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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就这样,在许多人的睡梦中,悄然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1965年(一)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南宋·张孝祥《西江月》
一
元旦那天,癸字楼下左舍谢家二女儿谢汉英出嫁。起先大家都不知道,谢家的保密也做得好。早上十点不到,突然开来两辆小汽车。小汽车高鸣着喇叭穿过操场,一直开到癸字楼。立即就有小孩子惊喜交加地喊了起来:“小包车!小包车!”没等人们醒悟过来怎么回事,便已听到鞭炮震耳欲聋地炸响。
过节无事,大家都闲呆在家,无聊中有热闹看自是快事。好多的大人和小孩都穿过操场往癸字楼跑过去,连雯颖也好奇地站在走廊上张望。
不一会儿,嘟嘟的同学雪茹跑到操场上大喊嘟嘟,叫她去看谢妈妈家的二女儿结婚。嘟嘟本来只想扒着走廊的木栏杆看看热闹,一听说是结婚,立即激动起来,跳起来便往楼下冲。
谢妈妈的丈夫谢森宝是南下干部,现在是总院政治部副主任。传说院里政治学习抓得好,要提他当副院长。谢森宝面孔很黑,又常常是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院里的小孩子望之便有些怕,有淘气的孩子暗地便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黑豹。谢妈妈对这个绰号很有些生气,曾经想调查是谁给起的,可没能调查出来。其实每个小孩都知道是谁起的,用三毛的话说,那还能有谁?当然是简易宿舍的袁继辉!袁继辉是谢森宝的三女儿谢汉琴的同班同学,谢妈妈猜不到他头上真正是笨。
谢森宝是院里少有的颇带传奇色彩并且又有些神秘的人物。他的神秘之处在于:无论天多热,他总是穿一身长衣长裤,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穿短装。虽然背后大家议论过原因,但始终没有议论出结果,久而久之也就看惯了。有一天下午家属政治学习,简易宿舍的荷香突然问谢妈妈,谢一枪是不是谢主任的外号?谢妈妈听后笑了起来,便闲扯了几句,说谢森宝当年曾经在大别山打过仗,他的枪法特别准,战斗中,只要一抬手,肯定有一个敌人应声倒地。但他自己也受过不少伤,身上的十六块伤疤使他的身体显得很狰狞。所以,再热他也不敢光膀子,怕别人看了不快。为了这个,当初调他来武汉时,谢妈妈死活都不同意,嫌武汉太热。最后是谢森宝吼了她,说是当年上前线,差不多就是送死,都没人拦得住我,一个热天就把我给拦住了?谢妈妈无奈,只得随了他。人们明白了谢森宝原来是因为这个而穿长衣长裤,不由得心里生出些崇敬之情。不过会后,荷香私下里对人说,谢主任其实还有一个外号,叫谢大眼。是说他好杀人,杀人时眼睛瞪得老大。就是自己人犯了事,也不讲个轻重缓急,常常二话不说便拉出去毙了。他自己就亲手毙过不少人。荷香的话令许多家属倒吸冷气。
荷香去年春节又嫁了,男方姓陈,是个木匠。陈木匠在院子里找活干,荷香热心快语,说看看楼房有没有人家打柜子,便带了他一家家问。结果,还真问着了。
乙字楼张雅娟为儿子忆丁做了小桌子,忆丁虽然还没有上学,可已经开始学习写字。
戊字楼洪佐沁家做了个书柜,丁字楼丁子恒家做了个碗柜。甲字楼金显成家的沙发腿坏了,陈木匠不到半天就修好了。陈木匠年轻,人也长得蛮精神,干活时闲聊,大家都知道他还没有成家。荷香带他去这家去那家,两人走在一起,倒也显得般配。
