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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细雨,像她愁肠,笑她一生。
时间很快就过去,像一本精采的小说,不知不觉翻过了大半部。
她下意识操作计算机,屏幕上隐约画出一张脸,年轻时的葛庭,直直短发,有对酒
窝,有张红唇,和许许多多的年少轻狂。
十八岁她犯了错。
不该在彷徨无助的街上碰到他,不该在暴风雨的路上留住他,不该在舞厅里和他共
舞一曲激情探戈,傻傻喝了许多酒,最后大了肚子却失去他。
她用力关掉计算机,捧着胸口心疼难忍。
老掉牙的曲调不断翻唱,她走着前人的错步往下栽,同情心总在最同情自己之时大
放光明,以为借着拯救小生命来拯救自己,她毅然决然要生下小晴。
这份决定下得唐突,也可以说破环境逼迫。
高中毕业,她投考上大学,而年轻女子,若不是被生活逼迫而放弃学业,观念上只
有上大学。
补习班日子非人过的,盛气凌人的轻狂不甘被锁在牢狱里,她已经厌倦整天痛苦地
面对教科书,和一群同她平板憔悴的学生讨论功课,以及三更半夜狂饮热茶提神的日子,
而且辛苦一年后,联考还是个未知数,所以这时除非发生比考试更大的刺激,才会让葛
庭继续奋斗下去。
果然让她遇上比考试更大的刺激,葛庭大着肚子回到家。
她很难忘记当时的情景,妈妈和外婆坐在客厅,水果刀摆在餐桌上,她战战兢兢地
说完故事,很小很少的故事,然后心急如焚地等待判决。
她看到母亲晃着肥胖身躯,外婆则傻坐一旁。母亲很快地拉起外婆,两人躲到厨房
窃窃私语,良久,葛庭就看着水果刀发呆。
等她们再出现时,她惊然瞥见母亲眼角强忍的泪水,她以为母亲如她一般坚强,能
靠自己的力量把孩子抚养长大,因为葛庭从小就没有爸爸,而妈妈就像山那样高大。而
她没有掉泪,外婆也没有,妈妈却哭了。
“小庭,相信时光会倒流吗?”
妈妈问她,又是时光倒流的惊人语调,她摇头,无法相信,或许自此以后她开始有
了这种念头,但不是当时。
“我们真的从你身上看到过去,以前,你外婆因为生不出男孩被你外公休掉,而我
从年轻守寡到老,现在你掉进时光隧道里,和我们犯了同样的毛病,以为女人能单手征
服世界……唉!与其责骂你不如鼓励你坚强起来,希望你比我和你外婆,和任何一个女
人都要坚强。”
这番话,把葛庭连眉毛都说得坚强起来了。
幸好有母亲和外婆帮她带孩子,好象女强人世界是由众多女强人造成,也只有如此,
葛庭才能追求女强人的生活。
经历生产痛苦后,她的确变得更用功,不负己望地考上大学夜间部。为了孩子,白
天工作晚上读书;为了母亲殷切的期待,只有把生活填得连呼吸都困难。
经过蜕变过程,不见得每只毛毛虫都会变做蝴蝶,挣脱不了蛹的毛毛虫就死在蛹内。
残酷现实让她渐渐懂得生活,不单只有安慰和鼓励;然而内心隐痛的罪恶感和旁人
眼中可悲不可敬的未婚妈妈阴影,逼得葛庭没有一天好受过。
她失去了笑容,无法用年轻的心面对周遭朋友,即使有笑容也都隐含悲痛,好象青
春只留住十八岁那一年,一点酒,一些音乐。
年轻,对女孩来说,是弹不完的情歌;对葛庭而言,则是唱不尽的挽曲。
爱情曾多次与她相会,却因女儿小晴错身而走。
年轻男孩会同情不幸的女人,但很难爱上不幸的葛庭。
她犹记得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男孩,弹了一手好吉他,有一副天生好嗓音。难能可
贵的是,她把他的相片带回家,老妈和阿妈双双给他打了最高分数,外婆甚至拿出存放
在柜底多年的新嫁裳,只等为她披上。
花前月下,他唱完最后一曲情歌,当他嘴角几乎碰到她的,她鼓起勇气向他坦白过
去,关于那个暴风雨之夜,酒和小晴……
“天!”
