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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东走了。
柳东结婚了,柳秋莎心里踏实了,也空了。
她经常望着柳东住过的那个房间愣神,然后把那屋的门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不管关上或打开,已经没有人在里面了。于是,她自言自语地说:都走了,走了好哇。
她经常背着手,这屋看看,那屋看看,然后就冲邱云飞喊:这人呢,人都哪儿去了!
邱云飞就过来了,冲她说:我不是人吗?
柳秋莎就说:我没说你。
她再一次碰见老胡时,老胡仍没有给她一个说法。
五十七
望岛和柳南还是离婚了,他们的爱情轰轰烈烈开始,又平平淡淡地结束了。这是当初俩人都没有预料到的,他们谁都不相信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那时,他们认为对方是世界上最好的。
离婚的时候,胡望岛回了部队一趟。在这之前,俩人已经通了许多次信,在信里他们已经把关系处理得很明白了。刚开始的时候,望岛一直想说服柳南,让她马上转业,并且说工作的事不用她操心。
从他转业那天开始,柳南就意识到,他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他们将顺着未来的轨迹,越跑越远了。后来,他们就探讨如何分手了。其实分手要比相聚容易。原来两个不相干的人,要想走到一起,是要费一番心思的,但离开只要各自退一步,便成功了。现在,他们都向后退了一步。
他虽然离开部队的时间并不长,但又一次回到部队时,已经物是人非了。家还是那个家,他们坐在其中。
他抓着头说:没想到,咱们也会有今天。
她说:没什么呀,咱们大家都累了,就要换一种生活的方法嘛。
他不说话了,半晌抬起头来说:我想去草原看看。
她无声地立了起来,陪他走了出去。
草原,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又是一年的莺飞草长,只不过没有了战马。昔日的草原是战马嘶鸣奔跑的乐园,此时,只有一个牧民在放羊,骑着马悠然自在地跟着羊群后面在草地上走过。
她看着羊群,眼里闪动着泪花,最后她向那个牧人走去。她和牧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牧人下了马,她抓住马缰,骑在了马背上,接着她骑着马向草原深处跑去。
后来,她立住马,停在了他的面前,把马交还给牧民。牧民望了俩人一眼,骑马走了。
他说:你别老忘不了以前的日子。
她说:我是向以前的日子告别。
他眯起眼睛望天上的太阳,太阳有些刺眼,明晃晃的。
他说:人不能老活在回忆中,应该往前看。
她说:可惜咱们看的方向不一样。
他说:你真的不能转业?
她平淡地笑笑:我不是早就说过嘛。
他不说什么了,低声说:那咱们回去吧。
结果他们就回去了。在当地的街道,他们当年办理结婚的地方,办理了离婚手续。还是那个门,进去出来就是两种结果了。
他们就此分手了,他说:我要坐晚上的车回去了。
她说:好多战友,晚上还想请你呢。
他说:算了吧。
最后他就走了,没有再回一次头。
她走回军营时,远远地听到操场上士兵们训练的口号声,不知为什么,她眼里有了泪,仿佛离开军营已经有一些时候了。
晚上,战友聚会,还是如期举行。战友们说好要为望岛接风,也为他送行。他们知道望岛这次回来的目的,但也并没影响他们叙旧的情绪。
结果,只有她一个人来了。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她进来前,战友们还有说有笑的,她一进来,别人都噤了声,很小心地望她。她大呼小叫着,样子很高兴,像刚发生了一件大喜事。
后来一个战友小心地问:他呢?
