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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审问繁琐苛刻,甚至有人问我:“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不但是你帮海伦老师打了水,还帮海伦老师报了丧,生前死后你一条龙服务,热情哪里来?”
魏丰燕一直像念经似的重复四个字:“不关我事。”重复到了这会儿,真把自己摘出去了。她粉白的肉乎脸是用泪水揩得光洁如镜的,再加上她的奶涨得有碍观瞻,胸前洇湿一大片,就被赵科长摆摆手,撵走了。魏丰燕临出门,用指头戳着我说:“小侉子你害我害苦了哇,爷抽出空闲再捶你!”
魏丰燕离去之后,我详尽地叙述了昨天晚上看到海伦老师的情境,包括她穿的那件黑色大氅,猩红的手套,趿着翠鞋,她的刘海是如何参差不齐,鼻头冻得如何红,步子迈得如何慢,身子瘦得如何薄。她门前的两棵丁香鼓出黄豆大的蕾苞,让我初香已尝。我自然站在朝霞映红天空的清晨,讲得很慢,很轻、很客观,但我偏偏没说海伦老师说的那句“死了算了!”的话。
江老师终于来了,他是踩着晚自习的预备铃声进来的,他打了把破雨伞,身上湿漉漉的,尤其是肩膀和前臂。他一进来就咳嗽不停,他用拳头堵住嘴咳,咳得拳头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嘴唇上。
我们等了他一天,包括赵科长,可他的脸相当阴郁,倒好像是他等了我们一年似的。他慢慢掏出一块手绢擤鼻子,擤了又擤。
贾校长示意他坐下来,赵科长也示意他坐下来,他用手做了个阻挡动作。江老师先是沉默不搭理,等对方催急了,猛地蹦出来一句:“树也站着,干嘛不让树坐?”江老师双手团抱在胸,肩膀端着,好像他连衣架子也穿上身了似的,表情是狗熊生闷气的那种。坐着的人彼此交接了一下眼色,副校长方向明问江老师:“小侉子说早上在邮局见到过你?”江老师没表示异议,方向明又再问:“你是几点钟见到小侉子的?”江老师不吭声,方向明的声音和表情一齐垂询:“大约是几点钟?”
江老师头一晃,先是流露出我去过邮局了吗的疑问,然后非常不屑地扫了在坐的诸位一眼,怎么,我到邮局妨碍谁了?甚至包括怎么时间不再公有了的质疑。方向明简明扼要地讲了一下瞿昙海伦老师和男友死了之后,校方和公安局要做的工作,其中包括确定目击者抵达案发现场的第一时间,“请三请四把你请来了,务必请你配合。”贾校长插了这么一句话,不耐烦极了。
屋子静了下来,江老师说我的表停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一愣。“我的表突然停了。”江老师还补充说:“……我的表历来随心所欲。我的表像女人一样神经质,想起一出是一出。”“你对同事的死怎么看?”“批林批孔”专案组组长单刀直入,让江老师回答。“历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女数学家、哲学家希帕蒂娅被讲经师用锐利的牡蛎壳切肉剔骨谋杀了,而罗马大主教发话说希帕蒂娅去了雅典,雅典就是典雅,什么悲剧也没有发生!”江老师一气说完,又忙着擤他的鼻子,擤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急事似的,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却翻翻白眼,调头走了,他关门时响声之大,令人咋舌。
——他凭什么敢这样?一屋子的人都在这么想时,赵科长嚷嚷着散会、散会,站起来气恼恼地走了,络绎出门的人都用眼睛我,我就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事没事了。
照天烧听说学校的羊肉包子鸭蛋大的形,包了鸡蛋大的馅,咬一口满嘴肉,就让贾校长领去吃羊肉包子、芸豆稀饭去了。
雨依然潸潸不尽,从早到晚。这是今春的第一场春雨,热情得是近乎不祥的激情。光秃的树杈被雨打出了鱼儿唼喋的声音,路边的枯草败叶也被雨打得索索乱抖。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今早胡吃海塞差点没把我撑死,捱到现在并不饿,魏丰燕去报案的那段时间,我坐在冰凉的城堞上,抓紧着把那包耐火砖牌饼干都吃了,为死人站岗非惧非怕,而是有股火苗乱蹿的情绪慌慌忙忙地燃烧,燃烧……我觉得身上烫烫的,口干舌焦,头重得像缠满羊毛绳的拨铞锤一样,此刻,我很想让春雨陪陪我,尽可能地陪陪我。