虽然荷香大他几岁,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雯颖几个家属背后都说不如让这个陈木匠做上门女婿好了,要不荷香过得也太苦了。可这种说媒的事她们都没做过,也有些不太好意思,便让郗婆婆前去挑明。哪晓得郗婆婆上门时,门也不敲就撞了进去,结果正碰上那陈木匠抱着荷香亲嘴。郗婆婆也有趣,撞上人家如此这般也不赶紧退出,倒是拍起手来大笑,说是我就是想来撮合你们这个事,想不到你们两个自己把自己的媒做了,还是新社会好!一席话说得荷香和陈木匠也都笑了起来。郗婆婆回头说给大家听时,大家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也是大笑一阵。到国庆节时,荷香便把事办了。陈木匠比荷香小七八岁,荷香说什么,他就是什么。荷香说城里人晚上上床不是一上来就脱衣服,而是要先亲嘴,亲够了再上身子。亲嘴前呢,要先刷牙,为的就是亲嘴时不臭。于是陈木匠每天晚上九点不到,便拿了牙缸上屋外自来水管刷牙。先前大家不知,心说这个乡下人还蛮讲究。后来有人问,陈本匠便一老一实地说了。结果让简易宿舍的人笑掉了大牙,传到楼房,又让楼房的人们笑破了肚子。
转过年时,便看到荷香的肚子又微微地隆了起来。许素珍说,照时间上来算,可能陈木匠没来几天,他们两个就睡过觉了。说得大家面面相觑。这个陈木匠正是大别山的人,自小就听了好多关于谢森宝的故事,夜里躺在床上便一一说给荷香听,且说想不到这辈子竟同这个奇人住在一个地方了。话间尚有不少的兴奋。
谢家二女儿谢汉英原来同戊字楼上去了新疆的洪泽海是初中同学,高中没考上,就参军当了护士。谢汉英的未婚夫是谢森宝老战友的儿子。谢森宝的战友现仍在部队里当着一个什么司令,将门虎子,其子也是一个军官。年轻的军官一身戎装地前来迎娶新娘,又英武又威风,引得女孩子们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谢汉英自然自豪,款款出门来时,头上缀着红花,身上亦是绿色军装一套。一路走来,有如一棵绿树移动,头上的红花随步伐而晃动,别有一番情致,让人看得傻眼。
上车时她朝围观的女孩子们嫣然一笑,然后,在年轻军官一只手的牵领下,进了小车。鞭炮炸得看客们耳朵都疼,笑声和小车的马达声都被这串漫长的炸响淹没了。
谢森宝把女儿送到台阶处,便没有再往前走,只是面孔有些怅然地看着小车掉头。小车开过操场,向左一拐,消失在屋后。他的眼睛果然睁得很大,让人想起他的那个“谢大眼”的外号。谢妈妈却倚着家门,哭得跟泪人儿似的,不过她的眼泪一点也没有冲淡这样一个喜庆的场面。
整个乌泥湖,这天都在议论谢家的事。尤其是女孩子,每个人都对谢汉英羡慕得欲流口水。连三年级小学生嘟嘟都回家同爸爸妈妈商量说:“我能不能以后也不读高中?我想当个解放军护士,然后穿上绿军装戴上红花跟一个解放军叔叔结婚。”
嘟嘟的话令雯颖和丁子恒几欲喷饭,而三毛却使劲用手指划着自己的脸颊,对嘟嘟说:“不要脸!想结婚,不要脸!”
丁子恒在三毛屁股上轻踢了一下,呵斥道:“你少胡说八道!”
二
谢家的喜庆为这一年的乌泥湖开了个好头。可是没过几天,一个寒冷的早晨,一辆急救车尖锐的叫声瞬间便把洋溢了几天的好气氛撕得粉碎:天天摇着轮椅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的宗梅生割腕自杀。
自杀的原因简单得令人不可思议:宗梅生想上床睡觉,但他却无法将自己从轮椅上移到床上。
这样的理由令乌泥湖人目瞪口呆。
自宗梅生受伤以后,一直是勤杂工小顾照顾他的起居。宗梅生的下肢虽已瘫痪,但多年来已将双臂练得十分有力,完全可以自己用双手支撑着将身体送到床上。可是这次他失败了,原因在于小顾元旦回了老家。小顾走前把宗梅生交待给住在隔壁的厨工老钱代为照料。以往年节时分,都是这样做的。不料宗梅生在一次在倒茶水时不小心将自己的手烫伤了,虽然伤得并不太重,可他大意了,结果伤口感染溃烂,以至于他在睡觉前撑了几次都无法把自己送到床上去。一时间他百感交集,想想自己这一生,活着有何用处,有何意义,有何乐趣,有何结果?每日如一只无所事事的野狗,猫在车里,摇着车把,在乌泥湖院内闲逛,同几个大妈孩子聊聊天晒晒太阳,一天便过去了。别人看他似是无忧,然而他自己却是寸阴若岁,度日如年。他受伤的原因虽是上级要求抢进度,昼夜加班,但毕竟是他自己体力不支摔断了腰。
国家抢救了他,又安置了他,工资照发,还派专人长期照料,他还能多说些什么?
