股深深的悲哀袭击了他,却不敢再多问。
接近黄昏时,风中满是寒意,强劲地从车缝里挤进来,然后设法钻入人的骨缝。
丁子恒将大衣掖得紧紧,心忧如焚。他想,这风又将吹倒多少路边行人呢?那一条条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跟着即将结束的年头随风而逝?我们的这个世界怎么啦?
许多的人,在1959年结束之际,无声地倒在那条荒凉的小路上。
1960年(一)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北宋·范仲淹《苏幕遮》
一
饥饿铺天盖地而来。人们对浮肿病的恐惧,在民间悄然流传。
春节间,乌泥湖癸字楼上右舍何民友的老婆陈丽霞在总院职工医院生下一个女儿。女儿满脸皱褶,像个萎缩的小老头。何民友站在产房门外,极力想知道这孩子是否正常。他实在太想要一个正常的孩子了。
护士把婴儿抱过来,他第一眼便看到那个小老头的脸上生着一张兔唇。心中顿时有如刀刺,忍不住一声长啸,一头撞向墙壁。鲜血立即从他的额上流出,经过眼睛,流下面颊。抱着孩子的护士吓了一跳,她尖叫道:“同志,你怎么啦?”何民友掏出手绢,慢慢地揩脸,低声说:“没什么。”
陈丽霞躺在床上泪水涟涟,哭得连奶水也没了,何民友便只好头顶着白纱布到处买奶粉。市场上已买不到鸡,猪肉亦很少很少。上粮店买米面,不是休息便是盘存。好容易碰上一天开门,若不赶早,便卖完了。何民友想给陈丽霞买块蛋糕,竟是遍寻各个商店而未得见。
三天后,陈丽霞出了医院。她在家做完了月子还不敢出门。怕人问起孩子。满月那天,何民友托丁字楼李三婆设法从蒲家桑园买只鸡,不管多贵都行。李三婆便带了他去郗婆婆家,郗婆婆长吁短叹,说现在哪里还有鸡?有鸡不自己留着吃了活命,还舍得卖?
何民友忙说:“我出五块钱,不管多小都五块钱。”
郗婆婆认真想了想,说:“那我问问去吧。”
下午,郗婆婆把一只瘦小的母鸡送到癸字楼,陈丽霞见到鸡高兴得眼泪都淌了出来。晚饭的时候,这只鸡便变成一锅汤。鸡汤在碗里冒着热气,有稀稀几星油浮在面上。何多多和何白毛都两眼直直地望着鸡汤,鼻子不停地抽耸。
何民友说:“想喝吗?”
何白毛说:“想。”
何多多却连话都没说,端起碗便往嘴里倒。何民友还未来得及阻止,何多多已经将汤倒进嘴里。
只一秒钟,鸡汤从何多多手上“哐”地摔下,汤洒得一地,碗亦粉碎。何民友脸色顿变,他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
何多多却只是用手指着嘴哇屯屯乱叫,他的嘴唇已被烫得通红。何民友伸出手打了他一巴掌,何多多便放声大哭,哭声如嚎。
陈丽霞说:“你打他干什么?”
何民友说:“这么大了,还总是闯祸。”
陈丽霞说:“他是个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民友说:“知道又怎么样?我烦!”
陈丽霞说:“你烦有什么用呢?你烦他也是你的儿子。”
陈丽霞说着,便搂着何多多哭了起来。何多多见陈丽霞哭,便一如往昔,伸出手替陈丽霞抹眼泪。这一抹,陈丽霞哭得更厉害了。
何民友说:“老天爷!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让我有三个这样的孩子。将来他们长大了该怎么活啊!”
因何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