……离开校长办公室不到百米之遥,迎面又和江老师撞上了,他还是打着那把破雨伞,身上湿得不比我少多少,他什么话也没说,而是摆了下头;“跟我来!”我就像小偷跟在警察的身后,去了江老师家。一路上他拣水洼浅的地方走,我成心在水洼深的地方跺着脚走,把泥水往他裤腿上溅,他回头看了一下,却没说话。
进了屋,我心虚地瞅了一眼原来放漆皮木桶的地方,一圈水渍是桶印的注脚,明白类似搬家丢了孩子的错误我刚刚犯完。江老师指了指椅子,嗯了一声。我犯了一会愣才坐下。此之前,江老师打开了炉门,又倒了一杯水,双手捂着热杯子又坐在了床尾。
他既没有发现自己一身湿,也没发现我一身湿。我想问他的那粒豌豆覆盖了地球没有,因为他黑着脸在出题,写字的手比握着刻刀还要用力,看上去和纸有爱。我眄了一眼窗台上的舞美人,它搔首弄姿,模样宁静,我便用胸口抵着桌檐儿,生怕中间抽屉伸出隐形的章鱼爪来抓我的心,督促我交出赃款。
江老师把题放在我面前,非常威严地嗯了一声之后,还拍了拍草稿纸,示意我在上面打草稿。头发上的雨水零星滴落在桌面上,我紧擦慢揩的同时,尽量把头往后仰,不让雨水滴湿演算纸。我真想学四条腿的动物抖抖毛,可一见江老师那副嘴脸,只好忍着。在我用湿袖子不断揩拭脑袋的同时,一连串地打起喷嚏来,江老师非常不悦,我只好双手捂着脸,面朝南,头倒栽,屁股对着江老师,喷嚏打得重了,莫名其妙的一份酸楚随之而来,泪水自由地往出走,我赶紧用右脚狠狠地踩了一下左脚,好了,扼制住感受的同时,觉得眼睛也不那么干涩胀疼了。
江老师出的这道题叫“天网恢恢”。他倒不像有啥心思,只是习惯地闭着眼睛想题抑或心算。他的睫毛浓密粗长,我想,就是在上面放上三五根牙签也是掉不下来的。他的手指像吹箫那样缓慢动着。我再看题,题中称6艘警察的汽艇包围了窃贼的摩托艇。汽艇在正六边形的各顶点处,而摩托艇在正六边形的中心,摩托艇的最大速度是25节,汽艇是20节。问窃贼能脱离包围而逃脱追捕吗?若能,如何逃?题中还强调窃贼听到警察队长命令自己的人始终向摩托艇方向包围前进。我琢磨倘若再偷江老师5块钱,国际刑警要来也不是不可能的。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江老师还给我画了两个背靠背,直角三角形的提示图,请君入瓮般地在角尖等地方注明了ABCD以及虚线。
“摩托艇是什么?”我一脸天真地问江老师时,主意已经打定了。“是用内燃机发动的小型船舶,速度很高。”江老师说。“那么汽艇呢?”“汽艇也是用内燃机来发动的,一样的。”“既然一样,为什么让警察坐汽艇,窃贼坐摩托艇呢?”“可以反诘。警察坐摩托艇,窃贼坐汽艇好了。”“为什么不让警察和窃贼都坐一样的呢?”“可以呀,可以呀。”“可以问一下内燃机是什么东西吗?”“内燃机是热机的一种,燃料在汽缸里燃烧,产生膨胀气体,推动活塞,由活塞带动连杆转动机轴。”我听明白了,“噢——”的一声的同时,发现胡搅蛮缠的热情之所以稀里哗啦,是江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像主教大人,脸上一副帝国主义的神态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我的视线像折断的直尺,只能伸展到江老师的膝盖上,“瞧你丑得像个膝盖似的!”法国女人就是这么骂人的。江老师的膝盖瘦得像海鸥牌照相机,见棱见角,尽管他穿着厚厚的棉裤。我在这儿耗什么?念头一出,我就觉得自己像被割了头弃在场面上的谷穗子软耷耷的,还觉得有着毛泽东巨大前额的江老师就是前来收拾我的便衣警察。
被迫做算术题的心境和被监控的感觉一旦搅和在了一起,我只剩下智慧之路了,“空降兵要是来捉窃贼的话,囊中取物吧?”我问江老师。
江老师指着我的卷子说:“我提示你,窃贼惟一能脱离包围的策略就是通过正六边形,从这儿,注意它的顶点在开始时分布着警察的汽艇,任一边中点的直线驾驶摩托艇,我警告你,甭打空降兵和无人驾驶飞机的主意!我……”江老师还没讲完,门外传来非常浓重的客家普通话的呼喊:“江老师,江老师!”
