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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乡-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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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便想出千百种方法来磨折我。
    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回校排练,抬头却看见她,高高地站在四楼音乐室的屋顶,还仰着头笑着,跟我挥下手,然后跳下。
    在饭堂叫饭的时候,我见到她,坐在我对面,满脸紫黑,呕出绿色的胃液。
    我在房间做功课,她在我身后,上吊,影子微微摇动。舌头伸出。
   
   
    ——她想杀死我。我千百个不甘心。我不。
    审裁室,天花画了所罗门与摩西求智慧的故事。墙壁有狮、狼、狗、狐的大画,象征过去、现在、未来、聪慧。
    经过北画廊,就回到了“市民之厅”。北画廊为地神与农神看守,天花板则是罗马战争图。北画廊开有两个小办公室,画了天使堕地、老鼠盈室的图画,以维纳斯与水星神塑像作结。
   
    舞台是一个骗局
   
   
    母亲回来以后就发现得了癌病。似乎已经太迟了。她很虚弱,而我已极度疲累。
    我走很长很长的路,去了犹太区,叫做Waterloo Plein。这一区,graffiti特多,楼梯积水,堆满垃圾。
    这就不大像阿姆斯特丹。我在很长很长的阳光里站了很久很久。远处有“蓝桥”。
    我伏在桥中央,良久良久。
   
   
    痛楚竟然可以去到荒谬的地步——她很痛很痛,她会扯自己的头发,以人为的痛楚转移她体内的焚烧切割,她不停地尖叫,直到喉头出了血。然而她拔自己的指甲,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做。
    进出医院的期间,她愈来愈像野兽。
    我离开她的日子,她开始大小便失禁。我记得粪便的气味。
    ——握着我的手,以吗啡针的宁静,那一个下午,我轻轻抱着她,抚她的脸,亲近她,沾染那卑微的、亲切的、属于生的、粪便的气味,以母与女之间纯粹肉体的牵连。一切生命的骄傲都归于无。
    命运还可以给我们怎样的屈辱。
    是否因为这样的缘故,在阿姆斯特丹,二次大战有十万人被屠杀的犹太区,远处一颗六角“大卫之星”,以及葡萄牙圣殿的一度桥中央,我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的疲累。
    恐怕就在那小小的spot亮起的一刻。
    我知道我的母亲快要死了——音乐一拍一拍地流走,以至静止,我屈伏着,抬头见到我自己,七岁或八岁,穿着旗袍,以儿童的妖艳,无所不知、同情而又刻薄,然后背向我,她眼睛有血——
    那个叫做叶容的女子(我乃是她血肉而生),内里都是癌细胞,经过电疗,镇静剂、吗啡、长期对生命的迷惑及失望,踉踉跄跄、身上有粪便的气味、秃发、指尖的痛楚、尖叫,向窗口爬移而去,扯着吊架鼻管,企图结束一切,却只扯下百叶帘,在白墙上留下人的温热美丽而败坏的血迹——在我眼前,在这小小的spot亮起的一刻,是如此清晰——
    她扯着我的手说:陈玉,我不明白——
    我在舞台上,纯粹是感情、能力、智慧的活动,华美而又丰盛,仿佛我能够掌握生命——
    舞台是一个骗局。
    似乎都由一连串的,个人与命运的对立交织而成。当依底帕斯王决定挖出双眼,是命运决定他杀父娶母;当虞姬决定自刎,是命运决定楚霸王的失败;当麦克白决定杀邓肯王,是命运决定他要当皇帝,而且友叛亲离——到底是命运对人的播弄,还是人决定存在的命运——
    灯光师不知怎样做。他们失了cue。于是他便亮起所有的灯来。
    表演突然中断。观众并不知道,还拍手,起立,叫Bravo。
    ——生命如骗局。
    我决定不再跳舞了。正如我决定离开我的母亲。就在那小小的spot亮起那一刻——
    ……
    所以就来到了阿姆斯特丹。
   
    生命如骗局……
   
   
    大白正午,我漫无目的地在阿姆斯特丹的路中央走。这儿叫做Muni Plein,还是Rembrandt Plein呢,在阿姆斯特丹,有这许多的Plein,是运河记忆与桥的城市交替着电车轨的地方,好像有这样宽阔的迷惑,阳光充盈,欧洲青年喝一杯咖啡还是什么的——水城何等美丽。我的心静得嚓嚓的烧得出火来。我想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她一切毫无道理的痛楚随而消失。有什么比无边无尽的折磨更长呢。不见得。所有的命运不会比生命更长。
   
    连命运也不过是暂时的事情,纷乱的、错误的一击。我便停下来,蜷伏着,有一点昏热,身体却有无比的力量,任何动作都不能装载,因此只能静止——这就是了,大白正午,强烈的阳光,在世界的角落,一个堕落无由的欧洲城市,我不过是暂时的血肉之身,正如舞台不过是暂时的运动——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还有无尽的挣扎,因为我活着,而且随着生命的无回,猝然终止。
   
    我知道千万人的命运,亦不过如此。在这时候,我与我的舞台,及一切暂时的生,从来没有如此接近。在这一条随意的阿姆斯特丹街道上,我的绝望得以完成。这个城市,也完成它要在我生命里要完成的幻灭、启悟——生命如骗局。一切都不重要,我的生命却自此豁然而开。或许我会回去,继续我的舞台事业,而且比以前做得更好,又或许我会继续我的旅程,佛罗伦斯、伦敦、巴萨隆那……。我不再跳舞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不过是一个跳舞女子在阿姆斯特丹的随意而又必然的经过。事情的转折,往往落至毫不惊人的地步,在表象世界里,无迹可寻。
   
   
    因此便记录下来。这是为人所能有的委屈与希望而写。
   
    注:尤滋里斯源出于古腊诗人荷马的史诗《木马屠城记》,是故事中的英雄。而英国作家乔哀思亦有同名小说,书中以运用意识流的写作方法而著名。
    (选自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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