纵有满心的痛苦和满心的孤独,他又能对谁去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他最终也只能把千般的心事压在心底。
然而,他今天却连床都上不去了!
这样的生命是何等的无能和委琐,一个人连使自己上床睡觉的能力都失去了,他还有什么心劲和力气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最近学习毛主席著作,大家都在谈如何做贡献,如何像张思德一样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尤其勤杂工小顾,发言说他要做的贡献,就是把宗梅生照顾好。这话令在场的宗梅生无地自容。他本来已是百无一用,没有半点能力去做贡献,却还得让别人花气力来为自己做贡献。以他现在这种情况,学习了毛主席著作应该拿出什么行动呢?他不能为别人做什么,却能让别人不再为他做事。把自己了结掉,不就是他所能做的最大贡献吗?
这个念头一旦闪过,宗梅生便觉不能自己,消灭自己的欲望压迫得他几近窒息。
他狂躁不安,觉得自己哪怕多活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也是罪过。于是他急剧地摇着助行车,找到一把切菜刀,来不及细想、来不及写遗嘱、来不及回忆自己曾经有过的青春、来不及思念父母、来不及考虑死后别人怎么看他,便断然地下了手。一刀便见血涌,血流得很急,片刻间便漫了一地。此时宗梅生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也趋于平静,觉得自己总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头倚在椅背上,他甚至没有觉得疼,只觉得身体慢慢飘了起来。
说来也巧,隔壁的老钱本来已经上了床,睡下后他老婆又想要喝水。老钱是个疼老婆的人,尽管天冷,他还是爬起来为老婆倒水。不料水瓶空了,炉子也已封好。
正琢磨怎么对老婆交待时,听到宗梅生那边车轮急剧滚动的声音。他想起睡觉前曾经为宗梅生烧过一壶水,宗梅生早上多是用这水洗脸。老钱想想,便出了自家房门走过去讨水。
宗梅生的灯还开着,老钱依习惯轻乔敲了几下门。以往这时,宗梅生会问是谁。
但这次老钱怎么敲里面都没有声音。老钱心想也许是睡着了,便把敲门声加重了许多,可是仍然得不到宗梅生的回应。他开始大声地喊:“小宗!小宗!”里面仍不回答。老钱这就不明白了,心说你宗梅生不是没睡吗?你腿坏了可嘴并没有坏呀!
我老钱天天来照顾你,你再无情也不至于不应个声吧?老钱想着便有些不悦,一不悦,就上来些犟劲,非要把宗梅生的门喊开不可。于是扯开了嗓门使劲喊,喊得邻近几户人家都开了门,以为出了什么事。待问清后,便有人骂老钱神经病,却有一人说:“既然醒着,为什么不答应呢?宗梅生以前不这样呀!”这一提醒,大家都觉得事情有些反常了,便都凑到宗梅生门前,帮着老钱喊门,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老钱也奇怪了,说:“就算睡着了,这时候也被叫醒了是不是?莫非真的出了什么事?”这话一说,便令人紧张。于是几人一合力,将门撞了开来。冲进去一看不打紧,立刻尖叫出声。宗梅生歪头垂手坐在轮椅上,鲜血流了一地,一把菜刀扔在血泊中。幸而人多,有人有经验,立即找出绷带将宗梅生的手腕扎住,有人则奔去办公室,打电话叫急救车。半个小时后,急救车赶来,将几乎已经没有气息了的宗梅生送进了医院。
宗梅生到底没有死成。半个月后他出了院,只是他的手又残了。原本还可以自己支撑着上床睡觉,而现在却非得要人帮忙。小顾表面上没说什么,转过脸却满脸的恼怒。在外到处跟人说:“虽说是残了,可有人给钱有人伺候,还有什么不满的?
比我们乡下那些不残的人舒服多了,还要想不开。这下好,死不成,还废得更厉害了。这不是给国家找麻烦吗?毛主席著作都白学了。“老钱也觉得小顾说得有道理,可心里仍然觉得宗梅生可怜。
宗梅生从医院回来前,领导找老钱谈了话,说这次救宗梅生老钱有功,以后照顾宗梅生的事就由小顾和老钱两人承担。老钱因是宗梅生的救命恩人,近期内要多同宗梅生谈谈,让他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身残心不残,腿残志不残就行了。老钱没文化,记不住那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