江老师站起来去开门,我从门缝看到把“师”念成“细”的韦荷马老师。韦荷马对江远澜说:“走走走,方向明和张菊花叫你开会呢,说让我顶瞿昙海伦的课,走走走,商量商量。”韦荷马有一副客家人特有的大嗓门,中气十足,虽然个头矮江老师一截子,但壮得牛犊子似的。事后我听说了韦荷马的故事,尤其是他怕老婆怕得精彩纷呈的故事。
“噢,有学生哪,先回,先回,啊?”韦老师一边决断又一边征求江老师的意见。江老师像屋子里只留下空气了似的,抓起锁要锁门,“我要撒尿!”情急之中,我大喊道。江老师盯着我看了三五秒,然后没好气地从洗脸架子上取下了他的白搪瓷脸盆,他把脸盆往我桌前一丢,喀啦喀啦锁门走了。
“我要撒尿!”我喊的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还大,还狠,听上去像在喊:我要杀人。接着我没好气地踹了脸盆一脚,脸盆踢到了煤堆边,无花果大小的煤块零零丁丁滚下来几块,砸着脸盆,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小侉子,哎,小侉子?”隔壁门吱——地开了,屋外传来小程老师的声音,“怎么,你又被扣押了?”我和小程老师一窗之隔,他那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看也罢,他在我的窗下一边蛙蹦着锻炼身体,一边说:“朱可夫能成为莫斯科的拯救者,武元甲能带领越南人民粉碎美国人的“春季攻势”,而我在这个春季只拯救个小侉子,太屈才了。”他见我没反应,就问我“是不是准备当小羊乖乖,”我心里说你这头老狼有本事把门开开,嘴上却说:“狗屎!我被关进号子了!我被关进号子了!”小程老师先让我拿出固守雕堡,全面防御的心态,然后告诉我他去去就来。
我不知道小程老师能不能取回钥匙,心思不定,做题发呆,顺手又拉开了中间的抽屉,把江先生穿着开裆裤的照片又重温了一遍,想看甚便看到了甚。紧接着,我看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如果“盗窃胜过诚实劳动”,抑或说是一样的,而这种诚实劳动究竟比“盗窃”又有多少不同呢?〖HT〗看完纸条,我摇着脑袋,打开了那个孔雀蓝织绵缎的笔记本,一下子又和钱见了面,齐是五块的,一、二、三地数,有八张,四十元钱。哎,不对,我昨天抽走一张,该剩七张,三十五元钱,怎么又变成了八张,四十元钱呢?心里边琢磨,边数了一遍,蘸着口水捻了每一张,真的是八张,真让我怀疑我昨晚的行为是不是在梦境中进行的,但凡好事都要成双,防御什么也不能防御钱吧?再说有钱不抓,那算傻瓜,于是我又偷了一张,把钱装好,我不放心地又数了一下,的的确确剩了七张,我踏实地往后背椅上一靠,等着小程老师拯救我。
不一会儿,小程老师跑着回来了,他一边开门一边说:“战争历来是靠升级夺取胜利的,怎么样,服不服?”我忙问:“你是怎么和江老师说的?”小程老师咬了咬嘴唇,头歪向一边,犹豫着。我拽了他一下胳膊,“嘿,说呀!”小程老师像对着屏幕平静地说:“我说你要拉屎!”
韦荷马老师来我们班上的第一节课是批判《三字经》。上面发下来一本《林彪与孔孟之道》的小册子,说是作为中共中央文件的附件转发全党的,当然此后又扩大到转发全国人民。我们学校教职员工及学生人手一册,油印的,交了七分钱。我们每人拿着一本《林彪与孔孟之道》,排着羊一样散漫的队形,到生物室的附室上幻灯课。一路上,教学讲究生动活泼的韦老师先问同学们想玩什么游戏,他说话的声音很响,好像我们是聋子。同学们互相对白眼,神情纳闷。再等我们站在附室的前面,身后是两排树,一排杨树有桶粗,一排柳树没有桶粗,这些光秃秃的杨树和柳树,好似外婆家码头前停泊的捕鱼船上的缆索,灰蒙蒙的,被三月的塞外高原的疾劲的黄风吹得发出呜呜的喧声。同学们或许交头接了耳,或许没。天上的风圈鸡屎黄,天上的黄风吹得人眼睛都缝起来,嘴唇都尽量少翕动,玩心也就乏乏的,没甚兴致了。
韦老师见同学们都躲着风向,缩脖