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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那是在平津战役结束后,淮海战役打响前,柳秋莎发现自己怀孕的。
章梅也怀孕了,是柳秋莎发现的。那天,章梅为伤员换药,换着换着,她就干呕了起来,最后她控制不住自己,从病房跑到院外,扶着一棵树仍然呕着。这时,正好柳秋莎走过来,章梅就眼泪汪汪地冲柳秋莎说:秋莎,我怕是当不成护士了,现在我一看见伤员的伤口就恶心。柳秋莎背着手在章梅的身边走了两个来回,然后说:你想吃酸的吗?
章梅说:想,都快想死我了!
柳秋莎就说:章梅,你怀孕了。
章梅惊呼:真的?
柳秋莎点点头,这时的她已经发现自己怀孕了,现在章梅也怀孕了,她长吁了一口气。她想,章梅你也是女人,你也有今天。不知为什么,当她得知章梅怀孕时,她竟有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
当淮海战役打响前,她和章梅的肚子早已经显山露水了,柳秋莎又把急救队长的权力移交给了别人,和章梅一样只能做一些护士工作了。
战斗打响伤员还没有下来的时候,她和章梅站在村口,朝着枪炮声疯响的方向张望着。
柳秋莎就说:章梅,你怕不怕胡师长受伤?
章梅就白着脸说:我怕,怕得要命。
然后章梅又问:你不怕?
柳秋莎说:我不怕,邱云飞受伤了,说明他没有吃闲饭,正在战斗第一线。
章梅就很怪异地望了一眼柳秋莎道:你这人真怪。
柳秋莎就拍拍自己的肚子说:这次我一准生个男孩,这回我不送走了,让他从小就看着打仗,长大了准是个能打仗的兵。
柳秋莎说完,又看了眼章梅的肚子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章梅说:都行。
柳秋莎不高兴地说:啥叫都行?
章梅说:胡一百希望要个男孩,我希望生个女孩。
柳秋莎就笑着说:咱们俩的孩子我看也差不了几天,要是生出来,都是男孩,就让他们当兄弟,要你的是女孩,就让他们成亲,成为一家人。
章梅就也笑着说:行啊。
她们这句玩笑话,没想到事隔二十多年后竟成了现实。
柳秋莎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还会生女孩,她一门心思地想着自己要生个男孩,能打仗的男孩。
章梅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胡一百负伤了,整个后背都快被炮弹炸烂了。是章梅最先发现了胡一百。那时有很多伤员都在等待着手术,她挺着肚子穿梭在伤员中间,看哪一个需要帮助。这时,她就听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呼喊她。她顺着声音望过去,就望见了胡一百,他已经被简单地处理过了,但身下仍往外渗着血。她一看见胡一百的样子,便吓晕了过去。柳秋莎大呼小叫地冲了过来,她差点让胡一百绊倒。她是过来救护章梅的,结果发现了淌着血的胡一百。她惊呼了一声,也顾不了许多了,一把抓住从她身边跑过的一个人,不容分说地喊道:他是师长,快不行了,快往手术室抬!说完俩人架起胡一百,踉跄地向手术室冲去,一边往前冲一边喊:快,快,救人呢!