她说:走了。
众人就都松口气,接下来气氛就有所松动,有人试探着开始说笑。酒过三巡之后,气氛又恢复如初了。她也喝酒,和那些男战友一样,用碗喝酒。他们自从到草原上来当兵,从学会喝酒那天开始,就没用过杯子,草原上的人都用碗喝酒,碗是那种大碗。
这时有人说了:柳南,没啥,真的没啥。
她笑一笑,和说话的人碰了一下碗,喝光了。
又有人把碗伸过来,冲她说:柳南,来,咱们干了这碗。
于是,又干。
她真的很喜欢和战友这么轻松的来往,啥也不用说,简单而又朴素。她喜欢部队,具体地说,还是割舍不下这样的情感方式。人都生活在具体环境中,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其实,还都是指具体的环境。她离不开这里,说明白了,还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人,乃至一草一木。
后来,有人唱起了歌,唱的是《驼铃》:“送战友,踏征程……”
后来她也跟着唱了起来,直唱得泪流满面。她是在跟自己告别,送过去的自己,也送过去曾经有过的美好日子。
那天,聚会散了以后,她的头脑仍很清醒,她给母亲写了封信。这是她第一次给母亲单独写信。
柳秋莎接到信时,她什么都知道了,她没有直接看信,而是把信交给了邱云飞。邱云飞很小心地把信撕开了,并没有念出声,而是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柳秋莎就不满地说:哑巴了,念信啊!
邱云飞就念了:妈妈你好。
然后看了眼柳秋莎,柳秋莎坐在那里,闭着眼睛。
邱云飞又念:
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心里很平静。我真羡慕你和爸爸,从认识到结婚,然后相互守望了一辈子。这辈子你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也许我活到你们那个岁数才能明白。别怪女儿做了这样的事,正如当年,你们把我送到部队。如果还让我重新走一次,也许我还会那么走,这就是命运。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成熟付出代价的……
柳秋莎的眼角流出一滴泪水,缓缓地,从她脸上爬过去。
柳秋莎在楼下又一次看见了胡一百,老胡一看见柳秋莎心里就很不自在,低着头匆匆地想走过去。柳秋莎站住了脚,冲他喊:老胡,你干啥呢?
老胡只能停下了,他像刚看见她似的说:是你呀,忙啥呢?
他的话语间多了几分客套。
柳秋莎就说:老胡,我跟你说,咱们还是亲家。晚上到我家吃饭,我给你做红烧肉吃。老胡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她转身就向菜市场走去。晚上,老胡还是如约而至了,这回他手里提了瓶酒。三个人坐在桌前就开始吃饭了。柳秋莎和老胡喝酒,邱云飞吃饭,忙前忙后的。柳秋莎倒酒,倒得满满的。
然后柳秋莎把酒杯端起来,冲老胡说:以后别跟个女人似的,那么娘儿们唧唧的。
老胡不说话,只喝酒。
柳秋莎就说:亲家,来干杯。
老胡就红头涨脸地干杯。
三杯酒下肚之后,老胡就抬起头来说:柳哇,你比我气量大,我服你了。
柳秋莎就说:啥气量不气量的,只要心里能装下天,你的心就是天。
老胡就说:好!然后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
柳秋莎就朦眬着眼睛说:老胡哇,咱们是啥时候认识的?
老胡说:在延安,那还用说。
柳秋莎说:几十年了,从开头,到最后,咱们一直在部队里干,一个锅里摸马勺,这是啥,这就是缘分。
老胡说:那是。
柳秋莎又说:儿女们是儿女们,咱们是咱们。
老胡还说:那是。
柳秋莎还说:为了战友情,干——
老胡就干了。
后来老胡又喝高了,他握着杯子傻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然后说了句:小柳哇,你就是小柳,跟章梅一点也不一样。
柳秋莎也笑。
一旁的邱云飞就说:你们别喝了,你们都喝多了。
柳秋莎就冲邱云飞说:你一边待着去,你知道啥?我跟老胡是战友,出生入死的战友,不容易呀。
邱云飞就不说什么,忙起身去倒酒,一人倒了一杯。
那天晚上,老胡豪情万丈地离开了。离开时,他挥着手冲柳秋莎说:亲家我走了。
柳秋莎摇晃着说:亲家,你慢走。
老胡走后,柳秋莎躺在沙发上就吐了,她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邱云飞便跑前忙后地照顾着。
五十八
柳秋莎是得到于三叔病危的消息赶回靠山屯的。
于三叔真的是老了。其实,他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老得没有活下去的力气了,于是就躺下了。三婶求人给柳秋莎发了一份电报。电报上写着:三叔病,速回。
柳秋莎便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了。早几天的时候,三叔已经躺在炕上了,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走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柳秋莎一眼。这么多年,他一直把柳秋莎当成自己的孩子。
柳秋莎在路上奔波时,于三叔就已经不行了,他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明白过来的时候就问:芍药回来了吗?