她想,最后只留住那男孩的尖叫。
夜风吹动男孩的发,他的笑,他的歌,那些爱情与希望,随着风消失了。
可是,因为得不到爱情补偿,女强人之梦随着挽歌愈唱愈激昂,她匆匆结束大学课
程,不顾一切地挤进社会里,妄想追求到另一片天空。
然后呢?
履历表满天飞——葛庭,大学商学系毕业,打字好手,略通英文。
当她的求职信满天落地后,她进入由母亲朋友的先生所引见的报社里工作,才知道
这种条件满街都是。
进入社会是个充满信心的好开始,她认识许多人,又借着许多人认识更多人,讲好
听点,她宛如小溪流入深壑,再也难流出深壑,讲难听就是——她被同流合污,不可避
免的流入欲望深豁。
她渐渐明白精神生活中看不中用,现代人生活,除了微弱的精神呼唤外,还要吃好
穿好,还要休闲,还要排场,还要许多不知花得有无价值的物质享受,反正现代人喜欢
花钱买享受。
所以,她必定不快乐,只要想她那微薄的薪水,想她微薄的个人力量,还有讲不完、
说不尽的欲望深壑,她只有拚命工作、工作、以工作占去所有思想。
她终于明白母亲的话,如果时光倒流,她不愿意再坚强一次。这世上绝对有单手征
服世界的女强人,但不是葛庭。
“你为什么不嫁呢?以前被休掉的女人没人敢碰,旱死丈夫的妻子不敢再嫁,而你
呢?为什么留在这里?”老外婆扶起眼镜说话,她不只一次,简直就是每天反反复覆着
嫁不嫁的话题。
“不是我不嫁,婚姻要靠缘分的。”她捺住性子对老太太解释。
“阿土不错啊,有田有地的,死了太太的男人一定疼小的。”老太太低声叨念,彷
佛对自己说话。
“阿妈,阿土伯是老妈的情人,现在人已经作古了?”
“你不是阿蕊?”
“我是阿蕊的女儿,你的孙女——小庭。”
“小庭……那她是谁。”
老太太指着在她身旁一跳一叫的小晴。
“她……”
葛庭索性不说了,类似的对白每天发生,老太太和所有老过头的人一样,患有些微
的老年痴呆症。她不禁想到,五十年后的她,是否和眼前的老女一相同;剩下的日子,
除了回忆还是回忆,就像古老唱机反反复覆、低低哑哑地唱着古老曲调。
时光倒流……神话,她走着上一代的路,走不好,让下一代学着走。小晴已经十三
岁了。
那个似懂非懂又完全不懂的小女儿。
“妈,你乱逊的,可以说逊呆逊毙了,和你生活这么久,从没看过有叔叔伯伯偷偷
摸摸从你卧房跑出来过,害得我也跟着逊呆逊毙,逊得拉狗猫鸡都无聊透顶,你又不是
长得everyday,怎么没人把你?”
“什么叫做逊呆逊毙?什么叫做无聊顶?什么又叫做everyday?”她瞪着小晴看,
觉得她好象外国人。
小晴皱紧眉,嘴里不断嚼着口香糖,她看葛庭也像外国人。
“逊,乃差人一等之意,如果因为呆而差人一等,岂不可怜?如果又因为呆毙,也
就是笨死了,岂不可怜到无药可救?这样解释够清楚了吧,还有everyday就是冬瓜茶。”
葛庭气得扠起腰。
“冬瓜茶?你英文补到哪里去了,明明是每一天的意思,怎么是冬瓜茶?”
小晴由原来倒立贴在墙上的姿势翻下身来,直挺挺地站在葛庭面前。
“妈,完了,我和你不能沟通,你从来不看电视。”
葛庭仔细看清楚小晴,终于发现她像外国人的地方了,她简直就是女嬉皮打扮!帐
蓬大的衬衫反穿,里面罩上一件连她都不敢尝试的小紧身衣,而且牛仔裤上坑坑洞洞,
头发左右不齐,她是来自外星的怪物!