胡一百因手术及时得救了,在他身上取出了十几块弹片。在手术的过程中,麻药用完了,胡一百嘴里咬了个毛巾就那么挺着。柳秋莎一直在一旁给医生打着下手,她看见胡一百的手在颤抖,没抓没挠的样子,就情不自禁地把手伸给了他,他看见了柳秋莎的手,便死死地抓住。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哇,宽大粗糙冰冷还打着颤,柳秋莎似乎也被传染了,她随着胡一百的颤抖而颤抖着。直到手术做完,胡一百才放开了她的手。这时,胡一百苍白着脸还冲她笑了一次,接着便晕了过去。
被胡一百抓过的手,柳秋莎一直疼了好多天。在那个过程中,柳秋莎却没有觉察出来。在以后护理胡一百的过程中,章梅一直不敢看胡一百的伤口。每次给胡一百换药,章梅都远远地躲过去,只有柳秋莎为他换药,胡一百就跟个没事人似的。
有一天,换过药后,胡一百冲柳秋莎说:你的心真硬。
柳秋莎用眼睛看着他。
他又说:你要是个男人,我一定交给你一个营,不,一个团让你去指挥打仗。
女人怎么了?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男的。柳秋莎咬着嘴唇说。
她又忙别的去了。胡一百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章梅走到他的身边。
他冲章梅说:你太女人了,心不硬,成不了大气候。
章梅说:我只是个护士,打仗是你们男人的事。
胡一百就失望地闭上了眼睛。虽然他和章梅结婚了,但他心里一直装着柳秋莎,那是他的一个梦。自从见到柳秋莎第一眼起,他便把这个梦做下来。
胡一百曾当着章梅的面毫无顾忌地说着柳秋莎的好话,章梅就说:人家再好也不嫁给你。
章梅知道在延安俩人有过那么一段插曲,章梅这句话捅到了胡一百心灵的痛处,他便不说什么了。
有一次,章梅对柳秋莎说:秋莎,我们家的老胡到现在还没忘了你呢。
柳秋莎就说:那时候,我不知道他这么能打仗,要是早知道他这么能打仗,就没你啥事了。
章梅就故意讪讪地说:邱云飞多好,能写会画的,又会疼人,哪像胡一百,就知道打打杀杀的。
柳秋莎又说:得了吧,别占了便宜还卖乖,邱云飞是吃闲饭的。
两人说的自然是玩笑话,说完了便笑做一团。
在延安那种特定环境下,柳秋莎选择了邱云飞。柳秋莎觉得自己目光短浅,如果要放在现在,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胡一百。能打仗的男人就会征服女人,既然邱云飞不能打仗,就是个闲人,他又怎么能征服柳秋莎的心呢?好在,邱云飞负过伤,那是战地采访时负的伤。这一点,多多少少的让柳秋莎的心平衡了一些。如果邱云飞一点血也没有流,那她就会认为,他真的是个吃闲饭的了。
胡一百伤好了一些,能扶着拐下地活动了。有一次,在院子里,柳秋莎正在洗绷带,胡一百就踱到柳秋莎的身边。
那时的阳光很好,有些耀眼,此时没有战斗,周围静静的。
胡一百干咳一声,然后说:小柳,当初你为什么不同意跟我?
柳秋莎在那一刻,不知为什么竟红了脸,然后才说:过去的事了,你还提它干啥?
胡一百就不好说什么了,然后望着柳秋莎有模有样的肚子说:章梅肚子里的孩子一准是个儿子,你这个要是个闺女,咱们以后就当亲家。
柳秋莎不高兴了,冷着脸说:你们家章梅肚子里的孩子才是闺女呢!
胡一百见柳秋莎不高兴了,便打着哈哈说:也行,也行。能做亲家就行。
这话果然被胡一百言中了。海南岛战役还没打响,那时领袖毛泽东已经在北京的天安门城楼上洪亮地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不久,毛泽东又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说:将革命进行到底!
柳秋莎和章梅就前后脚开始生孩子了,孩子是章梅先生的。那一会儿,柳秋莎还跑前跑后的忙活,又是烧水,又是找剪刀的。因为她生过一次孩子了,做这一切,她显得轻车熟路。
章梅的孩子生得很顺利,当孩子放声大哭时,柳秋莎觉得自己的肚子也疼了,她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婴儿,果然是个男孩。那会儿,她还想,看来,她和胡一百做不成亲家了。她想完就急着往自己的住处跑,刚躺在床上,她的第二个孩子就出生了,这次生产很顺,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当人们把孩子举在她面前时,她才看清,又是个女孩。她有气无力地把脸扭向一边说:怎么又是个吃闲饭的?