三婶就抬头望望窗外,然后说:快了,芍药就快回来了。
于是,于三叔就等。他一定要等到柳秋莎来了再走,否则他走得不安心也不踏实。
柳秋莎终于回来了,当她握住于三叔的手时,三叔又睁开了眼睛。柳秋莎一见到三叔便哭了,她说:三叔,我是芍药,芍药回来看你来了。
于三叔笑了笑:芍药,终于看到你了。
柳秋莎就张罗着要把于三叔送到医院去,于三叔听到了就说:芍药,别费那个事了,三叔累了,要回去歇着了。
她就握紧了三叔那双枯瘦渐凉的手。
她说:三叔哇,芍药不孝哇,没能照顾好你。
于三叔又说:芍药,别这么说。孩子都好吧?
她就说:都好。
于三叔又说:芍药,人这一辈子从生下来,就努着劲往前走,等走不动了,就该去歇着了。
柳秋莎望着躺倒的三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于三叔又说:芍药,我看到你了。
接着他想再说一次,冲着自己的亲人和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可是他的目光还没有在亲人脸上离开,便闭上了眼睛。
于三叔的坟地是柳秋莎选的,她就把三叔埋在了父母的坟旁。
父母是当年于三叔帮选的地方,在一个山脚下的一块凹地里,山上有树,山脚下有一条溪水。那溪水流了好多年了,她小的时候,就记得有这条溪水,现在这条溪水还在欢快地流着。
她跪在父母及三叔的坟前,她没有流泪,很平静的样子。她就那么久久地跪着。
她说:爹、娘,三叔找你们做伴去了。
她又说:爹、娘、三叔,芍药不孝哇。
她还说:爹、娘、三叔,芍药要走了,等芍药没劲那天,也回来歇着,就躺在你们的身边,给你们尽孝。
后来,柳秋莎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这次她回来,带上了三婶。三叔去了,三婶没人照顾了,她要照顾好三婶。
不久,邱云飞写的那部长篇小说出版了。邱云飞出版小说的事,柳秋莎一点也没看出动静,直到那本书都出来了,她才知道。刚开始,她不相信那本书会是邱云飞写的,直到在书上看到了邱云飞的名字,她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于是,她“咦”了一声。
邱云飞说:这回你信了吧?
柳秋莎就说:这么多年,你起早贪黑的,没吃闲饭呢。
柳秋莎望着那本书,看到了一种沉重,也看到了岁月——那是她和邱云飞共同走过的日子。
有一天,柳秋莎自作主张地从家具市场买回来个大书柜,张罗着摆在邱云飞的书房里。
邱云飞就说:你这是干啥?
她说:让你放书哇,放好多好多的书。
邱云飞站在那里,目光复杂地望着柳秋莎。
她说:当年你的书让我烧了,我今天要还给你。
邱云飞不知为什么,眼睛潮湿了。
那天晚上,俩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她说:我一直认为很了解你,其实我不了解你。
他说:咋这么说呢?
她说:其实你想的,跟我想的不一样。
他不说话。
她说:咱们是两种人,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可咱们有咱们的日子,你说是不?
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他有些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道:你的话真有哲理。
她打了他手一下道:别来酸的。
半晌,俩人突然大笑起来。他们笑得幸福而又踏实。
从那以后,柳秋莎开始自觉地把家务承担起来了。她要让邱云飞安心地写小说。每天做饭时,她都推开邱云飞的书房门,轻声地问一句:想吃点什么?
邱云飞很不习惯的样子说:随便,随便。
柳秋莎又把门关上了,然后一桌丰盛的菜就摆到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