“谁教你这么穿的?”她握着拳头发抖。
“阿婆帮我设计,阿妈出钱,我买的。”小晴嚼着口香糖,吊儿郎当颇不在意。
葛庭咬住牙根,强迫自己要冷静下来,亲子教科书上说:教训女儿绝不能以拳头相
待,否则打不去少女无知,却打走了她们的母女情。
这一口气发不得,却非发不可,所以葛庭苗头立刻指向那两个始作俑者——老妈、
老妈妈。
她们总喜欢在小晴身上恶作剧,把年轻时来不及做的疯狂事,寄托于小晴身上。
葛庭撞开母亲的卧房,发现两者正忙着打牌。
“阿庭,你自己要活在古代也就算了,别把我孙女教坏。”
母亲眼也不抬地说着,只专心注意手上的牌。
“看看你,把自己逼成什么样子?才三十岁出头,打扮却像清末民初,每天工作二
十个小时,也没见你赚到钱,何必呢?我们生活又不苦,走出屋外放眼都是好生活,就
像小晴说的,从没看过叔叔伯伯从你卧房偷溜出来,当然啦!我和阿婆很难有机会了,
不然日子绝对比你风光许多!”
她明白了,她们逼她乱性,用各种方法……
“难不成你们鼓励我穿着暴露、浓妆艳抹,花大笔钱只为让男人多看一眼,或者在
外面乱交男朋友,替小晴找个继父,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让我失去做母亲的威严,让
小晴学我变坏,只因为你们以为我生活孤单?”
她悲痛万分地面对她们,没想到她们一致点头。
“我们不需要你,小晴终究会有自己的生活,而你必须重新生活!”老妈残忍的对
她说。
“对,阿蕊要重新生活。”
“阿妈,我不是阿蕊,我是小庭!”她大声朝外婆叫着。
老太太抬起老眼。
“小庭是谁?”
她泄气了,她不是这两位老太太的对手,她只能灰心丧气的离开。
那晚,她洗完澡对着镜子发呆,觉得自己好瘦、好憔悴、好……老。
老?
她仔细检查梳妆镜台,找不出任何破绽。
葛庭才三十二岁而已,她摸摸面颊,皮肤紧绷且具有弹性,而且眼角现不出皱纹,
她捏捏细腰,多亏瑜珈术帮忙,使她体重始终维持在苗条线上,到底她哪里老了……
心老了,有声音回荡在耳边,告诉她十八岁以后的葛庭迅速老化,可能已经和阿婆
差不多年纪了。
“妈,我那个来了。”
她从床上栽下来,她想,从此以后将噩梦不断。
“你……”她张着大口,忘了怎么反应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长大了。”
小晴在她面前优雅地转个圈,像神话般,转身之间她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女孩。
葛庭努力张着眼睛,终于发现小女孩长大的事实。小晴的胸前凸出两颗小小肉块,
双腿笔直似撑了杆,细软小腰流动柔美线条,她已经大到让男人流口水的地步了。
葛庭紧张慌乱地把女儿拉到床边坐好,对母女而言,是个想当重要的时刻,她必须
和女儿做一次女人对女人的谈话。
“这个……那个……”实在很难开口,她想不出如何解释此事的严重性。
小晴吃吃笑着。
“你别烦恼了,看来好土呆,阿妈、阿婆都和我说了。”
“她们说什么?”她惊叫着,深信她们嘴里铁定说不出好道理!
小晴学着阿妈的口气,老气横秋地说:“小心点,乱来可是会生孩子的喔,就像你
妈生下你一样。”
心情落入谷底,老太太的话没错,女人长大的事实便是——会生孩子了。
“你知道乱来是什么意思?”她终于承认面前的小女人。
“就是那个嘛!”
小女人可脸不红心不跳的。
“哪个那个?”她坚持问。
“中国人说行房,外国人说做爱,男人说法克(FUCK),女人说那个的那个嘛!”
葛庭僵着身体不能动弹,这是身上流着她遗传基因的女儿吗?为什么她这样保守,
小晴却那样叛逆?
小晴拍拍母亲手背,好象葛庭才是该受性教育的人。
“妈,这种事我想不懂都难,电视每天在演,学校课本有写,街上书坊有卖,报章
杂志处处有刊,所以你不必再重复了。”
“你才十三岁……”
她实在不了解,现代十三岁豪放女懂到什么程度?
“甚至我原谅那个男人对你做的事。”
葛庭惊骇的看着小晴,她说“那个男人”,说得一点感情都没有。
“你爱我,所以生下我,那个人只想玩,所以找上你,他不曾想到我,也没想到你
会变成如何,他只单纯喜欢那一天的你,不管以后许许多多的你,更别提我了,所以我
们生活里从没有他,更不必理他了。”
她眼眶里充满泪,没想到小晴如此试大体。
“所以你也不要理我,有一天,我会变成三十岁的,很快的,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