章梅和柳秋莎相继生孩子,胡一百和邱云飞相继得到消息,他们一起回来看望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两个男人的情绪截然相反。
胡一百哈哈大笑着说:我说的没错吧,一看就是个男孩。
邱云飞站在柳秋莎的床前,欲哭无泪的样子。
柳秋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只能拿邱云飞说话了:你咋这么不争气,连个种子都撒不好。
邱云飞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低着头,立在那里,像犯了多大错误似的。
几天之后,著名的海南岛战役打响了。柳秋莎和章梅只能留在这里,隔海相望了,她们只能通过留守人员不断地了解战事的消息。
柳秋莎的第二个孩子,别无选择地叫了邱柳南。
章梅的儿子喜气洋洋地叫了胡望岛,遥望宝岛的意思。
那些日子,柳秋莎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她抱着邱柳南和章梅凑到了一起,没好气地说:我说过邱云飞是吃闲饭的不假吧?你看看他撒的种,你看你家老胡,一撒一个准。
章梅就甜蜜地笑着,她也为自己生了个儿子感到骄傲。此时,她已经忘了说过希望生个女儿的话。
海南岛解放之后,部队又接到了北上剿匪的命令。
柳秋莎随着部队,随着医院又回到了东北。回到东北不久,柳秋莎就做出一个决定,把孩子再送回老家靠山屯。全国都解放了,眼看着就没有仗打了,再不参战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这次是她自己回的老家,邱云飞现在已经是宣传科的科长,他又随部队参加剿匪了。她抱着孩子回到靠山屯时,邱柳北长大了,也黑了胖了,睁着一双眼睛陌生地打量着她。柳秋莎冲邱柳北说:我是你妈,快叫妈妈。
邱柳北惊惧地躲在于三叔的腿后,怯怯地说:你不是我妈,我妈去打仗了。
她站起来,她还能说什么呢?于是又把邱柳南放在了三婶的怀里说: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也放,这个也交给你们了。
于三叔就豪气地说:搁这吧,还是那句话,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们吃干的,决不让她喝稀的。
这次,柳秋莎一身轻松,挥挥手就走了。她要参加最后的剿匪战斗。
十七
柳秋莎有时恨邱柳北和邱柳南,认为这是两个绊脚石,在打仗的最关键时刻,拖住了她的双脚,让她无法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现在两个孩子都放回了老家靠山屯,她要一身轻松地投入剿匪的战斗了。
剿匪工作表面并不那么显山露水,干部战士的神情是轻松愉悦的。这时候新中国早已成立,老蒋也已经跑到台湾去了,剩下几个小匪,收拾他们那是迟早的事。于是部队的官兵就有了许多闲心。
这份闲心在邱云飞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那时的部队驻扎在一个叫北镇的地方,条件比当年打三大战役时好多了,营房是营房,医院是医院的。前方的战斗并不激烈,有时候部队进山剿匪,一连几天也见不到土匪的影子。邱云飞就隔三差五地从部队回来,到医院来看望柳秋莎。
那些日子,柳秋莎一见邱云飞就跟见仇人似的,晚上睡觉,柳秋莎就冲邱云飞说:你离我远点。
她的目光甚至带了许多仇视的味道。
邱云飞看出了这种仇视,然后就很平和地说:我就那么可怕?没事的,我又不是老虎。
柳秋莎坚决不上邱云飞的当,她已经受过邱云飞的骗了,结果就让她怀上了孩子。她不怕怀孩子和生孩子的过程,她怕的是因为有了孩子而影响她的工作。
俩人便分床而居,有时,邱云飞在半夜时把持不住,悄悄地摸过来,俩人就推推搡搡地撕扯着,样子像打架。最后,总是她把他按到他的床上,然后俩人坐在各自的床上,张大嘴巴用劲地喘。
他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她说:我这样咋了?你要那样就坚决不行!
他求她似的说:我保证,这次肯定怀不上。
她斩钉截铁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她躺在床上,把被子严严地裹了。
他坐了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直到身体渐渐冷下来,才叹口气,没滋没味地躺下了。第二天,两人分手时,似乎还没从昨晚的对峙中走出来,他头也不抬地说:以后我不回来了。说完便走出去。
她咬着嘴唇,一直望着他的背影走出去。
外面的马蹄声响了起来,渐渐远去。邱云飞现在也骑马了,他已经是宣传科长了。
邱云飞并不守约,也许过个三天,也许过上五天,他骑着马又回来了。这一次仍和上次一样,他们重复着对峙和撕撕巴巴的过程。
在剿匪的日子里,柳秋莎和医院这些人一样,并没有多少事可干。试想,一股又一股的小土匪,怎么敢和正规的大部队抗衡?!他们和部队打起了游击战,放上两枪就跑了。打游击他们是有经验的,日本人剿过他们,国民党也剿他们,都没能把他们剿灭。这次共产党剿他们,他们以为和以往一样,抗上三个月五个月的,就没事了。
那些日子,胡师长的情绪很不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